------------ 正文卷 ------------ 第一章 梧桐山上遇剑灵 梧桐山下,黄沙漫漫,寸草不生。 搭棚卖水的老妇人抹了把汗水,随手为人指路:“小伙子,要寻青光剑,往这条路去。” 循着此路上山的晏长安已经分不清眼前滴下的是汗水还是鲜血,挥剑斩开身前妄图困住他的树枝,长剑染血,顺着剑身缓缓滴落进泥土里。 方才妖兽向他袭来,他挥剑斩去,利落解决了那匹狼,却被抓伤了手臂。 狼血与他的鲜血混合,染红他的衣衫,再过不久,定会有新的妖兽被引来。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明明山下黄沙漫漫,寸草不生,山上却绿意盎然,四季如春,这样一片好风景,却又藏着重重危险。 一过半山腰,便有浓雾重重,一旦吸入,便陷入幻境,昏昏沉沉地回到山脚,又有妖兽出没,大多性格凶残,吃肉饮血,逢人便咬。 越至山顶,危险越多。 但晏长安却不得不往山顶去。 不只是他,年年月月,都不断有人在山脚下饮下一杯壮胆的茶,然后挣扎着往山顶去。 只因这里藏着仙剑。 如今众人知道的仙剑只有一把,便是六百年前被沧元剑宗柳叙白亲自锻造而成的,用以一剑诛杀魔尊的仙剑青光。 那是把凶剑,用人的血肉生生锻造而成,威力无穷,诛杀魔尊后却断了与柳叙白的羁绊,匿于梧桐山上六百年。 晏长安便是为此而来。 他是沧元剑宗的弟子,沧元剑宗的长老们不愿原本属于自己宗门的东西被别人得到,劝说柳叙白这个前主人无果后,年年催着宗主寻剑,宗主被烦得恼火,年年都是随意抽几名弟子,走个流程一般,往梧桐山上走一遭,也没指望他们能寻到。 晏长安是第一次随师兄弟们上山,但他并不是为了走个流程来的。 他渴望强大,就需要力量,如今仙剑就在眼前,他怎能无功而返? 光是走上山顶,其间重重危险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灵力,晏长安环望了一眼山顶的风景,这里空空荡荡,寥寥几棵梧桐树,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丹药能让他撑到何时。 他动了动手臂,一阵疼痛袭来,叫他不自觉地皱了眉头,低头拿出瓶丹药,正要倒出两颗,梧桐树下却传来异动。 晏长安抬眼时,那块插着剑的石台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几步上前,浓郁的灵气便扑面而来。 晏长安眸中露出几分惊喜,再走近几步,便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剑柄上的“青光”二字。 青光竟是这么随意地插在了这块石台上! 晏长安惊喜不已,抬手就要去抓,却被一道凶猛的灵力打开,身体重重地撞在树干上,叫来不及服药他又呕出口鲜血。 他随意抹去唇边的血迹,倒是没有丁点恼怒。 是他激动过头了,一时竟忘了这是一把凶剑。 他沉住气,一步一步上前,再次缓缓握住剑柄,又一次被打飞,吐血。 再上前,再打飞,再吐血。 又上前,又打飞,又吐血。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多少遍之后,晏长安竟仍旧是一点退意都无,他缓缓咳出一口鲜血,随意喂了自己两颗丹药,又一次上前拔剑。 他的目光灼热,对仙剑的渴望毫不掩饰。 他要得到这把剑,哪怕是死在这里,他也只会死在拔剑的路上。 这一次,青光周身的灵力安静下来,任由晏长安握住了它,不再耗费丝毫灵力,便将它轻易拔出。 晏长安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激动和兴奋的情绪刚刚涌上心头,忽见眼前红光一片,空气灼热,恍惚之间,仿若看见有人自火海中走出。 血腥味弥漫,火海中的舒浓猛地睁眼。 直直对上一双透露着错愕的眸子。 她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一番许久未见过的阳光,半闭着一只眼,打量了片刻面前的男人,眼睛的主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长发简单束起,虽说浑身上下都沾染了血迹污渍,却并不影响他给人的惊艳感。 这个人拔出了青光剑。 舒浓很满意,笑容灿烂:“恭喜你,拔出了青光剑。”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对方衣襟处的沧元花上,挑了挑眉:“沧元剑宗的?叫什么名字?” “……晏长安。” 晏长安缓缓眨了眨眼,手中他拼了半条命才拿到的长剑蓦然变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你——” “啊,我叫舒浓,舍予舒,浓烈的浓。”舒浓接过他的话,瞥了一眼他虚握着的右手,“身为沧元剑宗的弟子,你应该有所了解,得到一把剑没那么容易,拔出归拔出,你还要接受我的一道考验。” 舒浓。 最初的错愕过后,晏长安的神色平静下来,但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她就是当年用一身血肉祭了青光剑的人。 柳叙白的与生殿前,弟子日夜瞻仰的石像下,刻的就是舒浓二字。 视线再次落在舒浓的脸上时,晏长安才慢半拍地想起,与生殿里的那位明月姑娘,与眼前这位确有几分相像。 难怪她能一口道出他是沧元剑宗的弟子。 “你是舒家的——” “我是青光剑的剑灵。”舒浓打断他,手腕向上一翻,方才从他手心里消失不见的青光剑再次出现了她的手中,“要得青光剑,拔出是其一,其二,还得过我这关。”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听过魔界易主的方式没有?若想成为魔尊,须得杀了现任魔尊,青光择主亦如此,你想要青光,须得打赢上一任主人。” 晏长安安静地等她说完,若有所思片刻,才出声反驳:“从古至今,没有哪把剑是这样择主的。” “现在不就有了。”舒浓坦然道,“我是剑灵,我不点头,你能带走青光吗?” 她顿了片刻,又将他打量了一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样吧,我也不是非要你与别人斗得你死我活,简单来说,我与这上一任主人有些恩怨纠葛,不需要你自己动手,你助我了清,事后青光剑归你,划不划算?” 晏长安并未正面回答:“你想见柳长老?” “柳长老?柳叙白?”舒浓嗤笑一声,面上透露出些许讽意,随后坦然地点了点头,围着他绕了一圈:“算是吧。我看你资质不错,说不定不久之后,你还真就能与他一战了。” 她对自己的情绪未加掩饰,晏长安轻易便能从她的三言两语和态度中得出她与柳叙白的关系实际并非传言中那般要好的结论。 他微微蹙了蹙眉:“柳长老是如今仙门正道第一人,庇护天下苍生——” 他还没说完,却见舒浓在他前方站定,青光剑直指他的眉心:“不必和我扯什么天下苍生的话。” 她的剑逼近一分,几乎要刺进他的眉心,皮笑肉不笑:“我没有与你好生商量的打算,你同意,我们各自得利,你不同意,就得留在这里,成为这些花草树木的养料。” 她十分笃定:“你走不出这里。” 晏长安未曾慌张,却也无法反驳舒浓的话。 他拔剑之时,已耗光了仅剩的灵力,若舒浓出手,他确实走不出这片山林。 他寻找青光剑,是为了让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而成为最强者的前提条件是——他得活着。 他微抿了抿唇:“柳叙白是沧元剑宗的长老,我助你,无异于背叛师门——” 青光剑缓缓下移,舒浓放过他的脸,剑尖没入他的胸膛,大有更进一步的架势:“命重要,还是你口中的道义重要?” 她周身的灵力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晏长安很快便认清了事实,他打不过她。 不过片刻的工夫,晏长安便点了头:“我答应你。” “成交。” 舒浓利落地收了青光剑,恢复成无害的模样。 “为了你的安全考虑。让我做一回你的救命恩人,如何?”她指了指渗出鲜血的衣衫,歪了歪脑袋,“你在浓雾中迷失方向,与妖兽相斗后受伤昏迷,被我所救?” 晏长安无所谓地点了点脑袋。 “那下山吧。” 舒浓弯了弯双眸,手一挥,差点使他迷失了方向的浓雾顿时消失不见,她站在出口处向他招了招手,也不管他身上被她刺入的口子:“走。” 晏长安“嗯”了一声,拖着有些虚弱的身子跟着他走,再回首时,原来插着青光剑的石台已然破碎。 谁能想到呢? 穿过浓雾就能找到青光剑,六百年间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得到青光。 “不是你找到了青光。” 前方的舒浓似乎有所察觉,她将腰间的腰坠捏在手里乱甩,回头瞥他一眼,“是青光选择了你,才会现身。” “所以——”她回头朝他挑了挑眉,笑得狡黠,“通过考验,青光就是你的了。” 无赖。 如果不是她,青光现在就已经是他的了。 晏长安垂下眼眸,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她像是梧桐山的主人,一路走下去,之前困扰他的阵法,妖兽,全都消失不见,偶尔碰见两只兔子,也一见了她便远远地跑走了。 梧桐山上山路繁多,他一路上山,走了不少错路,下山之时,竟然一路顺畅,半条路也没走错。 晏长安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从身上摸出个药瓶,倒出两颗药一口吞了,运转恢复了一丁点的灵力,身上的伤口立即好了不少。 他将药瓶收好,抬头时正好撞上舒浓回头。 他咽下口里的苦味,怕舒浓以为他连这点伤都抗不了,解释道:“做戏做全套。” 既然是救他,他身上的伤起码得真的被救过才行。 舒浓随意地“啊”了一声,连连点头:“你真聪明。” 她脸上有笑容,晏长安却没看出几分真心实意来,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继续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 第二章 她成了救命恩人 他们一路走下山,晏长安坠在后面,与她保持着距离,舒浓也就着这个距离带路,没再回过头。 直至山脚,在前面走得一蹦一跳的舒浓忽然停住了脚步,晏长安犹豫片刻,还是到了她身边,正准备询问,却见她微微扬了扬下巴:“你走前面。” 晏长安顿了片刻,顾及她手中的剑,并未多言,顺着她的意思走在前面。 舒浓与他保持着只有两步远的距离。 不远处的茶棚里,沧元剑宗的弟子已经聚在一处,焦急地讨论着一天都没出来的晏师兄,商量着是继续等还是立即给师门传信。 来梧桐山寻剑,虽说只是走个流程,但这梧桐山上不缺能致幻的浓雾和出没的妖兽,也不失为一处很好的试炼之地。 故此被抽中的弟子也无什么不耐之处,年年来人,年年寻剑,不曾断过。 但以往从未出现过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有弟子没出来的事。 浓雾致幻,妖兽伤人,来试炼的弟子,往往行至半山腰撞见浓雾时便被迷了心智,迷迷糊糊地回了山下,偶尔有闯进浓雾的弟子,也会被在其中游荡伤人的妖兽逼退。 与生殿弟子陆望壹便是闯进浓雾时被突然出现的妖兽逼退的,他连剑都没拔出,撞见妖兽时,便果断地转身下了山,并非他实力弱到连只妖兽都无法斩杀,实在是他对上的是一群龇牙咧嘴,明显不想让他继续前进的妖兽,在活着与死亡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他有自知之明,不会非得顶着一身伤去浓雾尽头找什么青光剑,他就算有命找到青光剑,幸运地拔出了这把仙剑,能不能走出迷雾又是另一回事。 他会这样想,但晏长安不啊。 这支小队由宗主临时组成,虽由他打头,但他也只与晏长安熟悉一些,可惜对方独来独往,拒绝了他结伴前行的邀请。 他与这人进入沧元剑宗的时间相隔不久,前期打基础的时候,他们两个几乎整天待在一起。 他太知道晏长安对力量的渴望了,往常宗门要求挥剑两百下,他挥完两百遍就气喘吁吁,抬不起手臂,晏长安这人却能咬牙再挥两百下。 恐怖如斯! 若真的告诉他击退妖兽,穿过浓雾就能得到青光剑,他定然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他到底在不在乎他自己那条命陆望壹不清楚,但此刻未见到人,他已经能断定晏长安绝对是往浓雾深处去了。 浓雾深处,山顶之上,那是说进就能进的吗?! 晏长安这么好的苗子,将来不知道得为沧元剑宗挣多少面子,可不能出事啊! 陆望壹懒得再听周围人对晏长安为什么没出来以及他没放求救信证明他没事的讨论,直截了当地从掏出传讯符,刚要掐诀—— “啪——” 卖茶老人手中一摞茶碗骤然坠地,不算清脆的声响过后,九个碗只剩下三个还完好无损,只是沾上些灰尘。 “阿婆小心些,我们来收拾吧。”见她要弯下腰去捡,有人下意识提醒,抬脚往她那边走了两步。 老人的脸颊抽动几下,对着望过来的陆望壹几人局促地笑了笑,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帮助:“不必不必,是老婆子我没端稳,怎能劳烦几位小仙君。” 她说着,又伸手指了指他们身后:“那位,是几位仙君等的人吧?” 陆望壹几人登时循着老人手指的方向转头。 黄昏之下,从远处走来的,被阳光拉长了影子的人,不是他们的宴师兄又是谁? 只是,怎么有两个人影? 再近一些,他们愕然看见,宴长安身边竟然跟了个穿得像朵粉嫩的花儿似的的漂亮姑娘? 陆望壹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晏长安进去这一遭,还顺手把哪个成了精的妖兽带出来了不成? 陆望壹不敢相信,连着身边的弟子们沉默一刻,晏长安身上血迹怖人,弟子们没想太多,一窝蜂地冲上去:“宴师兄,你受伤了?没事吧?” “没事。”晏长安吐出两个字,侧身将身后的姑娘完整地露出来,“有人救了我。” “这位姑娘——” 那名弟子看清她的脸,声音一顿,张张合合,竟然愣是没再吐出半个字,下意识看向晏长安。 陆望壹等人亦是愣了片刻。 这小姑娘,竟长的与与生殿里的明月姑娘有几分相似。 那位明月姑娘像的是谁,沧元剑宗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不会是六百年前那位复活了吧?! 猜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舒浓将他们环视了一圈,主动笑眯眯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好啊,我姓苏——” “啊。”有人轻呼了一声。 舒浓顺势看过去,似乎对他的惊讶有些不解,微微歪了歪脑袋,继续道:“姑苏的苏,名不惜,呼卢百万终不惜的不惜。”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的,还有悬在几人心间的石头。 也对,舒浓早就在六百年前死透了,舒家和柳长老招了这么久的魂都没结果,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多谢苏姑娘出手相救。”陆望壹率先靠近一步,对着舒浓俯身一拜,起身之际又往她身后的梧桐山上看了一眼,不解,“苏姑娘,从前是住在这山上?” “没错。”舒浓坦然点头,“我与我师尊一同住在这山上,他老人家离开之前,设下了阵法,外人进不来,我也未怎么下过山,所以我和这人说好了,我救他一命,他带我游历天下。” 她扯了扯晏长安的袖角,陆望壹颇为意外地望过去,见晏长安虽然微微皱了眉头,却未曾将袖角扯出来,只是像为了证明她说的话一般,对他低低“嗯”了一声。 这般情形,如此情况,若不是这小子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便有可能真的是无以为报的救命之恩了。 晏长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谁一见钟情。 不过苏姑娘这张脸——不怪她师尊要在山上设阵法,要是被有心人看见,怕是又会成为第二个明月姑娘。 陆望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几句,晏长安先截住了他的声音:“天快黑了,回客栈再说。” 陆望壹抬头看了眼天色,也暂时歇了继续追问的心思,招呼着大家准备御剑回云城。 “我们再在云城休息一晚,有伤的养伤,没伤的修炼,然后再说回宗门的事。” 沧元弟子接二连三地应好,陆望壹看了眼还在收拾茶碗的老人,与另一名弟子走过去三两下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好:“阿婆,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可需要我们送您一程?” ------------ 第三章 他待她与众不同 “不必了。”老人婉拒,将手中的碎片小心丢放在那堆残渣之上,笑容和蔼,“我儿子就要来接我了,小仙君们先走,我再喝碗茶,我那儿子便该到了。” 陆望壹又提出在这里陪着她等家里人来接,仍被老人婉拒了。 “我在这里卖茶卖了几百年了,对这里可比你们熟悉多了,用不着担心我。” 这倒也是,陆望壹他们看这老人身上也是有修为傍身的,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生意的,总归有两个保命的法器。 陆望壹没再继续纠缠。 舒浓冷眼看完了这边的事情,视线在老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在陆望壹转身之际,又蹦到晏长安跟前,看了眼他的手中的长剑,笑嘻嘻道:“我不会御剑,恐怕要麻烦晏公子了。” 晏长安低眸看她。 舒家是修剑的,与沧元剑宗一样,门中弟子尽数是修剑的,舒浓身为舒家女,若说她不会御剑,晏长安自然是不信的。 舒浓向他眨了眨眼睛,瘪瘪嘴,强调:“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确实是“救命恩人”,晏长安想,要不是他答应她的要求,他恐怕早已成了她的剑下亡魂了。 陆望壹素来了解这个师弟的性子,晏长安素来独来独往,连将他带回沧元剑宗的师尊都谈不上亲近,何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姑娘。 即使对方是他的救命恩人,晏长安恐怕也是不愿意的。 陆望壹见他犹豫,主动上前解围,刚说了个“苏”字,那边晏长安竟然利落唤出了长剑,伸出手欲扶舒浓上去。 陆望壹差点忍不住揉一揉眼,眼神在舒浓和晏长安之间打转。 从古至今,素来有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话,他瞧着他这性子孤僻的师弟,莫不是也是动了这样的念头?还是那位苏姑娘瞧上了他?但晏长安也不像是能被人用救命之恩裹挟到这种程度吧? 他观这两人之间的距离,舒浓已经完全越过了晏长安平日里给旁人设的那道无形的线,被晏长安纳入了可近身的范围之中。 陆望壹哪里知道,他面前这两个人牵扯了利益关系,舒浓威逼诱哄,大有晏长安不从便要他命的架势,更不知道仔细说来,舒浓也算不得是个人。 不过既然晏长安和舒浓自己解决了,陆望壹也没上前去自讨没趣,挠了挠脑袋,自己也上剑预备走了。 他想着那卖茶的老人还在等她的孩子来接,回头想和阿婆说声再见,让她注意安全,却见老人微微仰着头,视线落在舒浓和晏长安身上。 他有些迷惑,却又在一瞬间反应过来,那位苏姑娘说她生活在这山上,卖茶的阿婆说不定见过她,如今见人下山离开,多看几眼倒也不足为奇。 晏长安御剑,舒浓毫不客气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死后化灵,不再知冷热,又沉睡于梧桐山上六百余年,早已没了时间观念,不知如今是几月份。 但不管是几月份,是冷是热,晏长安有灵力傍身,穿得不多,舒浓抱住他的腰时,能明显感觉出手掌下的身体是软是硬。 晏长安的身体稍稍僵住,低头看了眼环在腰间的双手,低声道:“放开。” “不行,我害怕。”舒浓拒绝,嗤笑一声,“我一个不会御剑的人,难道不应该害怕吗?你若害羞,便不把我看作女子便是——” 她故意放轻了声音,小声道:“青光是我,我即青光,你把我当成一把会说话的剑就行。” 即便如此,晏长安怎么可能不把她当成女子,她有名有姓,有血有肉,他怎么可能把她看作一把冰冷的剑。 他张嘴就要拒绝。 舒浓却又笑了声:“做不到也行,我不为难你。” 她低头往脚下的荒漠一望,声音含笑,说出的话却叫人背脊发凉。 “你便与你这几位师兄弟,埋骨于这黄沙之地,我重回梧桐山,再等一个有缘人,如何?” 晏长安:“……” 自然是不如何的。 他既放弃不了青光剑,也不是身后这人的对手,只抿了抿唇,试图最后挣扎:“只是放手而已,并不会影响什么。” 舒浓只是“哦”了一声,再没有半点反应。 晏长安皱了皱眉,却无可奈何,只能忍着她,由着她环着他的腰一路飞回客栈。 他们起步早,飞得也快,将沧元剑宗几人落在后面,看得陆望壹和其他几位弟子啧啧称奇。 风声中夹杂着几人的调笑:“晏师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陆望壹笑了笑,心道话本子上写的那些英雄救美俘获芳心的故事倒真能发生在现实中,如今美救英雄,怕是要俘获他这师弟的一颗心。 只是这位苏姑娘那张脸倒有些麻烦,陆望壹胡乱想着,与明月姑娘相像,多半与舒家那位姑娘也有几分像,不知道他那师尊看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但与生殿已有了一位明月姑娘,晏长安看着对这位苏姑娘也与众不同,想来他师尊也不会再做什么。 从梧桐山到他们所居住的客栈不算远,加之御剑速度快,舒浓走神了一段时间,客栈便到了。 从剑上下来时,舒浓还装模作样地晃了晃身子,像是没有习惯御剑似的,踩着地面时,脚下一个踉跄,被一旁看她又想搞什么幺蛾子的晏长安一把扶住。 再次被身后慢他们一步的陆望壹看在眼里。 陆望壹主动问了一嘴:“苏姑娘不是修剑的?” 舒浓回头对他笑了笑,点头:“我是法修,之前在山上,不需要出远门,没往天上飞这么高过。”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撑着晏长安的手臂蛮横道:“可不能笑话我。” 陆望壹当即笑了声,又连连拱手:“自是不敢,自是不敢。” 他先晏长安他们一步进了屋子,又让老板加了间房,让小二领着舒浓去休息。 舒浓上楼之前看了眼晏长安,对方对上她的视线明显一怔,随即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舒浓挑了挑眉,没再折腾什么,脚步轻快地跟着小二往自己房间去了。 ------------ 第四章 柳叙白是否可怜 舒浓其实并不需要休息,且不说她如今这副模样并不会感到困倦,更何况她还在梧桐山里沉睡了那么多年。 只是在陆望壹他们眼里她需要休息,她也对他们宗门弟子之间的谈话没有兴趣,也就顺着他们的意思跟着小二走了。 直到看不见舒浓背影,陆望壹才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晏长安,挤眉弄眼,表情夸张:“你不会喜欢上人家姑娘了吧?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套还能用在你身上呢?” 晏长安侧眸看了他一眼。 简直是无稽之谈,这女人跟传闻中的相差甚远,顺她者昌,逆她者她便随时可能一剑捅了你。 但他无法出声反驳什么,恩情也好,爱情也罢,不管舒浓想要在这群人眼里留下什么印象,为了避免被她一剑捅死和得到清光剑,他只得由着她来。 不过出于同门情谊,晏长安觉得还是非常有必要提醒一句:“别去招惹她。” 陆望壹忍俊不禁,了然地点了点头,揶揄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铁树开花不易,他怎么可能去招惹人家姑娘。 晏长安瞧他一眼,便知道他定是又多想了些什么,不过他没有心情反驳,由着他乱想,与他说了几句寻剑的事,先行一步上楼休息去了。 陆望壹哼笑了一声,望了一圈周围竖起耳朵,精神力高度集中的弟子们,轻咳了一声,招呼几人回房休息。 沧元剑宗一行共七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陆望壹瞧着宗门里也没什么大事,传讯告知宗主此次寻剑结果后便做主让几位弟子再在这里休养几天。 舒浓并不需要修养,在客栈里待了三天过后,见沧元剑宗那几个还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便自个儿准备出去转一圈。 这座小城本没有名字,之前也没有多少人,是梧桐山上有仙剑的传闻传出来之后,来的人日渐多了起来,这座城也跟着梧桐山被叫作了梧桐城。 舒浓在山上待了六百年,再看这人世,说不出哪里变了,也感觉不到什么熟悉。 她用晏长安的钱在街边买了个烤红薯,在摊主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将滚烫的红薯一口一口往嘴里喂。 她其实感受不出来这红薯烫不烫,化灵之后,所有入口的东西似乎都是冷的,她明明能感受到红薯的软糯,味觉却淡得厉害,只能感觉到零星的甜味。 舒浓没有太过在意,往前方那棵聚了许多人的树下走。 那里坐着一个讲故事的老头。 这座城因为梧桐山有了名字,梧桐山因为有仙剑才出了名,老头明白什么故事在这里才会最吸引人。 “当年,前魔尊宁赫欲为祸人间之时,被柳仙君及时发现——”他故意把声音拖长,即便这个故事众人早已耳熟能详,仍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可魔尊强大,柳仙君实力并不及他,唯有翻阅古书,锻造仙剑,可惜始终不得其法。就在这时,其华仙子为了天下安宁,以身祭剑,以血肉之躯祭那青光剑,换天道开恩。” “自此,仙剑成,柳仙君实力大增,诛杀魔尊,护住了天下苍生。只是可惜——”那老头惋惜般地摇了摇头,“其华仙子与柳仙君情深意重,当年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阴阳两隔,徒留柳仙君一人在世上。我听说,柳仙君年年都在为其华仙子招魂,以求再见心上人一面。可怜啊,柳仙君情深至此,招魂六百年,却再不得见心上人。” “这是真的。”有作为听众的修士附和,“谁不知道柳仙君每年九月十二都要招魂,只是为了再见其华仙子一面。据说,柳仙君还收留了一位与其华仙子有六分相似的姑娘……” 讲故事的老头似乎很高兴有人附和他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想当年,其华仙子和柳仙君……” 他讲了很多,树下围了一圈的听众也都十分认真地听着,竟还有一两个感性的,因为老头这故事微微红了眼眶,为其华仙子和柳叙白的故事感到惋惜。 舒浓听了个差不多,在老头连叹三声造化弄人时,忽然嗤笑出声:“什么叫徒留柳仙君一人在世上呢?” 她问道,微歪着脑袋,语气天真,带着浅淡的笑意。 老头和这群听故事的人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以为是个找碴的,却见这小姑娘粉衣粉裙,干净澄澈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恶意,偏偏说出的话却极尽刻薄。 她皱了皱鼻子,像是十分不解:“既然他那么喜欢舒浓,深情到六百年年年都要招魂,只求再看一眼,那他为什么不去死啊?他死了,不就能见到舒浓了吗?也不必年年招魂了。” 老头震惊地看着她,不光是老头,听众之中也有不少人皱了眉头,觉得她说话难听。 老头指着她的手指微微发颤:“你这丫头,怎能如此恶毒?那可是护了苍生平安的仙君!你怎么如此讲话!” 舒浓笑了笑,被这群人盯着,倒是半点不怕,顺着老头的话点了点头:“是啊,他是护了苍生平安的仙君,是人界的大功臣。所以他有什么好可怜的呢?他需要力量时,便有人祭剑炼成了仙剑,他又没祭剑,被真火烧的人也不是他,如今名利双收,又有佳人在侧,你们何必说他可怜?” “该可怜的是谁啊?是死了孙女的祖母,失了女儿的父母,没了妹妹的兄长,这世上,有谁爱舒浓胜过她父母亲人的?”她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十分悲伤心疼的模样,“柳叙白好可怜啊,有了力量,有了名声,还打着情深的旗号找了替身,却不能再见心上人一面,真的好可怜啊。” 她说着,忽然嗤笑一声,眉头松开,弯了弯眼眸:“老头,你赞他仁心,歌颂他的功德就行了,说一句他和舒浓从前有情倒也无妨,可怜他什么?就凭舒浓死了,他没死啊?” 那老头怒火中烧,横眉斥责:“你实在刻薄至极,没了亲人可怜,失了心上人便不值得可怜吗?失了心上人,便连一句思念都不能说,活着都不行了不成?” ------------ 第五章 得了便宜还卖乖 “昂。” 江虞不冷不淡地应了声,“换个人或许我就跟着你可怜他两句了,但柳叙白,就是不行,舒浓祭剑的好处几乎叫他一个人占尽了,有什么可怜的。什么叫连一句思念都不能说,他不是说了吗?你不是也在为他说吗?” 她如此挑刺的原因很难猜吗? 火烧到她自己身上了呗,别人不知道她疼,还不允许她自己叫唤两声吗? “哼。”那老头挥了挥袖子,只道,“强词夺理,柳长老与其华仙子真心相爱,如今一方离去,另一方岂能不痛?” 舒浓耸了耸肩,倒是没在继续挑刺,只轻嗤一声。 周围的听众对她的抬杠挑刺行为也并不惊讶,这样的事时时都有,谁都不能使得天下所有人信服,有人喜欢,就有人讨厌,他们往日也不是没听过别人对柳叙白的不满。 纵使柳叙白大肆宣扬他对舒浓的深情,又明目张胆地寻找替身的事引起了一小部分人的不满,但这并不能掩藏他于整个人界的功劳,并不能改变他是整个人界的功臣的事实。 有和事佬出来劝了两句,怒气未消的老人瞪了舒浓一眼,也没再继续说什么,接着方才柳叙白与舒浓的故事讲了下去。 舒浓没有听下去的心情,冷笑了声,又往嘴里塞了口红薯,转身就走。 晏长安就在不远处的小摊旁等她。 他手里握着的烧饼已经只剩下半个,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舒浓看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晏长安没有多想,抬步就跟着她离开。 舒浓已然对手里的烤红薯没了兴趣,本来她就不大能吃出什么味道来,如今又听了那老头那一番故事,没了半点对食物的兴趣。 晏长安跟来上后,舒浓也没多加客气,直接将手里还温热的红薯塞进了他手中。 晏长安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舒浓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声音似是不喜:“其华仙子?” 他微微顿了顿,想起她匿于梧桐山上六百年,连柳叙白成了长老都不知道,对外面的事情,大抵是半点都不知晓的。 “据说是你离开十余年后,仙门对当年的事谈功论绩,提出来的。” 舒浓在前方轻笑了一声:“‘其华’这两个字,是柳叙白提出来的吧?”她回头瞥了眼一手握着烧饼,一手捏着红薯的晏长安,见他微微点了点头:“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晏长安像背过似的,脱口就能来:“‘其’为你,‘华’为光辉,意为你的光辉永存于世间。” 舒浓“呵”了一声,又问他:“柳叙白昔日游历人间,有个化名,你知道叫什么?” 晏长安皱眉。 他理所当然地不知道,柳叙白击败魔尊护佑苍生平安时声名鹊起,到如今稳坐仙门第一人的位置,不断有人谈论他的往事,说他儿时身世凄惨,谈他与舒浓的缠绵情意,道他的仁德功绩,没有人谈论他从前游历时的名字。 至少晏长安从来都不知道柳叙白还化名游历过人间。 何况柳叙白坐上沧元剑宗长老的位置时,这世上都还没有晏长安这个人,他无从得知柳叙白的过往。 舒浓扯了扯嘴角:“叫柳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灼。” 晏长安抬眼看她,只见她冷冷地勾着嘴角,慢悠悠地往前走,视线落在虚无一点上,不知道在思索还是回忆什么。 “恶不恶心啊。”晏长安听见她的声音,“叫人作呕,得了便宜还卖乖。” 舒浓脸上的嘲讽毫不遮掩。 柳叙白真是会恶心人,连她死后的尊号,都要与他扯上关系。 晏长安并不吭声。 如此看来,他之前的猜测还是局限了些,舒浓和晏长安岂止是关系不如传闻中要好,瞧着这模样,血海深仇也差不太远了。 舒浓没了逛街的兴趣,晏长安也只是出来确定她在哪里,两人都没有再继续逛下去的意思。 他们继续在梧桐城的客栈里待了两天,几个弟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陆望壹没再继续耽误下去,启程回了沧元剑宗。 舒浓打着晏长安救命恩人的旗号跟在他们身边。 晏长安本人没有什么意见,陆望壹和其他弟子又皆以为晏长安和他的救命恩人之间有点什么,故而也没人说些什么。 何况各大宗门都讲究一个知恩图报,苏不惜还是晏长安的救命恩人,答应了人家游历人间的要求。 他们回去的速度不算慢,离开之前,陆望壹还特地问过舒浓能不能接受连续不间断的赶路。 舒浓当然能。 他们想要早点回宗门,舒浓自然也想早点见到柳叙白。 修仙之人精力充沛,陆望壹领着师弟们昼夜不停地赶路,不需多久,他们便到了沧元山下。 沧元剑宗建立已久,占的地方也不小,从出了沧元城后的山下算起,整座沧元山都是他们的。 一山分了十二殿,被殿主选中的,即为亲传弟子,晏长安便是这十二殿之一的问生殿殿下景鸿长老的亲传弟子。 而陆望壹,舒浓饶有兴趣地看出他对着守山弟子亮出的与生殿亲传弟子玉牌。 同行这一路,她竟然这时才知,他是柳叙白的弟子。 状似莲花却花瓣雪白的沧元花在她脚边随风晃动,舒浓知道这花,沧元山上灵气充裕,这花也跟着常开不谢,无论什么时候来,沧元剑宗里都是漫山遍野的沧元花。 舒浓在守山弟子八卦的眼神中再次走进了沧元剑宗。 她与柳叙白的纠葛虽然不浅,但对沧元剑宗却不怎么熟悉,算上这次,她统共也仅仅来过三次,次次都是为柳叙白而来。 晏长安需要和陆望壹他们一同去主殿向宗主汇报这次寻剑的情况,舒浓自然不能继续跟着,他先将舒浓带到了他的院子,叮嘱了几句,才跟着陆望壹他们离开。 舒浓随手摘了枝沧元花,安安分分地待在院子里。 她来都来了,报仇也不急于这一时,她在梧桐山等了六百年,也不是为了见着柳叙白就冲上去给他个痛快的。 钝刀子磨肉才最疼。 她胡思乱想着,只是可惜方才进来时一路没碰上故人,让他们好好看一看她这张脸。 ------------ 第六章 盼能成一段佳缘 陆望壹他们能够汇报的内容不多。 上梧桐山寻剑是年年都有的事,却没有哪一年真的能有人将青光剑从梧桐山上带下来。 陆望壹逐字逐句地向宗主华丘汇报,柳叙白和另一位长老在两边旁听。 这是惯例,六百年间,每次回来的弟子都会在此地向宗门汇报梧桐山上的情况,遇见了什么妖兽,碰见了什么人,陷入浓雾后发生了什么,都要一一汇报,以期下一年的弟子吸取教训,早日拿回青光剑。 每每此时,柳叙白都是要旁听的。 鹤发的宗主叹了口气,视线从沉默不语的柳叙白身上划过,落在陆望壹身上,又在他和晏长安之间来回:“我原以为,以你二人的资质,就算拿不回青光剑,至少也能引得青光现身。” 陆望壹和晏长安齐齐跪下,异口同声:“是弟子无能。” 华丘只是感慨一句,断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见这两个好苗子如此,连忙从阶上下来,一手扶起一个,又望向他们身后同样拜下去的几名弟子:“我断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年年如此,想来是我沧元剑宗与青光的缘分未至。” 又或许是有柳叙白在前,青光不愿再认沧元剑宗的弟子为主。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宝剑认主,向来只看重资质与实力两方面,古来今往,从未有哪个宝剑因前任主人便腻了整个宗门的。 但青光是仙剑,六百年间,说不定早已诞生剑灵,性子古怪些,也未可知。 只是可惜,这把使得沧元剑宗更上一层楼的仙剑,不知会落在谁的手里。 他瞥了一眼柳叙白,又是一声轻叹。 外界都道是青光成为仙剑重新择主后,柳叙白自己说与此剑没有缘分,怕触及往事伤心,故未曾刻意寻剑。 可华丘几乎是看着柳叙白长大的,他比谁都清楚,柳叙白并非不想寻回青光,对外的说法,不过是为宗门挽尊罢了。 仅有他和沧元剑宗的几位长老知道,不是柳叙白放弃青光,是他带不回青光剑,魔尊身殒,青光却并未认炼成它的柳叙白为主,反而就此没了踪迹,不知去了何处。 直到几十年后,有人上梧桐山猎妖,得见青光,仙门方得知青光匿于梧桐山。 柳叙白第一时间便去了,青光感知到他的出现,也现了身,只是身为前任主人的柳叙白,怎么也无法将青光从石台中拔出,后来几年,柳叙白去的次数多了,青光便不再现身了。 柳叙白想要青光,一为力量,二为舒浓。 那是用舒浓的血肉炼成的仙剑,柳叙白放不下,割舍不了,甚至差点因此生了心魔。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遇见位生得与舒浓六分似的姑娘,带上山来,改名明月,才渐渐歇了心思,不过仍是每过几年便要去梧桐山试上一试。 华丘对青光剑没什么心思,真要论起来,青光剑也算得上是他的一件伤心事。 他那日匆匆赶去,只看见舒浓跃进火中的背影,真火迅速点燃她的衣裙,将她整个人吞没,瘫坐在地上的柳叙白悲恸绝望,鲜血自腰腹处的伤口流了一地,受了极重的伤,眼睁睁地看着舒浓被吞没,摇摇晃晃站起来想随舒浓而去,被他手忙脚乱地制止住。 随后,真火灭,凤鸣起,仙剑成。 华丘没再继续回忆下去,与晏长安笑道:“我听说,长安此次遇险,为一位姑娘所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望壹当即身子一僵,半点不敢往柳叙白那边看。 那苏姑娘与明月姑娘相像,便是与舒家那位像,若叫她和他师尊见了面,师尊恐怕也得惊讶一番。 不过他已有了明月姑娘,就算苏不惜与当初那位再像,他应当也不会和门中弟子的心上人发生些什么。 他一阵胡思乱想,晏长安却是平平淡淡,点头应“是”:“苏姑娘于弟子有救命之恩,弟子答应她以带她游历天下为报。” 华丘早知道晏长安那救命恩人已经上了山。 门中弟子带人上山,是需要提前与宗门报备的,晏长安是亲传弟子,传回来的消息直接越过执事堂,到了他师尊景鸿长老手中,巧的是,彼时他正与景鸿喝茶议事,正好将传讯符上的内容尽收眼底。 晏长安信上还说对方几乎未离开过梧桐山,想要带她先回宗门玩上一段时间,待过了天下宴再离开。 其间种种解释与安排,让景鸿那小老儿直呼铁树开花,还盼着晏长安和人家姑娘能成一段佳缘。 华丘笑了两声:“知恩图报是好事,你师尊应在问生殿为苏姑娘备了院子,这几日若无事,也可带苏姑娘下山转转,看一看世俗红尘。” 晏长安低声应好,华丘挥挥手,便将几人打发走了:“回去休息吧。” 大殿蓦然安静下来,华丘抚了抚专门留出的胡须,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身子与殿内另一名长老对视一眼,微不可闻地再叹了口气。 柳叙白一言不发,沉默起身,与殿内两位前辈拜了拜,顾自出了殿门。 华丘未加挽留,也未进行劝慰,他倒是看得开,之前叹气也叹的是柳叙白对往事的执着,甚至送走殿内另一位长老之后,他狠狠松了口气。 至少今年,不会再有人拿青光剑的事来烦他了。 沧元剑宗漫山遍野的花儿,除此之外,养在宗门内的小动物也不少,沧元花常开不败,吸引一两只猫儿在其间嬉戏打滚,或扑蝶玩,或用爪子碰碰花瓣,欲将其往嘴里喂。 晏长安与陆望壹分道扬镳,回自己院子里时,正好撞见实在无聊的舒浓与一只白猫玩耍。 她蹲在地上,将正扑蝴蝶的白猫捉在手里逗了逗,再放开时,那猫儿便要往她怀里扑。 晏长安听见她轻笑了两声,那白猫径直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打了个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成功将舒浓再次逗笑。 晏长安眨了眨眼,她没有凝出实体,身影比之前淡了许多,一阵清风拂过,好似就要将她吹散了似的。 晏长安恍然意识到,她早已不是活生生的人了。 ------------ 第七章 简直是宛若双生 舒浓凝出实体,笑眯眯揉了两把白猫的脑袋,一回眸,看见了站在院子外出神的晏长安。 她挑着眉头,揶揄:“看呆了?” 晏长安瞬间回神,站在院门口并不进来:“我带你去你的院子。” 男女有别,就算舒浓有意让外界以为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他也不能让人家姑娘住在他一个男子的屋里。 舒浓抱着那只猫儿一起过来,猫儿顽皮,爪子勾着她的衣襟不放,被她拨开之后,又对她发上的金钗起了兴趣,她思索了一瞬,便当着晏长安的面换了身衣裳。 晏长安面露惊愕,不过眨眼的时间,舒浓原先那身带着大片粉色的衣裙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件白色的衣裙。 据说是与这漫山遍野的沧元花有关,第一代宗主上下嘴皮子一碰,便依着这花的颜色将宗门的制服定为了白色。 舒浓换的这一身衣裳,倒显得与沧元剑宗相融了几分。 晏长安缓慢地眨了眨眼,眉头微微皱起:“你这衣裳——”就算要换,也不该当着他一个男子的面换。 他本是想这么说的,可又思及她换衣的方式实在与众不同,还未出口的话就停在这里,不上不下,半晌,才生硬地补上一句:“你们做剑灵的,衣裳是可随意变换么?” 舒浓颠了颠正疑惑金钗为何不见了猫儿,看他一眼,接过他的话:“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生来就是剑灵的,不过我死后,我家里人给我烧了不少好东西,衣裳么,多得很。” 晏长安接不上话。 死亡本不是件平淡的事,叫她如此平淡地说出来,晏长安摸不清她是伤心还是不伤心。 舒浓早已接受了这已定的事实,她六百年前初初化灵之时或许还迷茫不知归处,如今六百年过去,她被困在梧桐山上,感知不到日升月落,不知今夕何夕,度过漫长的岁月后,早已能对自己的死亡平静待之,不能忘的,也不过六百年前那丁点往事。 怀里的猫儿找不着趣,想往晏长安怀里蹦,却被他的视线淡淡一扫,软糯糯地“喵”了一声,安安分分地待在了舒浓怀里。 舒浓失笑,用下巴蹭了蹭它柔软的皮毛,朝晏长安扬了扬下巴:“走吧。” 晏长安于是便为她引路。 沧元剑宗为舒浓安排的院子离他不远,这是他在信里特意叮嘱过的,景鸿长老的弟子不多,加上晏长安,问生殿里也不过三人而已,他屋旁的院子原是很久未有人住的,落了不少灰,院子里的杂草也快有半人高。 不过剑宗弟子大都缺钱,将打扫院子的任务往任务堂一放,便立即有人过来将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院子里杂草除了,石桌石凳也被擦得干干净净,连在角落里安家的小动物,也尽数被迁去了其他地方,屋子里的器具一应被擦拭干净,被褥换了新的。 前来打扫的几位弟子还留在门口,慢吞吞地收拾着门边的沧元花,试图磨足时间等到晏长安带人归来,他们好见一见晏长安这位救命恩人。 晏长安带人回来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那贴在任务堂的单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说是一位姑娘要住的院子,叫他们仔仔细细打扫一遍,再估摸着姑娘的喜好好生布置一番。 晏长安过来时,他们立在门前,将最后一把杂草捏在手心,早已做足了准备,只待晏长安安置好那位姑娘后,随他们离开时好叫他们揶揄打趣一番。 只是临了了,从晏长安身后冒出的姑娘,硬生生止住了他们的话语。 脑子里原本准备的问好被忘得一干二净,只盯着舒浓的脸,微微张着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晏长安停在他们面前:“师兄。” “啊。” 为首之人迅速回神,连忙笑道,“长安回来了,可去见过师尊了?” 好巧不巧,这闹得最凶的为首之人,是晏长安的直系师兄,问生殿下,景鸿长老的亲传大弟子,秦唐。 见了他,晏长安便一点也不意外为何他们打扫院子打扫了这么几天,刚好卡在他回来时才完成。 他师尊和这位师兄,嘴里向来是包不住什么秘密的。 晏长安:“未曾,明日便去。” “也是。”秦唐干笑两声,目光悄悄往他身旁一瞥,正好对上舒浓那双清棱棱的眼,蓦地,在这热气燥人的盛夏,他宛如身处寒冷的冰窟,从头到脚都泛起了凉意,惊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将视线收回,“你今日才回来,好好休息,过两日再去见师尊也不迟。” 他在心底惊叫了两声,面上维持着平静:“那你与这位——”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舒浓,舒浓朝他一笑,眉眼弯弯:“我姓苏——” 秦唐心底一颤。 “姑苏的苏。” 秦唐一顿,紧绷的情绪骤然一松,空白过后,不由自主地涌出一阵失望的情绪。 死而复生固然不可信,但舒浓若真的能活过来,也是整个仙门的一大喜事。 他有些拘谨地笑了笑,接着未说完的话:“院子已经收拾好了,苏姑娘行路劳累,好生休息两日,让长安带你好好逛一逛。” 舒浓莞尔:“有劳了。” 秦唐与身后几人对视几眼,悄悄做了个手势,推推搡搡地走了。 晏长安瞧着他这与往日不太一样的大师兄,若有所思,不由轻声问道:“他认识你?” 其他人见舒浓,无非感慨她那张与与生殿明月姑娘几分相似的脸,断没有如秦唐这般,像是被定在原地,丢了魂似的。 他想起来了。 他之前不知在哪听过,秦唐拜入沧元剑宗好像也已经有六百年左右了。 晏长安侧头看去,盛夏阳光之下,舒浓的眼睫颤了颤,在她眼下落下细碎不易察觉的投影,她扯着嘴角,笑意加深了许多。 “是啊。”她迎着他的视线看过来,手在腰间比划了一番,“当时他才这么点大呢。六百年了,柳叙白那样的都混成个长老了。” 晏长安张了张嘴,想为秦唐说几句话。 柳叙白那样的,毕竟是特例,他年纪轻轻便修为过人,又亲自斩杀了上任的魔尊,稳重仙门第一人的位置,理所当然成了与生殿殿主,沧元剑宗的长老。 “今年天下宴后,大师兄便要收徒了。” 他为秦唐辩解,得到舒浓一声敷衍的笑。 确定晏长安和舒浓看不见他们了之后,跟着秦唐身后的几名弟子才有人敢开口:“我瞧着那位苏姑娘,和与生殿那位有几分相像。” “与明月姑娘像,不就是也与——”另一人接过话,与其他几个相比,他与秦唐的关系要好些,便敢直接开口问他,“秦师兄觉得像么?” 秦唐轻声“嗯”了一声。 岂止是像,简直宛若双生。 他简直不敢想象柳叙白见着这位会是什么反应。 ------------ 第八章 带恩人面见师尊 舒浓在沧元剑宗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晚上。 确切地说,是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她不知疲惫,与其躺在床上强逼着自己入眠,不如搬张躺椅出来,躺在院子里欣赏一晚上的月色。 沧元花在她脚边摇曳,舒浓的手垂在椅侧,微微一伸手,便能触及一两朵随风摇曳的花朵,她倒也没摘下来,只是指尖有一些没一下地触碰着花瓣。 沧元山不愧为钟灵毓秀之地,灵力温养这么多仙门人才不说,连月亮看着都要比梧桐山上的亮一些。 不过或许是她没欣赏过梧桐山的月亮的原因,舒浓想。 她当年死后好容易有了一丝意识,第一件事便以“脱胎换骨,重新认主”为由,解除了青光剑与柳叙白之间的羁绊,带着青光随意找了个山头休养灵体。 只是她带着青光匿于梧桐山,便是代表仙剑隐世,除非青光认主,她也离不开梧桐山。 这六百年间,除了偶尔见着几个能让青光现身的人,大多数的时间,舒浓都是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自然也没有机会欣赏什么月亮。 晏长安过来时,舒浓昨日逗过的那只猫儿摸到了这里,试探般地碰了碰她,确定能够触碰后便准确无误地跳入她的怀中,软软糯糯叫了几声,舒浓微凉的手心落在它的脑袋上,胡乱摸了几把,它才舔了舔爪子,惬意地窝在她怀里,扑腾两下,撒娇般露出白软的腹部。 舒浓没受它的蛊惑,对它的撒娇视而不见,手掌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它小巧的脑袋上。 晏长安在院门口立了片刻,直到舒浓的视线望过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她缓缓坐起来,怀中的猫儿随着她的动作动了动,却也没有离开,依旧窝在她的怀中。 舒浓也就顺势将它抱住:“有事?” 晏长安走近:“我带你去见师尊。”他顿了片刻,抿了抿唇:“我师兄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你的事,应当已经传进与生殿里了。” 昨日和秦唐在一处的那一帮子人都不是能藏住什么事的,今日一大早,秦唐还专门带着他下山特意买回来的糕点来和他道歉来了。 说他昨晚从任务堂领了酬劳后,与其他殿的弟子结伴去食堂打牙祭,饭桌之上,他一时嘴快,将舒浓的事透露出去了。 食堂里并不缺八卦之人,现下,整个沧元剑宗里,怕是已经有不少人听说了他带回来个和其华仙子长得很像的姑娘。 宗门弟子的目光,一半落在他和舒浓身上,另一半小心翼翼八卦着与生殿的动静。 晏长安没收下秦唐的赔礼,舒浓的事本就不需要刻意隐瞒,只要她在沧元剑宗一日,被人发现她和六百年前的舒大小姐模样相似只是时间问题。 舒浓应当也是并不在意这件事的。 他观察着舒浓的脸色,她果然未曾生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扬唇微笑,抬头望着他:“这是好事啊。”她皱了皱鼻子,笑容里无端透露出几分森然:“若能引起柳叙白的注意,那便再好不过了。” 事实上,这件事不仅引起了柳叙白的注意,甚至直接将人招来了问生殿。 景鸿坐在殿上,手臂靠在扶手上撑着脑袋,两条腿随意屈着,坐姿随意,饶有兴致瞧着底下身姿挺拔的公子。 “稀客啊。”他说话时吊儿郎当,虽然被华丘称为小老儿,但他驻颜有方,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与柳叙白站在一处,也犹如同辈之人。 柳叙白弯下腰去:“师叔。” 他那位闭关已久的师尊与殿上这位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论辈分,他当称他一声师叔。 “怎么?”景鸿道,“你也想见我那小徒儿的救命恩人一面?” 柳叙白起身,平静地直视殿上的景鸿,连声音也是冷静平淡的:“早有耳闻,望能一睹芳容。” 承认得倒是干脆,景鸿轻笑一声,骂了句:“登徒子。” 不就是冲着人家那张脸来的吗。 他那大徒弟是个管不住嘴的,昨日宗门里关于那姑娘的事传得那样快,他将秦唐提来,三两句便问了个一清二楚。 与舒浓宛如双生又如何,若人家姑娘真的和晏长安有情,他还不信柳叙白为了那张脸还能强抢了人家去。 柳叙白落座在大殿左侧,问生殿内未雇侍从,只因要招待晏长安的救命恩人,景鸿拿着十个灵石往任务堂走了一趟,成功勾得一位缺钱的弟子过来专门端茶倒水。 此时见柳叙白落座,他估摸了下情形,便将原本为舒浓准备的茶水给柳叙白倒了一杯。 柳叙白只浅抿了一口。 他确实是为晏长安带回来的姑娘来的,昨日甫一听见从秦唐嘴里传出的话,他便叫了陆望壹过来问话。 陆望壹入门时间不长,未曾见过舒浓,他问起来,对方也只能说出那位苏姑娘与明月生得有几分相似,但从秦唐是见过舒浓的,从他口里传出来的,却是“宛若双生”四个字。 是有多像,才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但秦唐上次见着舒浓还是个孩童,见面的时间也不长,如今六百年过去,记忆产生模糊也未可知。 不过能让他说出“双生”二字,那应当是比明月要像些的。 柳叙白胡思乱想着,所有思绪想法,皆围绕着“有多像”这一主题。 直至晏长安带着人踏入问生殿,柳叙白的呼吸骤然轻了几分。 晏长安他见惯了,自不必多说,但他身旁跟着的姑娘,长身玉立,面容姣好,巧笑嫣然间,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她的袖角裙摆随着她的行进而晃动,恍然之间,柳叙白几乎以为他回到了六百年前,以为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叫他骤然红了眼眶。 秦唐的记忆没有模糊出错,若非他亲眼见证了舒浓的死亡,几乎也要以为是她回来了。 舒浓的视线一丝都未曾分给他,她亦步亦趋跟在晏长安身边,径直走向景鸿。 晏长安看了一眼柳叙白,对着殿上同样怔愣,视线依旧在舒浓身上的师尊俯身:“师尊。”又侧了身子,对柳叙白再拜:“柳长老。” 舒浓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迎上景鸿的视线,露出个疑惑的表情来,学着晏长安的动作,俯下身去:“景仙君,柳长老。” 柳叙白又是一愣。 声音也像。 ------------ 第九章 似双生却非舒浓 景鸿倏地坐直了身子,视线小心翼翼地再次与舒浓对上视线。 但那双熟悉的眼里没有他熟悉的东西,她望着他,犹如懵懂的小兽初出山林,对过路的行人投来疑惑且好奇的眼神。 便连旁边失神的柳叙白,都未能分得她几丝注意力。 景鸿稳住神色,起身走至晏长安身前,离得近了,他的呼吸也跟着放轻,但舒浓的目光始终干净清澈,望着他的眸子里只有陌生。 不是舒浓。 “这位便是苏姑娘了吧。”他停在离她有三步远的位置,俯下身去,“多谢姑娘救了我这徒儿一命,大恩大德,问生殿上下没齿难忘,日后姑娘若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舒浓侧身避开了他的礼,笑容难得带了几分腼腆:“仙君过誉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景鸿态度亲和,请她入座,舒浓似乎因此放开了些,小声闹着要和晏长安挨在一处坐下,晏长安求助般望向他这个师尊时,那姑娘还扯了他的袖角,小声撒娇。 景鸿自当没看见,他从不拘着弟子,因此也并不在意舒浓的小动作,权当她养在深山,懵懂天真。 只是他下意识望向了那边直愣愣盯着人家姑娘瞧的柳叙白,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扯了扯嘴角。 他对舒浓的事看得开,当初人实实在在的死了,若她死后遇上了什么机缘,得以死而复生,那他为此高兴,但她当初连肉身都被真火焚灭,魂都招不回来,他自然对舒浓能够回来没抱什么希望。 苏不惜这张与舒浓一般无二的脸,他见过了,震惊过了,也就罢了,但柳叙白不一样啊,谁不知道他和宋家那小子,一个情深似海,年年招魂不说,还找了个替身,另一个痴恋多年,舒浓离世后,他还为人家服丧至今。 现在一个与舒浓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他跟前,景鸿很好奇此时此刻,柳叙白在想些什么。 端茶的弟子从屏风后露出半个脑袋,眼睛左右乱开,见舒浓已经落了座才竭力压住自己因看见了不得了的八卦而兴奋的嘴角,面无表情地出去为她和晏长安二人都倒了茶水。 舒浓没有客气,从那小弟子手中接过茶水就轻抿了口,茶水味淡,即使她接着又饮了两口,仍没尝出什么味道来,不能品出个所以然来。 柳叙白自她端起茶杯时便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杯中的茶水入了舒浓的喉咙,她轻轻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对茶水的味道并无半分不适。 柳叙白紧握的拳头泄气般地松开,视线失了神般地再次落在舒浓的面容之上。 不是舒浓。 柳叙白想。 问生殿准备的茶清香带苦,而后回甘,是沧元剑宗大多数弟子的偏好,负责下山采买的弟子次次都会多买些这种名叫“明心”的茶,带回山上时总会被那些懒得下山的弟子一抢而空。 但舒浓不喜欢这种茶,从他当年认识她起,她就不喜欢带苦味的食物,每每泡茶时,要么泡别人配好的甜茶,要么会往里面加上不少带甜味的东西。偶尔尝到苦味时,便会下意识皱起眉头,表达不喜。 苏不惜对明心茶似乎接受良好,眸中除了好奇便是欢喜,并无他想要见到的不喜。 柳叙白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什么,预备将目光从舒浓脸上挪开时,忽见对方捧着茶杯,低下头去,鼻尖耸动,似乎在嗅茶水的味道。 柳叙白的目光倏地停住。 舒浓也有这个习惯。 他身处问生殿中,与舒浓分坐两边,遥遥望着她,即使方才才确定这个人不是舒浓,但柳叙白仍不可避免地迎来一阵恍惚。 仿若他跨越了这漫长的六百年,置身于舒浓还在之时,看着她低头轻嗅食物的味道。 当时只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今再看一眼,竟然已成奢望。 柳叙白动摇了,心跳不可避免的加快一瞬,各种各样的设想止不住地一一冒出来。 万一呢? 他想,苏不惜来自藏匿着青光的梧桐山,又有着几乎是舒浓双生姊妹的容貌,万一真的是舒浓回来了呢?万一,是天道可怜他,送回来一个前尘尽忘的舒浓呢? 柳叙白的目光直白而炙热,舒浓很难忽视,抬眸间,直直撞上他的视线。 柳叙白的目光瑟缩了一瞬,直到见到对方眼中的好奇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唇角微勾,露出个温和的笑来:“我姓柳,名叙白。” 景鸿和晏长安的视线齐齐望过去。 柳长老少年成名,当年一战名扬天下之后,稳坐仙门第一人的位置,素来只有旁人上赶着和他介绍自己的份,什么时候见他这么主动凑上去过? 景鸿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他素来看不起柳叙白找替身的举动,既恶心了死去的舒浓,又害了那个叫明月的姑娘。 如今来了个更像的,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他就巴巴地凑了上去,生怕他这问生殿里的其他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柳叙白的态度和善,舒浓看上去接受良好,朝柳叙白弯了弯眉眼:“我叫苏不惜,苏是姑苏的苏,不惜——是呼卢百万终不惜的不惜。” 柳叙白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被景鸿瞅准时机,及时开口阻止:“我听说,苏姑娘之前一直在梧桐山上?” “是。”舒浓放下茶杯,点了点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腼腆,“我之前是和师尊住在梧桐山上,不过几年前师尊殒身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他生前说梧桐山藏着仙剑,来寻剑的人多,叫我不要轻易下山,山上的浓雾和妖兽虽是危险,但山下的人因此上不来,倒也为我造就了一个安全的环境。” 她顿了片刻,应该是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但见殿内几人都没有出声,似乎在等着她的下一句,于是瞧了眼身边的晏长安,笑眼弯弯继续道:“不过晏长安正好倒在我家门前,我师尊生前说,仙门之人大多讲究一个知恩图报,我很早之前便想下山了,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便央晏长安带我离开了。” ------------ 第十章 不确定也不否认 怕的是见过舒浓的人见到你这张脸吧。 景鸿下意识在心底接上一句。 还真是个被养得天真单纯的姑娘,竟然还真的相信她那师尊口中“知恩图报”的说辞,就这么跟着个陌生人下山了不说,如今更是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情况透露了大半。 他看了眼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因为谈及逝去的师尊而伤心,不免随着她露出几分笑意。 他喜欢这样的人,昨日之事不可追,过去再多的遗憾也都该释怀了,过分沉溺于过去只会惹自己伤心。 可惜他不知道眼下他欣赏的姑娘并非什么洒脱的人,她对往事释怀不了,日复一日陷在那点往事带来的仇恨之中,任由自己被怨念和恨意淹没。 景鸿接了两句话,又问了几句晏长安上山寻剑的情况便预备将人打发走了,全程没再给予柳叙白说话的机会,任由他的视线一遍又一遍地停留在苏不惜的脸上。 临出门前,舒浓似乎是因为紧张,踏出殿门时脚下一个踉跄,被晏长安及时伸手扶住,她惊吓之余,抬眸望向晏长安时,面色是不加掩饰的仰慕。 景鸿和柳叙白将这一幕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底。 景鸿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回身往座位上走:“没想到我这小徒儿出去一趟,虽然剑没寻到,却带了来个知心人回来。” 柳叙白的视线移回来,强迫自己将脑子里的纷纷扰扰赶出去大半。 “不对。” 他说。 景鸿未加在意,甩袖落座,支着脑袋问:“有何不对?” “天底下没有这样巧的事情。”柳叙白握了握拳,竭力让自己望向景鸿的视线保持平静,“梧桐山藏着以舒浓血肉祭成的仙剑,偏偏六百年后,就出现一位与舒浓一般无二的人。” 景鸿嗤笑一声,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柳叙白再想什么。 这沧元剑宗上下,几乎没人不对柳叙白心怀敬仰,视他为救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救世主,对他万般爱戴,几乎唯命是从。 莫说沧元剑宗,便是放眼整个人界,提及柳叙白,都是一片赞扬之声,没有多少人会与他对着干。 不过这小部分会与他对着来的人里,六百年前失了女儿的舒家算一个,如今还在为舒浓服丧的宋临与算一个,不巧,他景鸿,也是其中一个。 他本来对他也没什么意见,人家是诛杀魔尊的功臣,正儿八经的仙门第一人,连沧元剑宗都因为有他而更上一层楼,他舒舒服服当他的长老,和柳叙白也结不了什么仇什么怨。 但这小子三百年前忽然不知抽了什么疯,一把火将藏书楼的禁书区烧得干干净净。 他后来让秦唐去打听,才知道是这人招魂三百年不成功,禁书上也未记载将亡人复活的方法,他一怒之下,将那些禁书直接烧了个干净。 景鸿当时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 那些禁书,都是历代殿主门人搜寻而来,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吧,里面记载各种几乎算是伤天害理的法子,也记载了若中了这些法子该如何解决,虽不允弟子阅览,却也有存在的原因。 结果这小子一把火直接给烧了,直言禁书误人,没有存在的必要,转身去悔过室生生挨了十几鞭子以赎罪。 沧元剑宗用来惩戒有罪弟子的鞭子能是开玩笑的?还十几鞭子—— 景鸿过去的时候,他背上早已皮开肉绽,血淋淋一片。 此事一出,有人说他烧得好,免得禁书内容哪一日流传出去,误人子弟;有人说他遍寻招魂之法,三百年间苦求复生的法子,为舒浓甘愿受鞭打,实在情深。 他自己都领了罚了,宗门里本就是仰慕他的弟子居多,自然没人抓着此事不放。 但景鸿看不懂啊,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透露着不解。 哪个宗门没有几本禁书啊?你找不到招魂和复活舒浓的法子,关人家禁书什么事啊? 还有挨鞭子怎么就看出他对舒浓实在情深啊? 是,他承认,柳叙白这些年来日日招魂,苦寻死而复生的法子,是对舒浓念念不忘,一往情深,但这次禁书是为了舒浓烧的吗?鞭子是为舒浓挨的吗? 分明是他自己沉不住气,传来传去,竟被传成了他深情的证明。 人的情绪来的奇怪,他本就是拿柳叙白当平常人看待,就算有不同,也是为他当初诛杀魔尊,护卫苍生而高看几分。 此事过后,平日里也就算了,柳叙白依旧是功臣,景鸿也不能因为这一点过失而去忽略他的功绩,但此后但凡他遇上柳叙白谈论与舒浓有关的事,总忍不了阴阳怪气两句。 他怪里怪气地笑了笑:“怎么?担心人家是舒浓,还是担心人家是舒浓的转世啊?” 这千百年来,但凡涉及舒浓的事,除了柳叙白自己提及,平日里几乎是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舒浓的名字,除了景鸿。 纵使柳叙白知道他与自己不对付,对他不饶人的阴阳怪气早有准备,也在他提及舒浓并直截了当道出他的心思之时,不受控制地拉下了脸,蹙眉看他,眉目间带了毫不掩饰的怒气。 他平日里待人时是个温润的性子,不过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对谁都不冷不淡,与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今又是身居高位已久,威严和气质早已养成,骤然冷下了脸,倒还真叫人有几分心惊害怕。 但这殿里,除了不知跑哪去了的倒茶弟子,便只有柳叙白和景鸿二人。 景鸿自然是不怕他的,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挑衅:“难道不是吗?” 他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瞧了那么久,面上的表情随着苏不惜的动作一再变换,不就是怀疑人家是舒浓或者是舒浓的转世吗。 “那依柳长老之见——”景鸿坐于高台,垂眸俯视他,“苏不惜是舒浓吗?” 柳叙白没有说话,不说是,也不否认。 他不知道。 他一边因为苏不惜的口味而否认对方就是舒浓,一边却又因为对方让他倍感熟悉的小动作而心生动摇。 一面觉得舒浓见了他不该是这样只余陌生与好奇,一面却又隐秘地希望着对方就是舒浓,是前尘尽忘,什么也不记得的舒浓。 他在两边摇摆,无法确认。 ------------ 第十一章 先得是他有良心 舒浓抓着晏长安的衣袖,确认柳叙白瞧不见他们的背影之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晏长安垂下眼眸,舒浓望向他,眸底的仰慕还未消散,仿若她真的是位仰慕他的小姑娘,扯住他的袖角便能叫她开心地扬起嘴角,将眼前人当作了心上人。 舒浓的眼神炙热,即使知晓是假的,晏长安的眼睫仍旧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只低着头,将袖角收回:“你打算用这种方法报复他么?” 柳叙白念着她,她便偏要当着他的面爱上别人。 “怎么可能。” 舒浓的声音轻而柔和,若他不集中精力,她口中的话便要随风而散,无人可知。 “情爱是最不靠谱的方式。”她转身,葱白的指尖指着他的心口,“愧疚也好,情深也罢,我这场戏码,能起到作用,先得是对方有良心——” 她轻笑一声:“可良心这种东西,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 柳叙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最典型的仙门正派,这辈子唯一的把柄估计也就她身上这一个。她被他骗了一遭,不在乎他对她情意几何,但愧疚,应当是愧疚过的。 人一旦功成名就之后,就有心思去想从前的事情,看看过往是否有瑕疵。 不巧,她就是柳叙白清白过往中的那一道瑕疵。 愧疚也好,情深也罢,有则更好,无则亦不必在意,她对柳叙白的了解不多不少,却知道他温和外表下的掌控欲,这是人之常情,谁都会对自己的东西产生掌控欲,柳叙白从前便比常人重一点,如今功成名就,身居高位,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前的东西归于旁人。 譬如青光,譬如她。 舒浓演这一出也并非要以此达到让柳叙白黯然情伤,悔恨痛苦的目的,她不过是想借着他那点掌控欲,叫他心痒难耐,却无可奈何。 从前种种,岂能凭情爱了之?岂能凭他一句“悔”便烟消云散? “不错嘛。”她顺势轻拍了拍晏长安的胸膛,“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太明显了,晏长安想。 她一定要出现在柳叙白面前的原因,除了报复,他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被他们甩在身后的问生殿高大巍峨,气势磅礴,墙边却蓦然冒出三个脑袋,鬼鬼祟祟地远远落在晏长安和舒浓身后。 陆望壹“啧”了一声,往身前两人的肩膀上一人拍了一掌,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低声道:“怎么样,我就说吧,他们两个有点东西,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晏长安像如今这样站着让人摸?” 秦唐回头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前方两个身影上,眉头微皱,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下巴,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他们说什么呢?听不见啊。” 他们两个,一个是陪着柳叙白来的,一个是知道晏长安今日要带人来见景鸿而有意留在问生殿的,又都对晏长安的事情略知一二,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八卦正殿里的那两位,却有胆量拉着景鸿的二弟子齐如一起来八卦晏长安和舒浓。 “没办法啊。”陆望壹回他,“再走近点,要是被长安发现,他这个月指不定就不会借钱给我了。” 秦唐轻嗤一声:“出息。” 不过他虽然对舒浓和晏长安的话好奇,却也是不敢再近一步的,他这个师弟,年纪不大,一身的气势却不弱,心思也不浅,真对着你冷下脸来,害不害怕另说,指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不过虽说八卦不了正殿里的那两位,也听不见前面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但能看见现在已经看见的,他已经很知足了! 秦唐和陆望壹心满意足,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姑娘翻了个白眼:“你们好无聊啊。” 齐如对晏长安是否有心上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好奇那姑娘是谁,声音也未怎么遮掩,惊得秦唐和陆望壹手忙脚乱地来捂她的嘴,心惊胆战地往晏长安那边瞧,却见他们两句话的工夫,人家早就走远了。 秦唐二人复又手忙脚乱地松开她的嘴。 齐如将两个人挨个瞪了一眼:“你们两个有这时间,不如去任务堂接个查案的单子,多的是捕风捉影的八卦传闻等着你们去证实或澄清。” 陆望壹咧着嘴笑了笑,正要搞怪两句,秦唐突然正了脸色,对他歪头眨眼。 陆望壹脸色一变,正色转身,果然柳叙白已经与景鸿谈完了事情,正立在门口似乎在等他说完话。 他当即抬步过去,瞅了眼柳叙白的脸色,须臾间又慌忙移开视线:“师尊,可是要回去了?” 他拜入柳叙白门下也有一段时间了,对这位师尊虽不能说是事无巨细,全部了解,但从他的细微的表情里看出他的心情来,起码是能做到的。 柳叙白虽没有明显的怒容,但陆望壹从他微沉的嘴角便可以对他的心情略知一二。 果然,如他所料,师尊的心情很不好。 准确来说,是只要涉及与其华仙子相关的,他师尊就没有心情好的时候,半夜三更突然出去招魂都是轻的。 秦唐和齐如也跟上来,齐齐对柳叙白拜了拜:“柳长老。” 柳叙白轻轻“嗯”了一声,道了声不必多礼便对陆望壹点了点头:“回去吧。” 他提步就走,没给陆望壹和其他二人接话的机会,陆望壹匆忙跟上,便无人得见柳叙白掠过秦唐师兄妹二人后的晦暗神色。 他一定得弄清楚苏不惜到底是什么人,与舒浓有什么关系,否则这种无法确定,亦无法忽略的存在只会日复一日地将他折磨得心痒难耐,无法思考,直至逼生心魔。 若苏不惜就是舒浓,即便她已经是前尘尽忘的转世,他也定会不择手段将她留下。 若苏不惜和舒浓没有关系,但她既然顶着那张脸,他亦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和晏长安待在一起。 替身也好,新欢也罢,无论外界怎么谈论和八卦,他都急切地需要缓和日复一日折磨着他的执念;无论是明月还是苏不惜,他都迫切需要通过留下她们,庇护她们来缓解心底的愧疚。 不需要她们是舒浓,只是他需要她们是舒浓而已。 他需要赎罪,却又不能告诉别人他有罪。 ------------ 第十二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舒浓看着晏长安练了一天的剑。 像是要将这几日荒废的练习补回来似的,从出了问生殿正殿起,一直练至太阳下山,即使大汗淋漓,也不曾停下。 舒浓光是看着,手臂都在发酸发软,晏长安练剑,她就趴在石桌上睡了醒,醒了睡。 晏长安赶不走她,提着剑想要换个地方,舒浓眼睛一睁,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晏长安无法,只得咬牙忍了她在旁边。 只是舒浓实在麻烦,晏长安想,他练剑时剑气斩落的树叶落在她脸上他得去小心翼翼地拿下来,还不能将她弄醒;飞扬飘落在她身上的沧元花瓣他也要管,一瓣一瓣给她摘下来,否则她心念一动,直接化作灵体,树叶和花瓣直接穿过她落在地面。 问生殿虽说人少,但也不是没人,今日柳叙白明目张胆地来了问生殿,她的事传得正盛,秦唐又是个朋友多的,来来往往,难免有人顺路过来瞧上一眼。 他不好让他们看见舒浓虚虚实实的模样,只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将打扰她的落叶花瓣一一摘下,后来直接趁着休息的空隙,找个几根长棍和不用的布,给她简单地搭了个棚子。 斜阳已至,斑驳陆离的光影从交错的树叶间落在遮荫的布上,晏长安收了剑,从屋里端出凉茶,往石桌上一放,舒浓应声而起。 她带着点点笑意,眼底一片清明,不见丁点初醒之人的迷蒙,伸手毫不客气地拿走晏长安刚刚斟好的茶,一饮而尽。 “好茶。” 茶水过喉不留味,舒浓没有感情地赞了一句。 晏长安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提着茶壶又将她手中的杯盏斟满:“我送你回去。” 舒浓微微摇了摇头,随手捻起遗留在石桌上的一片沧元花瓣,唇角微勾,看着他的眼神里露出几分狡黠:“不必。” 她一手捏着茶杯,一手将直接的花瓣随手丢下,撑着下巴,随意抿了两口茶:“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得找点事做。” 晏长安练剑时,她趴在桌上睡觉,晏长安准备停下休息时,她精力旺盛,心念一转,身上的衣裙又变成了他初见她时的那一套,一个人脚步欢快地出了院子。 晏长安既没打算跟上去看看情况,也没打算拦截舒浓。 她多半是要往与生殿去的。 她是仙剑剑灵,除了与剑主人之间的羁绊,不受这世间其他束缚,人界的规矩约束不了她,仙门的法器招不了她的魂,来去自如,晏长安有自知之明,他拦不住她,也没必要为看得见的结局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中。 晏长安合上自己的院门时,与生殿里的柳叙白正在打坐,运转周身灵力,抑制体内似有卷土重来之势的心魔。 实在讽刺,天下人皆认为他光风霁月,坐高台之上,拥无边权势,除了爱而不得,便是前程光明,仙途顺遂。 无人知晓,在见不得人的地方,他早生心魔。 幸而被他压制住,便是宗主华丘,也只是认为他差点生了心魔而已。 柳叙白有时也看不懂自己想要什么,明明当初舒浓跳进真火之前他还没有这样深刻的情感,他和舒浓当时纵然有情,却也无法比过心中仇恨,所以他才能眼睁睁地看着舒浓祭剑。 可事情似乎在舒浓死后发生了变化,他习惯性带回来的糕点,寻不到可以送的人;无意间买下的衣裙,找不到合适的人穿;下意识在殿里备上的甜茶,无人再饮;他于每日太阳初升时望向门口,也没有人边喊着他的名字边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他从前克制的情绪似乎在此后得到了爆发,愧疚和爱意似乎疯狂滋长,但若问他是否后悔,他或许会悔恨自己当初为何那样弱小,对于在当时的情况下,选择舒浓祭剑,他却又是不悔的。 他所面临的选择,本就无解。 心魔在蛊惑他去问生殿将苏不惜带回来,像养着明月一般养着她,来势汹汹,一边叫嚣着懦夫,一边大笑着将要冲破他的控制。 柳叙白几乎要压不住,他勉强平静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见到苏不惜之后,突然全部瓦解。 柳叙白调整了气息,但苏不惜的脸一直在他脑海里出现,叫他不受控制地想到舒浓,越压制心魔,反而越使他疯狂。 心魔在他的识海里哈哈大笑,嘲笑着他的无能。 柳叙白微微抿了抿唇,预备前往后山招魂台去静心,睁眼刹那,却陡然僵硬在原地。 像如坠冰窟,手脚僵硬无法动弹,又在须臾间被投入烈火之中,烧得他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是错觉。 柳叙白怔怔地看着不远处桌边的身影。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块糕点,先是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后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点,就着手边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僵硬一瞬,又悄悄地吐回了杯子里。 不是错觉,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他眼前。 柳叙白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吞咽的口水稍稍缓和了喉咙的干燥。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间流下,没入衣襟,只留下一点零星的水痕,屋内的温度不知何时已经升高,仿若一处正在加热的蒸笼。 柳叙白却恍若未觉,痴痴地起身,往舒浓那边跌跌撞撞小跑了几步,停在桌前。 舒浓像是没看见他,顾自嫌弃的打量杯中的茶。 柳叙白喉结滚动,想将喉咙处的干痒压下去:“甜茶在库房里,我没有泡。”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又像是在压抑什么,微微发颤。 舒浓在这时停下动作,微仰着头看他。 柳叙白的心跳蓦然加快,抑制不住般地小心翼翼伸手去触碰她。 却见舒浓手中的茶杯骤然落地,茶水四溅之时,柳叙白微微颤抖的手也直直穿过舒浓的身子。 他的眼睫狠狠颤了颤,脑海里一片空白,茫然地后退半步,小腿发软,撑着桌边缓缓落在了椅子上。 舒浓眨了眨眼,朝他笑了笑。 他坐下,她起身,径直穿过方桌,围着他转了一圈,忽然俯下身去,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指尖虚虚落在他的心口处:“多可笑啊,你生心魔了?” ------------ 第十三章 你是为了你自己 柳叙白怔怔地望着舒浓的眼睛。 这双眼睛,六百年来,他日日求,夜夜思,都未曾再得见一眼,只在无数个夜晚,出现在他的梦中。 像是美梦成真,又是噩梦现世。 舒浓的双眸清澈明亮,似澄静湖面的晶莹里,他未发现丁点对他恨意,以及其他他奢望的情绪。 柳叙白伸手想去抓舒浓的指尖,却仍旧再次只触碰到一片虚无,他连舒浓的衣角都无法触碰,只能徒劳地一次次重复。 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周遭的温度上升,汹涌而来的热气强硬地突破他的灵力,将整个屋子连同他裹挟在热气之中。 柳叙白额边的发丝早已被打湿,湿答答地粘在脸上,好不狼狈。 他触碰不到舒浓,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 他狼狈不堪,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像是眨眼间,便有汗珠从他的眼前滑落,面前的舒浓却依旧干净清爽,她离得近,他甚至能隐隐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柳叙白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她指着自己的食指之上,她的手掌应该因常年练剑而长着茧子,手指却纤细白皙,他微微垂眸,便瞧见她食指左侧的那颗熟悉的小痣。 舒浓打量了他片刻,笑着起身,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讽刺的意味:“让我猜猜,你这心魔,不会是因我而生吧?” 她低着头俯视着他,柳叙白低着眉眼,沉默许久,微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该怎么说呢? 说他在害死她之后愧疚不已?说他在她死后才发觉自己爱她爱得不能自已,无法忘怀,所以因此生了心魔? 他纵使有太多的狡辩与解释,想要弥补和获得谅解,舒浓都已经不在了。 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到。 他没有获得原谅的机会,他和舒浓早已阴阳两隔,他甚至招不回她的魂,招不会属于她的丁点意识。 若真有来世今生,舒浓或许是早已投胎转世,过奈何桥前,许下的愿意里一定有一条是与他死生不复相见,此后生生世世,她都不愿意再见到他。 舒浓一直关注着他的表情,哪能不明白他此刻的反应代表了什么,蓦然轻嗤一声:“还真是啊?” 她转了个身,随意在椅子上坐下,凝出实体,捏着刚才那块咬过的糕点把玩,她看着手间的糕点,话却是对柳叙白说的。 “这沧元剑宗,有人知道你生了心魔吗?”她勾唇笑着,“若他们是知道的,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呢?说是因为爱得太深吗?执念太深吗?” 她偏过头来看他,眉眼弯弯,脸上的笑意恶劣:“毕竟外面的人现在都是这么说的。” “深情真是好用的理由啊。”舒浓随手扔下糕点,一手托着腮帮,一手轻轻触碰着方才落回盘里的糕点,“有了这么个借口在前面挡着,你生心魔,办招魂台,寻佳人,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此后不管你做什么,只要和我沾上一点关系,便有人叹息一声,感慨一句痴情人,对吗?” 舒浓微微偏头,皱了皱鼻子:“旁人皆认为你对我情深不渝,痴心一片——”她顿了顿,“啧”了一声,“你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是吗?” 她没给柳叙白说话的机会,撑着下巴继续道:“我不否认我们之前的感情,也不质疑你此刻表现出来的深情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你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对我念念不忘,大肆宣扬自己的情深,柳叙白——” 她终于再一次唤出他的名字,说出的话却将他打入无边深渊之中。 “你不觉得恶心吗?” 柳叙白低着头沉默许久:“……我——” 舒浓仍旧没给他机会:“可是我觉得恶心,你我从前的感情或许是真的,但我仍觉得恶心,我只要一想起我们从前还有这么一段感情,我都觉得恶心。” 她再次起身,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我的关系,是你是凶手,我是死者,你生心魔,办招魂台,是因为喜欢我吗?凶手会对死在他手里的人生出执念,甚至因此有了心魔吗?凶手会年年为死在他手里的人招魂吗?” 她俯下身子,笑意淡去,直视他的双眸:“柳叙白,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自己。你以为受心魔折磨,年年招一个绝对不会见你的人的魂魄,日日将自己沉浸在愧疚之中,便是赎罪便是道歉吗?你怎么有脸招我的魂啊?” 她站直身子,微微歪着脑袋笑了笑:“赎罪不是这么赎的,道歉也不是这么道的。” 她嗤笑一声,抱着手臂抬步就走了。 柳叙白此刻方如梦初醒,站起身来便要抓舒浓的衣摆:“别走!” 可惜一如既往,他依旧无法触碰到舒浓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舒浓穿过紧闭的房门,消失不见。 “舒浓!” 柳叙白只抓得一手的空气。 舒浓一走,整个房间的温度迅速下降,径直降回原本的温度,一热一冷,柳叙白满身狼狈,蓦然感到阵阵凉意,仿若大梦一场。 柳叙白狠狠闭了闭眼,重新落座,平复了情绪气息,才缓缓睁眼,妄图将这一场不切实际的梦甩出脑海。 可脑袋清明之后,他才陡然察觉,方才种种,根本就不是梦。 舒浓打碎的杯盏还在地上,她吃过一口便不要了的糕点掉在盘里,他汗湿的头发和衣裳,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柳叙白猛地起身,几步过去拉开大门。 屋外早已被黑暗笼罩,他往前走了几步路,正好撞见从远处过来的陆望壹。 陆望壹和秦唐一起吃了饭,顺便喝了一点小酒,踩着夜色慢悠悠地回来,才进了自己的山头不久,便直直撞见一身狼狈的师尊。 陆望壹当即吓得不该如何是好。 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模样的柳叙白,发丝凌乱,眼眶微红,脚下的步子也是乱的。 陆望壹心有好奇,却不敢多看一眼。 柳叙白主动到了他面前,声音微哑:“你方才进来,可看见有人出去?” ------------ 第十四章 院前询问昨夜事 有人来过吗? 陆望壹惊讶一瞬,诚实地摇了摇头:“未曾。” 难道是有人闯进来了吗? 可是有谁能闯进来还不被人发现啊? 柳叙白怔愣片刻,望着陆望壹来时的路不知想了什么,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这般狼狈模样,陆望壹固然弄不清情况,却也不好转身离开,安安静静地立在柳叙白面前,等待他的发话。 柳叙白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是我魔怔了。” 他方才所见的舒浓,根本就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他平复了情绪,没再对陆望壹多说半个字,只让他:“回去休息吧。” 纵然陆望壹有再多的好奇,也只能弯腰行礼,看着他师尊越走越远。 柳叙白的脸色不大好看,虽然理智告诉他方才出现的舒浓并非舒浓,可屋子里的种种痕迹,吃过的糕点,破碎的茶杯,都表明着确实有人出现过。 柳叙白合上房门,冷声道:“是你?” 心魔在他的识海里大笑:“你已经分不清真与假了吗?你猜那是不是我,猜那句恶心不是不我说的?我即是你,你即是我,你也觉得自己恶心不成?你可真是个懦夫,若是我来,我定不会让她说出这样的话。” 心魔的话模棱两可,柳叙白不能十分确定方才出现的舒浓幻影是因为心魔导致的,但也不不得因此提高警惕,若他真的已经成长到这种程度,可以幻化出实体出来,事态就便不是他所能控制住的。 柳叙白冷着一张脸,没有去收拾桌边的狼藉,重新开始打作,运转周身灵力,预备大挫心魔。 心魔大叫:“欸欸欸!不是我,我也看见了!真不是我弄出来的!” 柳叙白未发一言,只调转周身灵力。 “哎呀!真不是我!” “你何必呢!你杀不死我,只要你还记得舒浓的名字一天,你就杀不死我!” “哈哈哈!懦夫!” 舒浓第二日甫一打开远门,便瞧见了立在门前的柳叙白。 他倒是会调整状态,昨日她离开时他还是一副狼狈模样,如今一晚过去,便容光焕发,身姿挺拔,又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柳仙君了。 舒浓心底冷嗤,面上却不动声色,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疑惑,腼腼腆腆地见了礼:“柳仙君。” 他身边还跟着脸色并不好看的晏长安,以及陪笑的陆望壹。 陆望壹算是明白了,他师尊昨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了其华仙子回来,他昨晚回去的时候他师尊梦还没醒呢。 不,是到现在都还没醒。 不然在谁会在明知晏长安和苏不惜之间有情意的情况下,一大清早还巴巴地站在了人家的院门前。 “你昨夜——”柳叙白顿了顿,语气有些严肃,视线落在舒浓的面容上,似乎是不肯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一直在这里?” 舒浓:“......” 舒浓直接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那不然呢?她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说出昨夜她没在自己屋子里这种话。 她像是什么都不懂一般,在柳叙白严肃的语气下,下意识流露出几分害怕,带着求助的意味往晏长安那边望了一眼,抿了抿唇,声音里还带着几分不解的茫然:“自然。” 柳叙白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继续盯了她片刻,视线下移,落在她交握的双手上。 可惜五指自然合拢,他看不见她的食指左侧是否也长着一颗小痣。 太巧合了,他想。 他昨日刚见过她,晚上便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死去的舒浓。 可他的心魔分明还没有成长到可以幻化出实体来捉弄他的程度,他——即便是他的心魔,也决计不会用“恶心”二字来形容自己的感情。 他不明白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叙白的目光重现落在舒浓的脸上。 苏不惜与舒浓太像了。 像到她即便只露出丁点和舒浓相似的习惯,他都要以为是舒浓回来了。 可是舒浓不会这样和颜悦色地站在他面前,还能温温柔柔地喊他一声“柳仙君”。 若是舒浓,应当是像昨夜那般,即便是笑着,也是带着刺向他的刀子的。 柳叙白缓缓垂下眼眸,别开眼:“是我失礼了。” 舒浓还未说话,赶来的景鸿懒懒地靠在树边,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宴前考在即,柳长老倒是悠闲,早课也不上,跑到我问生殿来为难我徒儿的恩人,连带着我徒儿也不能上早课。” “我这徒儿可是个好苗子。”他歪着脑袋,抱着双臂半倚在书上,吊儿郎当,“此次天下宴,他可是要奔着第一去的。” “我看你边上个小子也是个有天赋的。”他朝着陆望壹扬了扬下巴,“你不愿意给人家上课,不如交给我如何?” 柳叙白只是盯着他,目光沉沉,无视景鸿重新转回头后,晏长安已经上前几步,将舒浓护在身后,为她将他的目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的目光只是微微一动,便看见舒浓的一只手小心地抓住了晏长安的袖角,其间依赖的意味,自不必多说。 他微微蹙着眉头,那头景鸿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陆望壹倒是有心想为柳叙白说几句话,可这事儿他师尊确实不占理,他们也确实连累的晏长安没去上早课。 虽说晏长安是自己跟上来的,不是他们强行捉来的,但在他们明显是冲着苏不惜来的情况下,谁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找上门来。 他只是没想到晚长安对苏不惜倒是实实在在的与众不同,他看着他将苏不惜护在身后,大有忤逆尊长的意思。 陆望壹微微笑着,对景鸿的玩笑话也只能躬身行上一礼。 晏长安眼皮微垂,避开了和柳叙白的直接对视,倒是留了点体面。 柳叙白沉吟片刻,垂眸看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子,不知究竟想了什么,低声道:“抱歉。”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是他昏了头了,他想,不然怎么会这么莽撞地过来,给别人留下个看笑话的机会。 他微微抿了抿唇,苏不惜究竟和舒浓有没有关系,他会慢慢查清。 横竖人已经在沧元剑宗,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 第十五章 你自然也得应吧 柳叙白离开,景鸿也跟上去一路嘲讽。 舒浓这才缓缓放开扯住晏长安袖角的手,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 她还以为柳叙白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会养成怎样一副无法揣度的性子呢。 没想到还是稍稍一激便乱了举止。 晏长安回过身来,看着舒浓脸上泛起笑意,眉目间都洋溢着一股痛快的情绪,不由轻声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舒浓笑意不减,俏皮地眨眨眼:“你要听吗?” 她弯着眼眸:“听了我们就彻底是一条船上的人啦?” 晏长安沉默片刻,默默别开了眼。 舒浓笑笑,心情很好地晃了晃手腕的铃铛,叮当作响。 晏长安陪着她走了两步,恍然惊觉,他如今这般模样,似乎早就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舒浓偏着脑袋问他:“你还要去上早课吗?” 她隐约记得,每日清晨,沧元剑宗各殿的殿主都会为亲传弟子讲课,偶尔也传授剑法,会引得许多内门弟子慕名前往,虽然各殿早课的时间因殿主而异,但一日之计在于晨,大部分殿主都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段授课。 依晏长安昨日练剑的架势,想必是定然不会错过早课的。 晏长安却摇了摇头:“宴前考在即,通常这个时候,师尊都不会上早课。” 虽然方才景鸿用耽误他上早课的理由讽刺了柳叙白一顿,但实际景鸿他自己在宴前考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是不会为他们上课的。 他奉行理论不如实践,听再多的课不如真刀实枪来得实在,故而每值宴前考,他都是直接将三个弟子丢入山后的试炼塔之中,与那些真真假假的妖魔斗上一场。 “那正好!”舒浓也不关心别的,“你带我去山下逛逛吧。” 晏长安当即皱眉:“我等下——”虽然景鸿不上课,但他自己却是一日都不肯荒废的,是打算独自练剑的。 舒浓“哼”一声,脑袋微微一晃,清晨的阳光落在她发髻间的珠钗之上,稍稍晃了晏长安的眼。 她抬起眼来:“我不管。” 一副耍赖模样。 “你不陪我去——”她盯着他的脸威胁,“我就去找那个叫陆望壹的了,青光剑也给他。” 她眼眸清亮,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 但晏长安仍是微微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对上她的视线:“好。” 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不能去赌这看上去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与舒浓认识时间不长,并未交心,也并不了解她的秉性,他不知晓舒浓是怎么看他这个人的,但起码他自己还摸不透舒浓,他并不能十分确定她做出选择后便不会轻易更改,并不能保证她不会在他知道她这么多事后一剑弄死他,真的去找陆望壹。 舒浓面上的表情变化不大,似乎既没有因为他开口拒绝而生气,也未曾因为他被威胁后顺从改口而高兴。 “这就对了。”她说,“你们不是讲究尊师重道吗?你师尊说了,让我有要求就提,如今我提了,你自然也得应吧?” 晏长安冷淡地垂下眼眸,不与她争辩,抱着剑走在她身后。 ------------ 第十六章 叫她一声姑奶奶 “这个——还有那个,麻烦都帮我包起来吧。” 受沧元剑宗庇佑,沧元里繁华热闹,人来人往,时不时便有沧元剑宗的弟子与其他宗门的弟子并肩而行,一起进了茶楼,高谈阔论,话题总离不开“天下宴”和“宴前考”几个字。 舒浓随意听了两耳朵,接过摊主包起来的零嘴干果之后,伸手一股脑直接放进抱着剑的晏长安怀里。 山下的人不识舒浓,对晏长安的名字倒是熟悉,每每看见他,还热情地一声声叫他“晏小仙君”,对他和舒浓展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关系也只是露出善意的笑容来。 舒浓自己手上留了包小的,是专门让摊主给她单独包好的最酸的梅子。 晏长安似乎是认命了,要他提东西便伸手提着,要他张嘴,他也顺势把舒浓手里那粒酸得要人命的梅子吞了下去。 “这山下还挺热闹。”舒浓捏着梅子,有一粒没一粒地往嘴里扔着,四处看了看,“茶楼酒馆里人也不算少。” “都是来参加宴前考的。”晏长安舔了舔泛酸的上颚,第一波的酸味过后,他倒也吃出几分滋味来,“今年天下宴由沧元剑宗举办,这些弟子住的客栈皆是由沧元准备的,沧元繁华,他们练功之余出来走走,也能抓住几个负责接待的弟子探探情况。” 距宴前考还有半月之余,这才是来的第一波宗门,待到天下宴那天,五湖四海的修士,不问来路,不谈过往,齐聚沧元,只会更加热闹。 他加快了几步,与舒浓并肩,正巧撞见她随手抓了两三粒梅子往嘴里塞,晏长安瞬间牙疼,只感觉刚才压下去的酸味又重新涌了上来。 可舒浓却还是面不改色,嘴里嚼着,手里还在不断往里扔。 舒浓可有可无地点了点脑袋。 天下宴不是这六百年才出现的东西,她还活着的时候,舒家也曾承办过天下宴,她当过一回东道主,也参加过两三次,见识过天下修士齐聚一堂,共论天下的盛况。 他们一个在前面大摇大摆地逛吃,一个在后面任劳任怨地提着东西,何况晏长安名声初显,认识他的年轻弟子也不少,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舒浓的兴致不高不低,捏着梅子再走两步,猛地被人重重擦过肩膀。 “诶——对不起,对不起!”慌忙弯下腰去将从舒浓指尖掉落的两粒梅子捡起来,放在手心,预备还给舒浓。 晏长安上前两步,却又微微抿了抿唇,在离她仅有两步远的位置停下,面上难得露出几分犹豫,似乎并不想参与进这种小纠纷里面。 不过舒浓也并不需要他的插手,她低头看了眼对方掌心安静躺着的两粒梅子,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对方。 那人手指微颤,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慌忙又将握着梅子的手藏在身后,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这位姑娘——” 他顿了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疑惑:“瞧着有些面善啊?” 舒浓上下打量他一眼,轻声嗤笑:“如今与姑娘搭话都用这样的方式吗?” 她唇角微勾:“我瞧着你也有些面熟,像是我那素未谋面的侄孙子。你要不先叫我一声姑奶奶听听?” 那人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你,你,你——姑娘,你怎么能羞辱人呢?!” 舒浓忍俊不禁,眉目间洋溢着几分欢快,倒没见一丝怒气,她偏头朝晏长安扬了扬下巴,好心情地弯着眼睛:“走吧。” 晏长安轻声“嗯”了一声,提着东西上前,对着面前因舒浓几句话而红了脸的少年微微颔首:“舒公子。” 舒浓嘴角的笑意浓了点,将手里剩下的半袋梅子塞进晏长安手里,多看了那姓舒的公子一眼,便抬步奔向了前方卖糖葫芦的老人。 “晏公子。” 对方脸色还微微泛红,倒也抿着唇全了礼,晏长安再次点头,提着东西跟着舒浓走了。 那姓舒的小公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盯着晏长安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舒浓和晏长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他身后才慢慢靠过来两个人。 “舒和。” 其中一人喊他。 舒和立即回过身来,咧出笑容:“祖父,父亲。” 他往晏长安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笑道:“我看不出晏长安比之从前进步多少,但他身边那位姑娘不简单。” 他无法一眼看出晏长安的修为在这段时间里精进了多少,也并不能知道那面熟的姑娘的修为究竟有多深。 但她带给他的压迫感让人无法忽视。 “怎么个不简单法?”他父亲调笑,“让你叫姑奶奶?” 刚刚压下去的臊意又涌上来。 苍天为证,日月可鉴,他舒和活了这么多年,端的是与他祖父一脉相承的翩翩君子,端方守礼,暂时也还没有心上人,从未主动与哪家的姑娘仙子刻意搭过话,如今好不容易头一遭,也确实是觉得晏长安身边那姑娘十分眼熟。 倒,倒与他家中正厅悬挂的那幅丹青里的那位有几分相像。 可惜那位早已逝去多年了。 “父亲!”他微微提了声音,面上也染上几分恼意。 他为什么会撞上人家姑娘,还不是因为他们两个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影,他为寻他们四处张望,才不慎撞上了那姑娘,还闹出了这么一场尴尬事。 “我打听过了。”舒父逗儿子逗得笑容灿烂,偏着脑袋对身旁沉默的舒文轻声道,“那姑娘叫苏不惜,是从梧桐山上下来的。” “?” 舒和抬眼看他父亲,有几分疑惑。 好端端的,他打听人家姑娘做什么? 舒文的目光落在舒浓二人离去的方向,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忽地闭了闭眼,视线径直落在舒和身上。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舒文的声音很淡,舒和仔细听去,竟然能在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祖父的声音里发现丝丝颤抖。 “那姑娘说的不错。”舒文的脸上露出几分难过,又缓缓带上几分笑意,“你确实该叫她一声姑奶奶。” ------------ 第十七章 并不管人间琐事 晏长安提着东西跟在舒浓后面,其间三番两次望向舒浓的侧脸,似乎想要从她面上发现什么情绪。 舒浓抱着手臂,缓缓侧目瞥他一眼,颇觉好笑:“看什么?” 她眨眨眼,笑得像只即将要干坏事的猫儿:“怎么?你也想叫我一声姑奶奶不成?” 晏长安登时移开视线,对她和舒家之间如今的情况再无半点好奇。 她既然都说了舒和该叫她一声姑奶奶,想必也是知道刚才那姓舒的是谁,用不着他去操心什么。 舒浓轻声“哼”了一声,咬下一颗糖葫芦,将糖衣咬得咯嘣作响,强行拉着晏长安继续逛了许久之后,再一次被人挡住了去路。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姑娘,紧绷在身上的衣裙丁点都不合身,袖角裙摆也多有脱线,虽然洗的已经褪色,但总体看着却干干净净,就是可惜摔得这一下怕是要沾上不少灰尘。 小姑娘是被人强硬地从门里推出来,正好遇上舒浓,为了避免和她相撞,硬生生地使自己在跌倒之前拐了个弯,重重地摔在地上,趴在舒浓脚边。 舒浓和晏长安两人齐刷刷后退了几步。 舒浓和晏长安早已走过繁华的闹市,这里明显要亲近许多,行人肉眼可见的少了不少,那推人的男孩似乎也因此没有顾忌,插着腰站在门前,气焰嚣张:“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来这里吃白饭!我要你走,你必须走!去找你小姑姑小叔叔去!别来烦我们!” 舒浓静静看着,脸上倒是忽然染上一抹充满兴味的笑容,抬眼朝门口看去,那男孩的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瞧着模样神情,应当是那男孩的父亲,此二人待男孩将话说完,女主人便往门外丢了个灰色的包袱,正好落在女孩的脚边。 “这段时日,我们供你吃喝,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女主人淡淡道,“我们没有义务一直养着你。你也知道,你父母留下的那些钱本就不多,还分了这么多人,落在我们手里的根本就不够你吃的,如今,我们不想养,也养不起了。” 说完,她立在台阶上看了舒浓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眼,似乎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拉着男孩进了门,男主人便在他们身后合上了门,彻底隔绝门外一众看热闹的视线。 被推倒的女孩默默从地上爬起来,眼眶泛红,却是咬着下唇没有反驳半个字,低着头轻轻将衣裙上的灰尘拍走,又拾起落在脚边的包袱,在众人细微的议论声中慢慢地向那扇紧闭的大门行了个礼。 “要搬走了——”舒浓耳朵微动,听见身后人细小的议论声,“真是脸都不要了。” 女孩微微垂着脑袋,背上包袱,背对着人群离开。 舒浓轻笑了一声:“沧元剑宗治下,还有这样的事呢。” 晏长安提各种绳子的手微微发紧,盯着女孩离开的背影目光微沉,眼神晦暗,嘴上仍道:“沧元剑宗负责降妖除魔,并不管人间琐事。” 这种事情,应找山下城主府。 ------------ 第十八章 巷子深处为自尊 舒浓歪着脑袋盯着那女孩的背影瞧了一阵,忽然转身从晏长安手里取下一包糕点,又理直气壮地伸了手:“还有钱吗?” 晏长安一手提着东西,微低着头将来不及收回的情绪掩藏,一手从腰间扯下钱袋,放进舒浓摊开的手心里。 他的钱袋与他这个人一般沉默,通体玄色,只用白线简单地勾了个沧元花的样式在上面。 舒浓扯开钱袋,从中只掏出三个中品的灵石,便将袋子还给了晏长安,转身循着那女孩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晏长安无法,重新挂好钱袋之后,也只得提步跟上去。 舒浓的速度不算慢,晏长安以为她要上前去拉住那小女孩时,她忽然又放慢了步子,不远不近地坠在女孩身后。 艳阳之下,舒浓手里冰糖葫芦的糖衣开始融化,她本人却并不在乎,三下五除二将剩下几颗一次性喂进嘴里,包得双颊鼓鼓,唇瓣也被糖渍染得发亮。 她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下山这么久,似乎也没吃到什么合她心意的食物。 晏长安没在她吃东西时在她脸上看见过什么喜欢的表情,所有的食物对她来说似乎都是一样的,不讨厌,也说不上丁点喜欢。 舒浓囫囵吞枣般将口中的山楂和糖衣迅速咽了,远远地跟在那小女孩身后,看着她逐渐远离沧元城中心地段,来到与沧元剑宗完全是两个方向的城西,与城中心和城南相比,这里要安静地多,无论是房屋还是行人,都比其他几处少了不少。 那女孩没发现有人在她身后跟了一路,背着包袱进了偏僻的小巷。 舒浓刚要跟上去,蓦然听见了巷子里传出来的隐忍哭声。 舒浓微微挑了挑眉,未曾因此产生任何表情变化,眸中思绪一闪而逝,脚步不停。 却骤然被晏长安抓住了手腕。 舒浓身体微僵,顺着他的力度停住脚步,侧目看他。 晏长安干燥温热的手指触及她微凉的手腕,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别去。” 他收回抓着她的手,低声道。 此处僻静,那女孩刻意走了这么远,又进了这么一个偏僻无人的巷后才肯哭出声来,想来是不大愿意被人瞧见的。 晏长安也说不出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或许是在女孩身上看见了熟悉的影子,又或许这只是他难得生出来的那一点恻隐之心。 他想全了女孩的心思。 可舒浓是不可控的,从她的忽然出现,到她让柳叙白一夜憔悴,晏长安向来掌握不了舒浓的行为举止。 舒浓甚至连犹豫都未曾犹豫,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缓慢地扯出一抹笑容来,利落地转身进了巷子。 晏长安微微抿唇,沉默跟上。 巷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那女孩抬头之际,面前瞬间笼罩下一片阴影,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抱着膝盖将脑袋仰至最高。 她的视线从她居高临下眼眸,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从她微微拂动的发丝,缓缓下移,落在她勾勒着精致花纹的裙角。 每一处,都不是她该认识的人。 女孩顿了顿,见来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垂下眼帘擦干净了泪水,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是谁都不要紧,反正她已孑然一身,怎么都不可惜,也不再害怕了。 舒浓这才和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动作一顿,平淡无波的眸子里涌上几分警惕,唇角抿得平直,并不言语。 舒浓轻笑一声,一手把玩着灵石,另一只手的指尖缓慢地画了个圈,晏长安甚至没弄清楚她掐诀的手法,他和那女孩二人便明显地感觉到了周围蓦然身高的温度。 舒浓缓缓将指尖靠近女孩。 热源越来越近,女孩咬着牙,下意识地紧紧贴住了墙。 舒浓指尖微动,随意收了灵力,低眸看面前的小女孩:“我能对你做什么,与你说不说名字并无丁点关系。” 女孩咬了咬唇,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苏皖。” “倒是有缘。”舒浓道,“心灰意冷,无家可归,又背着包袱的人,走进这种巷子,很难不对那个盗匪产生吸引力。” 她微微抬手指了指苏皖背后的包袱:“蚊子再小也是肉。” 苏皖知道。 她不就遇上他们了吗? 这处巷子虽然偏僻,但正是白日,并不显得昏暗阴森,她能够非常清楚地看清立在她身前的二人。 与她只有一步距离的姑娘她并不认识,但他认识晏长安,无论是他身上那身表明了身份的制服,还是他那张对山下城民来说并不陌生的脸,她都能叫出他的名字。 可惜她无从得知晏长安和她面前这人之间的关系。 但晏长安守在这人身后,方才对方释放灵力吓她时,此人不仅一声不吭,反而还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大有纵容的意思。 若面前之人当真想要对她做些什么,她向他求救,定然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不过没关系,苏皖想,事已至此,对方就算真的要做些什么,她也不在意了。 她于这世间早已没了牵挂的人,念着的事。 “我没有钱。”她低下头去,大有自暴自弃的架势,转念间,却又想要在死之前畅快一点。 “不过我以前是有钱的。”她说着,沉默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又继续道,“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是我父亲母亲以前很有钱。” “只是他们离世之后,很多亲戚来了我家,一人拿走了一部分,所以我便丁点也没有了。” 舒浓听她讲完,若有所思般微微点了点,忽然问道:“那你恨他们吗?” 她俯视着苏皖,微风拂动发丝,她抬手整理的片刻,分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苏皖眸子里并未可以掩饰的恨意。 “我恨。” 苏皖直接了当地承认。 “恨他们瓜分掉我的家产,恨他们待我刻薄——”她的眼眶里再次涌出大滴的泪水,声音里也带上几分狠意,“恨他们于我父母尸骨未寒之时便将我家蚕食,恨他们在我父母的灵堂之上大打出手,只为扔掉我。” ------------ 第十九章 何不做那第一人 舒浓从苏皖的三言两语里听出了个大概的故事。 父母双亡,孤女无助,亲戚不仁,将父母留给她的家产蚕食殆尽,却又苛待此女。 舒浓无法与这小女孩感同身受,但她仔细想想,若她是苏皖,亦很难做到不恨。 苏皖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个头差不多到舒浓的胸口处,舒浓只需要微微低头,便能看见她的发顶。 “你多大了?”她忽然问。 苏皖微微抿唇,倒是不需要舒浓再明里暗里威胁什么,犹豫片刻,便道:“十二。” 才十二。 舒浓观察了她一路,从她倒在她的脚边,到她进入这条无人的巷子。 十二岁。 舒浓自己是做不到在被谋夺家产又苛待之后还能对对方以礼相待的,也无法因为顾忌他人的眼色,硬憋着自己进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才肯隐忍般地哭出声来。 “看过那些话本子吗?”她抬手,在苏皖下意识瑟缩之后,动作轻柔地为她理了理前襟,“你这样的人,以后往往会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她将从晏长安那里要来的三枚灵石不容反抗地塞进她的手里。 苏皖握着灵石,不明白舒浓的意思。 “奇货可居。” 舒浓后退两步,弯下腰来与苏皖对视,“你听过没有?” 她站直身子,抬起一只手,纯净的灵力便自她的指尖溢出。 苏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背脊紧贴着墙,双拳紧握,指甲狠狠掐住掌心,方使得自己勉强稳住情绪。 流光在她面前流淌。 苏皖之前也不是未曾见过沧元城的修士使用术法,但从未有哪一刻,是如今这般,那股令人心生亲近,又无比渴望的力量就近在咫尺,她甚至只需要微微伸手,便能触碰那股流淌的星光。 她悄悄抬眸看了眼舒浓。 方才那股几乎要将她灼烧殆尽的力量和面前这股令人无法产生排斥的灵力,竟然是出自同一人吗? 舒浓很满意她的反应,指尖在空中微微画了个圈,围绕在她手边的灵力也跟着流转,落在苏皖眼中成了点点星光。 晏长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即使他和舒浓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不知道六百年的舒浓是什么模样,但起码在他的印象里,如今的舒浓是不会管这种事。 他看见舒浓指尖的流萤流转,在苏皖怔愣的眼神中骤然没入她的心口处。 “啊……” 惊惧之下,苏皖下意识轻呼一声,紧握的拳头也迅速抚上心口,抬眸紧紧盯住舒浓,“你——” 她想质问她对她做了什么。 可流淌在她身体的灵力温和无害,缓缓地扩散,涌入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身体还残留的酸软疼痛,似乎尽数都被抹平了。 “过往种种,皆不是你的过错。” 她伸手,不顾苏皖微僵的身子,轻柔地将她肩上散落的发丝拂开,声音中带着淡淡的蛊惑。 “错的是这世间规则,不——”她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丝丝意味不明的笑,缓缓靠近苏皖的耳边,声音轻细,撞击着苏皖的心脏,“是不管山下事的沧元剑宗。” 她贴近她的耳边,呼出的气息竟然是冰凉的,苏皖微微仰头,有些不适地想要逃开,却又被舒浓的下一句话蛊惑住。 “既然如此——”她说,“你为何不去做沧元剑宗的第一人,改了这规则呢?” 她直起身子,偏头问立在身后不远处的晏长安:“沧元剑宗何时招生?” 晏长安未听见那句世间规则之后的话,只顺从回答:“天下宴后。” 沧元剑宗每三年招一次生,如今正正好是第三年。 他猜测着舒浓的意图,目光缓缓落在苏皖身上,出于某种无法言明的心思,晏长安难得对生人多了句嘴:“此次预招三十人,其间优秀者,或为内门弟子,或成长老亲传弟子。” “听。”舒浓眼尾荡开笑意,“这不正是巧了么。” 她微微一侧身,苍白的指尖遥遥指向高耸入云的沧元山:“到那去,修炼实力,立下功劳,坐上你想坐的位置,自此以后,无人欺你辱你,从前种种,你尽可报复回来。” “放心。”舒浓眨眨眼,冰凉的指尖移到苏皖的眉心,“虽说仙门规定修士不可对普通百姓出手,但彼时你担着仙门正道的名,谁会在意你报复几个人呢?便是你下手狠了,仙门百家,也只会说你一句功大于过,瑕不掩瑜。” “权力。”她的指尖下移。 “贤名。”她的指尖掠过她的心口。 “钱财。”冰冷的指尖最终落在苏皖手心里抓着的三枚中品灵石上。 “都是好东西。” 她言罢,主动后退一步,让苏皖有了喘息的空间。 苏皖心性再好,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脑子里被舒浓灌输一通,沉默着站在原地,缓缓低下脑袋,盯着手心里的灵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舒浓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不去,做不做,选择在你。” 她说完,便给晏长安使了个眼神,背着手脚步欢快地走了。 晏长安最后侧眸看了一眼靠在墙壁上的苏皖,可惜她低着脑袋,看不出她面上的表情,晏长安只能看见她握着灵石的手微微用力。 他又陪着舒浓慢慢往回走,沉默良久,加快几步与舒浓并肩:“为何帮她?” 舒浓侧眸看他一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不算帮她。” “她的资质上佳,心性也不错。”她耸了耸肩,“我就是给未来的沧元找点麻烦。” “……” 晏长安又是一阵沉默,再次思及那句世间规则,欲言又止,语出惊人,“你要她灭世?” 舒浓脚步一顿,转头时竟也觉得这话几分好笑。 “倒不至于。”她嗤笑,“若要灭世,我自己做不到吗?” 她说这话时面色坦然,眼底铺着丝毫未加掩饰的自信,像是在询问晏长安,却又早已给出了已定的答案。 这话若换个人说,晏长安要么并不当回事,要么便去仔细思索对方成功的可能性。 但说这话的偏偏是舒浓。 晏长安几乎是她话音落下之时便知道了答案。 ------------ 第二十章 成了她手里的刀 灭世非常人能为,她却能够做到。 舒浓是人人趋之若鹜,世间唯一的仙剑,若她抛出自己的身份加之引导,天下一众大能便会为之争得头破血流,魔族便会乘虚而入;若她转身入了魔族阵营,战火纷飞,乱世降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无论是人与人之间为利自相残杀,还是魔族入侵屠杀人族,都会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灭世,并非空口之谈。 孰赢孰输,孰生孰死,皆在她一念之间。 而这样的能力,这样的一把刀正是那维护了人界和平的柳叙白亲自递到她手上的。 魔族入侵,仙剑救世。 他原想用这样一把刀刺进她的身体杀了她,可却没能彻底杀死她。 于是这把刀便被舒浓反手握住,成了她手里的刀,反指柳叙白。 “这世间好与不好,无有定论。”他胡思乱想之际,舒浓再次出声,“却都与我无关,我与柳叙白之间的恩怨,便只是我与柳叙白之间的恩怨,我控制不住自己迁怒于沧元,但这所谓的天下苍生,我却是没什么心情去管的。” 虽说柳叙白当初与她对峙之时,确实用了天下苍生的理由,她如今也确实厌恶听见苍生如何如何。 但就事论事,逼死她的是柳叙白,她与柳叙白之间的恩怨纠葛,没必要让这群人负责。 她没有什么为天下苍生而奉献自我的大义,因此柳叙白即便是为了苍生不得已而为之,她也咽不下这口气,定得报复回去才能消了怨气,莫说他还有自己的私心。 不过她也没什么要拉着苍生陪葬的心思,他们是生是死,与她一个死人,早就没什么关系了。只要日后无人阻她杀柳叙白,她自然也没心情去关注别人的生死。 不过—— 舒浓思绪微微一顿,忽然侧眸轻飘飘地看了晏长安一眼:“刚才那些话倒同样适用于你。” 晏长安下意识抬眸:“什么?” “过往种种,皆非你之过。”她再次道,“错的是这世间规则,而你,会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她的眼眸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是玩笑,也非戏弄。 她随口一说,仿佛这是一件已定的事实,笃定他真的能成为她口中的人。 “青光既在,有何不可为?” 舒浓笑意张扬,举手投足之间是与她浑然一体的自信,纯白的衣裙拂动,她深陷其中,仿佛是蛊惑人心的妖。 刹那之间,晏长安乱了心神。 不知是因为舒浓口中的未来,还是为舒浓这个人。 这再正常不过。 晏长安缓缓挪开视线,告诉自己心间的悸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舒浓几乎日日与他待在一起,她拥有一张极好的皮囊,能给予他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又明媚张扬,鲜活灵动,他因此产生刹那的心动,并不是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 · 晏长安陪完舒浓,给了自己一点整理情绪的时间,便又要被景鸿投入试炼塔中。 令他意外的是,舒浓竟也跟着到了试炼塔的入口处。 她这几日白日里缠着他陪她一起学编发,耍赖般地非要他跳剑舞,晏长安一边烦不胜烦,一边又只能手忙脚乱地去学。 夜里倒是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人。 晏长安将她小心打量了一番,见她神采奕奕,眼眸黑亮,明如星辰,比之昨日又耀眼了些。 不用细思,晏长安眼皮子一抬,便知道她这几晚上去了哪里。 听秦唐说与生殿那边已经连续几日没开早课了。 ------------ 第二十一章 无一能杀得了我 “你怎么在这里?”晏长安打量完,环顾了一眼四周,问生殿的三名弟子已经尽数到齐,似乎是刻意为他和舒浓留出了说话的位置,秦唐和齐如二人与景鸿皆与他们隔了段距离,站在不远处交谈,景鸿有低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几样东西。 舒浓耸了耸肩:“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她偏着身子,微微凑近,周围围绕在她周身的灵力也跟着过来,拂动她的发丝,叫清香入鼻,晏长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试炼塔。 这周围被沧元剑宗几十代人不知下了多少禁制,设了多少阵法,将其中的妖气魔气全然遮掩,关押妖魔几千年,未曾发生过一次妖魔暴动的事。 舒浓对里面很好奇。 从六百年第一次见到这座通体纯白的高塔时便心生好奇了。 镇压妖魔千年,却从未发生过暴动,还能支使妖魔为沧元所用,配合宗门试炼弟子。 舒浓虽不至于认为天下妖魔尽数都残暴该杀,但入了试炼塔的妖魔,无一不是残忍嗜血,以屠戮人族,为祸人间为乐,这样的将“恶”当作信仰的妖魔,她从不相信他们会因为被关押千年就改了性子。 里面一定有什么可以镇压住他们,还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法器。 “这里面的妖物魔族,纵然有我打不过的。”她笑道,“却无一能杀得了我。” 晏长安看着她,嘴唇微张,却未有可以反驳的话语。 舒浓毫不在意。 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如今的情况,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六界,但早从六百年前起,她就已经不在六界之中了,上天入地,没人能再左右得了她的生死。 那边景鸿瞧着他们两人似乎是已经无话可说,捏着两支镯子过来,随手递给晏长安一支后,又将剩下的那支刻着沧元花的镯子交到了舒浓手上。 “进去之后,不可逞能。”他点了点舒浓手心躺着的镯子,“若入险境,捏碎此镯,便可即刻回到此地。” 他垂眸瞧着晏长安带回来的这个小姑娘。 他常年久居沧元山上,识人不多,但足够他看出来苏不惜和晏长安之间并非宗门弟子传言中的那般情深。 但晏长安待她与众不同又是事实。 他找人细细打听观察过,他那小徒弟对苏不惜几乎是说东不往西,言语举止,莫有不从。 或许是郎有情妾无意,又或是二人情窦初开,还处于最初的阶段也未可知。 反正他一个上千年的老光棍是不懂这些的。 舒浓将镯子捧在手心看了一圈,当着景鸿的面小心套上了自己的手腕,抿着唇笑:“多谢景鸿仙君。” 景鸿轻笑着“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安全的事。 并非他觉得苏不惜的能力不够,恰恰相反,他甚至认为苏不惜是此行四人里最不需要他操心的那一个。 围绕在她周身的灵力纯粹浓郁,景鸿曾出手想要探寻她的实力,却被她身上的阵法还是法器不留痕迹地挡了回来。 而苏不惜看上去对此似乎并不知情,应当便是她那位师尊为她留下的庇护。 有这样的庇护在身,即使试炼塔里那些妖兽发生什么,也足以让她捏碎手镯,顺利脱身。 他多嘴几乎,也不过是怕她不了解试炼塔里的情况,因此落入什么不必要的危险之中。 他一一叮嘱完后,便让四人站在试炼塔下的阵中,驱阵送他们进去。 四人的身影前脚刚刚消失在阵法后,后脚台阶之下,又缓缓走出四道身影。 景鸿转身,缓缓地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勾起嘴角:“柳长老。” 柳叙白的情况不算好,景鸿虽不知他这几日经历了些什么,但也能轻而易举地从他目前的状态看出,他似乎一点都不好。 衣裳和青丝虽然打理得干净整洁,行路之间也无半点虚浮之意,仍是端方公子,人人敬仰的柳仙君。 可惜即便这样,他稍稍走近一点,景鸿便能看清他眼底如蛛网般密集的血丝。 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安定,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般思虑。 总不能是连着好几日他都梦见了舒家那姑娘吧。 柳叙白朝他微微颔首,领着身后的三人往这边来。 “真巧。”景鸿笑,“柳长老也准备让弟子进试炼塔?” 景鸿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往年柳叙白不愿让门下弟子入试炼塔,是因为他自己有时间有精力去一一亲自指导。 如今嘛,景鸿瞧着,有没有时间他不知道,但听说最近早课都没开了,应当是没有精力再去挨个亲自指导了。 这般情况下,入试炼塔进行实战,是最好的选择了。 柳叙白明白面前这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我最近为一些琐事困住,无力再指导他们什么,便只能让他们也往试炼塔里走一遭了。” 景鸿轻笑一声,没说什么,漫不经心地往他身后看了一圈,随口问道:“明月姑娘也去?” 被他提到名字的姑娘看过来,未曾说话,只朝他福身行礼。 “明月随我修行已有百年。”柳叙白替她解释,“她想去试炼塔里看看,我便趁着此次机会带她来看看。” 明月顺势接话,嗓音温柔:“若是不能进,也无事。” 景鸿无所谓道:“有什么不能进的。” 沧元剑宗也从未规定只有本门弟子才能进入试炼塔试炼。 他往方才晏长安几人站的阵法上轻轻一指:“方才苏不惜也跟着秦唐他们进去了。” 他话音刚落,柳叙白骤然抬眼,视线便落在了景鸿带着笑意的脸上。 景鸿迎着他的视线对他笑了笑,一挥袖子:“你们随意,我就先回去了。” 明月微微笑着,朝他又行了个礼。 她目送着景鸿远去,视线挪回柳叙白身上,却罕见地发现他正在盯着景鸿的背影出神。 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令他困扰的事。 明月的袖子被身侧的陆望壹轻轻扯了扯,对方朝她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去管柳叙白此时的模样。 ------------ 第二十二章 有些熟悉的剧情 舒浓睁开双眼。 此地不知是试炼塔的第几层,她与晏长安正身处一场宴会之上。 是幻境。 整个塔内妖气魔气弥漫,此层却没有妖魔,他们面临的第一关,应是哪位长老设下的幻境。 是个考脑力的解谜题。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之时,浮现在舒浓二人眼前的,是四个由黑色浓郁写成的大字。 “找出凶手”。 舒浓随手从面前的矮几上捏起个酒杯放在手里把玩,晃动之间,酒水从杯口倾洒而出,在桌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 舒浓歪着脑袋打量宴上的人。 幻境之中,除了他们二人,几乎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们举着酒杯,大声欢笑:“庆——来之不易的胜利,庆魔君伍芥被诛杀。”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带着点点笑意,不断有人上前去祝贺他。 谢他护一方百姓平安,贺他立下如此功劳,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前路一片光明。 有满头白发的老人端着酒杯上前,步履稳健,一步步上前,围在男人的身边的修士们齐齐看来,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眉目间皆染上几分沉重,默契地为老人让出一条道路来。 “成老。” 被围绕的男人立即端起桌上的酒杯,主动起身上前,面上那点笑意也消失不见,同样与其他一般,染上几分沉重悲伤的神情,不过走上前几步路的功夫,他的眼里竟然缓缓落出几滴泪来。 “瞧瞧,哭什么。”老人手里的杯盏轻轻与男人手心里的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你不顾自身安危冲入敌营,九死一生斩下伍芥的头颅,为天下除恶,护苍生平安,乃天下修士的榜样。” 他仰头往嘴里倒下一杯清酒,笑道:“我来,一是谢你大义,二是贺你挣得前程。” 男人低着脑袋,酒水从杯沿倾倒也未曾察觉,他缓缓抬眸看着老人,眼眶泛红:“成老,云娘的事——” “哎呀——文曳。”老人打断他,视线落在文曳泛红的眼眶上,笑意有些淡,“我来不是为了引你伤心的,今日此宴是为庆功,云娘是为天下苍生而死——” “我不伤心。”他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些沙哑,偏着头轻咳了两声,“天下人会记得她的功绩,今日此宴,是为了让大家开心,云娘的事,诸位今日便暂且忘一忘,否则,我就该觉得自己不该来了。” 他话音一落,便立即有人附和他。 “是。”那人说,“成老说得对,成姑娘的功绩,天下人都会记得,日后千千万万年,都不会有人忘记她的名字。” “不愧是教出了成姑娘这般人物的成家,成老大义——” “成老——” 恭维声不断,老人似乎是真的开心,揉了揉眼睛之后,举起酒杯,来者不拒,酒水一杯接着一杯地下肚。 舒浓冷眼瞧着,忽然冷笑一声,只觉得这剧情似乎有些眼熟。 晏长安端着酒杯凑过来,在舒浓对面坐下,低声道:“此关并无什么危险。” 他猜到景鸿的用意,他估计是念着舒浓是第一次入试炼塔,所以第一关便只将她放进几乎只考脑力的幻境之中,又让他同样身处此层,方便照顾,起到一个让她适应的作用。 “此处应是试炼塔第一层。”他接着道,“过了这关,便要直面妖魔了。” 舒浓的视线移到他脸上,酒水洒了一手,只剩下半杯,她没怎么在意,抿了一口,虽然没尝出什么味道,却仍是皱起了眉头,随口问道:“这关容易过吗?” 晏长安沉默片刻:“说不准。” “嗯?”舒浓尝不出味道,也不放心自己的酒量,放下酒杯,端起放在桌边的茶水,有些疑惑,“这不就是一道解谜的题吗?” 晏长安认真想了想,回道:“因为入试炼塔的修士,大部分都是奔着提升实战能力和修为来的。” 第一层的禁制并不强,他们甚至不需要怎么动脑子,直接靠蛮力就能突破出去,进入下一层。 故而第一层的幻境虽然简单,但大部分来此的修士都不会选择第一层,直接往高层去。 晏长安也没听说谁正儿八经地靠解谜将第一层破了。 舒浓听懂了他的意思,了解般地“哦”了一声,放下茶杯,撑着下巴瞧着那边文曳和成老说话,饶有兴致道:“我觉得还挺有趣的。” 她瞥了晏长安一眼:“你若是想去上几层,可以先走。” 她嘴里说着让晏长安想走便走,但晏长安哪里能真的走。 她既然觉得此关有趣,晏长安自然是不能为了离开直接用蛮力突破第一层的禁制,否则到时就关卡被强行突破,她没看到之后的剧情,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无厘头的事来。 横竖晏长安也不着急。 他摇摇头:“不急。” 话音落下,舒浓还未接上什么,宴会中心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倏地散开,惊慌的议论声四起,舒浓和晏长安一起看过去,从慌乱的人群之中,看见了那倒在地上,满地打滚,口中不断涌出鲜血的男人。 有反应过来的修士迅速拨开人群:“快让开!” 一名医修几步到了男人面前,刚蹲下身去扶着人的肩膀,制止了他继续打滚的动作,那人忽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惊惧害怕,面露哀求,断断续续地恳求:“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 死。 可惜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便彻底失了力气,用力到青筋暴起的右手蓦然从医修手腕处落下,脑袋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几声惊呼。 文曳将酒杯一扔,便迅速扒开人群,蹲下身子打量了一番,面色焦急担忧,轻轻唤了声:“林兄?”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顿了顿,立即用灵力去探查,却只发现他体内一片死气,灵力消散,没有半点醒来的可能性。 医修掰开男人的嘴,露出他沾着鲜血的牙齿。 文曳立即问道:“是发现什么了吗?” ------------ 第二十三章 是否是其中之一 医修随手从他脸上摸下点点血迹,放在眼下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应是中了绝命散。” 他未有停顿,盯着众人惊疑的目光介绍:“顾名思义,饮下此毒后,修士也好常人也罢,皆会受肝肠寸断之苦,只需半盏茶的工夫,便会没了性命。” 此话一出,在场修士多有惊惧,大部分人同时抛下手中酒水,动作整齐划一,亦有人随即运转灵力,探查自身,着急忙慌地拉着医修为自己检查。 “半盏茶的工夫?” 有人问道,“此宴已开近一个时辰,下毒之人——”他惊惧万分,“在我们之间?” 从受邀众人到齐,随即论功,献礼,赏舞——到如今众人酒足饭饱,端着酒杯四处恭维应酬,说不准早已过了一个时辰。 文曳当即严肃了脸色,低头看了一眼已经身亡的好友,当机立断吩咐道:“关门!” 门口侍童未有犹豫,两人一人一扇,在众人还未缓过神来之际,将此殿大门重重合上,隔绝屋外明光,只余殿内闪烁跳动的灯火。 舒浓捏着的筷子,随手波动碗中黏结一团的面条:“都快一个时辰了,难怪这面都成这样了。” 她刚刚扔下筷子,忽见面色凝重的文曳大步朝自己走来,朝她和晏长安微微一拜:“此事蹊跷,晚辈不敢轻易决断,还请二位前辈——” “前辈?” 文曳话还没说完,舒浓先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 晏长安侧眸看去,见她眉目间那点似有似无的烦躁骤然消退,星星点点的笑意浸染她的眉眼,使得她漂亮的双眼愉悦地弯了弯。 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撑着脸颊,轻轻抬了抬下巴:“你接着说。” 文曳接受剧情的设定,虽然被舒浓打断,却没有过多地询问,只接着道:“还请二位前辈助我找出凶手。” 还真是直白,舒浓倒是想问上一句为何他自己做不得。 但试炼塔第一层就是要他们解谜,她故意拒绝也没意思,不如速战速决,她好往高层去。 她和晏长安还没说什么,那边有人悄悄拉了拉紧闭的大门,发现纵使用上灵力,也无法撼动分毫,当即带了怒气:“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们是凶手吗?” 无须文曳出声,殿内这么多修士,便立即有人站出来反驳:“都说了凶手在我们之间,配合二位前辈找出凶手便是,你这般急着走,莫非你便是那下毒之人不成?!” 两人的争吵像是导火索,瞬间点燃充斥在殿内的猜忌,惊疑,与怒火,有人保持沉默,冷眼看着殿内混乱,有人加入争吵,想要立即离开,亦有人支持封闭殿门,立即找出凶手。 文曳在各式各样的争吵声中蹲下身去,抬手将尸体瞪大的双眼合上,面露悲戚:“林兄,千辛万苦才得见黎明,你怎能倒在破晓之时。” 舒浓冷眼看着殿里的闹剧,视线落在被几人护着,一直保持沉默的成老身上,忽然偏头问晏长安:“这幻境的内容,是每个弟子进来都是相同的吗?” 晏长安正准备询问她要不要直接用蛮力破开此层的禁制,骤然听见她的提问,愣了愣,认真回答:“应是不同的,毕竟解谜这种关卡,若是始终如一,对后来者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虽说愿意入第一层的弟子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没有弟子突发奇想想要尝试一下这类型的题目。 “应该是会随入塔之人而变化内容。”他补充道。 舒浓扯着嘴角轻笑一声。 既然如此,这幻境的内容这么精准地演到她那点心事上,若非要与他们几个入塔的有关联,除了她自己,她想不出还有谁。 这试炼塔倒确实是有几分本事在,她还以为她入塔充当一位游客便足够了,没想到这里面的东西连她一个剑灵的心思都能探查到。 晏长安也想到这一层来。 舒浓虽未曾与他详细说过六百年前她和柳叙白的往事,但其华仙子的名气这样大,舒浓本人对柳叙白偏偏又是这般态度,这幻境是依据谁而变化的,自然不言而喻。 试炼塔抓取这些素来从实力出发,这倒也从侧面证明了舒浓确实是他们之中实力最强的那个。 他当初没选择和她硬碰硬,是个明智之举。 他想了想,提议道:“直接破了禁制?” 舒浓微微摇了摇头,笑容扩大,言语间毫不避讳提及自己的过往:“如果这幻境是因为我而变的,事情反而要好办得多。” 她捏住桌上精美的陶瓷杯盏,漫不经心地往前方一掷,盛着茶水的杯子擦过还蹲在好友尸体前的文曳的耳边,落在他身后,瓷杯破碎,茶水四溅,周围几分下意识抬脚避开之余,骤然听得两声轻笑。 殿内哄闹的氛围顿时一滞,皆循着笑声的来源望去,只见坐在上首的姑娘撑着脑袋,笑容灿烂得过分,见成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懒洋洋地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算是和他们打过了招呼。 “慌什么。” 她扬起的那只手落下,顺势撑着桌子起身,视线从刚刚起身的文曳身上掠过,“半盏茶的事情。” 文曳微微红了眼眶,似是因好友的离去而落了泪,立在人群之中,朝桌旁的舒浓拱手行礼:“前辈——” “别叫我前辈。”舒浓打断道,扬了扬下巴,“认识柳叙白吗?若有朝一日他进了这第一层,你可得记得千万上前去认亲,那才是你的前辈。” 第一层的设定之中,并赋予剧情中的人物太多自主思考的能力,文曳听不懂她的话,殿内其他人也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舒浓也只是趁着身边除了晏长安再无其他人的功夫发泄两句,没有指望过他们真的能听懂什么,从而反驳她。 她一边走下台阶,一边问道:“今日庆功之宴,谈功论绩,那有功之人,除了你文曳,还有何人?” 她居高临下地瞧着文曳,又带着众人将视线转移到地上那位“林兄”身上:“这位,是否也是其中之一呢?” ------------ 第二十四章 凶手不就是你吗 舒浓问话的语气平淡,除去对她有一两分熟悉的晏长安,在场众人皆未听出她语气中的淡淡讽意。 文曳沉吟一瞬,便如实答道:“是,安定天下非一人之功,诛杀魔君,亦非仅一人之力。” 在场诸人皆为天下苍生而战斗过,此番齐聚于此,也不过是功大功小的区别。 “前辈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去看舒浓的脸色,有些犹豫不决,“那凶手,是冲着有功之人来的?” 身后被人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从各处响起。 舒浓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并未打算在这第一层继续耗下去。 说半盏茶,便只要半盏茶。 她停在最后一阶台阶之上,与文曳对上视线:“成云娘为何而死?” 舒浓凝视着他,目光如镜,眼尾微动,眸底便露出几分探究之意思。 文曳瞧着她明亮眼底的自己,仿若无所遁形,他隐藏在端方外表下的虚伪与害怕全都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的眼中。 文曳喉结一动,下意识吞了口口水,目光一颤,避开了舒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云娘她……”他沉默片刻,嗓音蓦然有些干涩,带上了几分颤抖,似哭非哭,“她是为了钳制魔君,以血制阵——” 既是依据她的记忆化成的幻境,文曳不需要继续说下去,舒浓已经能知晓接下来的发展,她唇角一勾,接过话来:“然后又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发动血阵,为你争取到了一举诛杀魔君的机会?” 文曳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眸去,仍不敢与她对上视线,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舒浓这话有什么错处,只僵硬地“嗯”了一声。 “那他。”舒浓往地上躺着的那人身上瞧了瞧,“成云娘制阵之时,他也在场了?” 文曳没有说话。 他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之中,在舒浓等不及要再出声时,他忽然抬起头来,转头看向成老所在的方向,面露惊愕:“是你?!你是为了给云娘报仇?!” 他目光所及,人群迅速四散,最后众人视线聚在一处时,那里便只剩下一位白发老者。 他握着酒杯,一言不发,只微微笑着,将手中清酒缓缓倾洒在地。 祭奠亡者。 人群静了一瞬,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争吵声,在声声质问即将扑向成老之前,舒浓拍了拍手,对着沉默的文曳扬了扬下巴:“这不就明了了,半盏茶的事情。” 她的视线骤然冷漠下去,浮现点点狠厉,文曳小心看去,被她眸中再不加掩饰的森冷与憎恶吓得后退半步,陡然生了一背的冷汗。 “这不就找到了。”她缓缓勾起一抹笑来,却仍叫人不寒而栗,“凶手不就是你吗?” 人群中的修士有人惊疑:“不,不是成老先生吗?” “……” 舒浓笑了笑,视线缓缓移向那人,恍然般地笑了笑,眸中冷霜尽退,露出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来,眼神澄净无辜:“啊,原来你们是问来报仇的那个啊?我还以为你们是问杀死成云娘的呢。” 人群再次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 第二十五章 我并非仙门弟子 殿里一阵沉默,他们不敢去看成老的面色,也不敢去看文曳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更不敢去想与文曳一道那几位有功之人的状态。 就舒浓说的这几句话而言,她的心明显已经偏向成云娘那边了。 文曳的嗓音愈发干涉:“我......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没了她,天下......” 他没将话说完,但在场之人,哪个人不知道他后面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 舒浓冷笑。 “意思是成云娘不死,你们便救不了这天下呗。”她直白地道出。 文曳羞愧地低下头去,说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 倒不是救不了这天下,文曳想,但注定会有更多人因此流血受伤,命丧于此。 舒浓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嗤笑一声,好不掩饰眸中的不屑:“舍一人还是舍多人,这倒是个难谈的话题。” “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好灵感。”舒浓笑。 既然他们愿意舍那一人,又不愿问被舍那人的想法,何不跟着一起死了,既救了他们想救的天下,又平了被舍那位的怨气。 对双方都好。 舒浓不想再耗下去,朗声道:“成老也好,这文曳也罢,需要我念一遍凶手的名字吗?” 她的话音落下,四周场景顿时开始坍塌,晏长安迅速起身朝她奔来,却再即将抓上她的手腕的刹那,被传送到试炼塔另一层。 “舒浓!” 舒浓倒是并不在意她和晏长安即将被传送到两个不同的关卡的事。 横竖她就被打算过下一层还与晏长安一起。 她眨了眨眼,幻境彻底崩塌之前,她侧眸看了一眼文曳。 他似乎很是痛苦,眼眶泛红,状若疯魔,似是悔恨且又无可奈何,一遍遍重复着对一个死人来说早已无用的道歉。 舒浓挑了挑眉。 疑问才刚浮上心头,眼前陡然一黑。 再睁眼,她已然进入另一层。 试炼塔总共三十六层。 此地为三十五层。 关押着仙门不知多少人的心魔。 舒浓甫一置身其中,便不断有心魔往她面前凑。 “怨气——” 有心魔嬉笑,语气阴阳怪气,“灵力纯粹浓郁,我还未见过这样的好苗子。” “可惜了!”她的笑声陡然变大,像是环绕在这一整层,“可惜这么好的苗子,却满身怨气——”她飘在舒浓面前,黑雾里露出个舒浓不认识的人脸出来,“与你的灵力不相上下呢。” “你说。”舒浓的背后也贴上来一道声音,带着浓浓的蛊惑,“你日后是会成仙,还是入魔呢?” “像你这般模样的。”又有声音接过他的话,“即便入了仙途,大有所为后,也会被人忌惮,被仙门抛弃吧?毕竟,哪个仙门容得下身上有如此重的怨气的弟子呢?” 此地昏暗一片,唯有前方一点光芒。 舒浓只犹豫了片刻,便大步地往那处光芒去,伸手随意拂开飘在自己身前的心魔。 “都说错了。”她的语气冷淡,面容又掩藏在昏暗之中,听不出也看不出她的情绪,“我并非仙门弟子。” ------------ 第二十六章 虽浴火却未重生 三十五层,怨气和魔气都太过浓郁,便使得围绕在舒浓周身的灵力格外显眼。 一群听了的话,并不当真,发出一阵刺耳难听的讥笑,贴在舒浓身边,寸步不离。 “是吗?”阴冷的魔气擦过她的耳边,拂动她耳边的碎发,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那你是什么呢?是人?是魔?还是妖?或者说,是鬼呢?” 舒浓未理会,任由他们在耳边叽叽喳喳,靠近那刺眼的光圈,脚步才骤然一停。 她盯着那光圈里的景象瞧了一阵,在身后心魔凑上来之际,才缓缓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某种层面上来说——”她偏头看向身边隐藏在黑雾之中的心魔,“我也可以和你们是同样的存在。” 未等心魔反应过来她说了些什么,便被她随手挥出的灵力打散,余下的,叽叽喳喳,低声讨论,倒也没谁再敢上前讨打了。 舒浓嗤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这满层的心魔,抬脚进了光圈里。 刺眼的光芒一闪而过,舒浓轻轻闭了闭眼,未曾感觉有任何不适,眨眼间,还有闲心为自己换上一套衣裙。 包裹她和黑暗和围绕她的心魔全都消失不见,阴冷的环境骤然一换,熟悉的热气扑面而来,一阵一阵向上翻涌。 此处虽布置简单,却阵法遍布,角落里也堆着用以锻剑的天灵地宝。 阵法中心,是沧元剑宗为弟子修建的锻剑池。 舒浓知道这种池子,仙门百家,哪一家没有几个供弟子锻造灵剑的锻剑池呢? 沧元剑宗的弟子多,修建的锻剑池也不少,舒浓来的次数不多,知道的也就这么一个。 六百年前,她曾命丧于此。 舒浓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两步,俯身拾起地上摊开的书本,目光低垂,泛黄纸张上的字句便一字不落地进入她的眼底。 “以灵山真火,荒川焰芝,辅以凤凰血脉,或成仙剑。” 凤凰血脉四个字被人用朱色的笔圈出,又在旁边加上一行小字:“上古血脉,元洲舒氏。” “或成仙剑,元洲舒氏。” 舒浓低头瞧着那两行字,唇角微动,轻声呢喃之后,缓缓发出一声轻笑,手指微松,她手中的书本骤然坠地,激起一片细小的灰尘。 舒浓从上面踩过,冷眼看着池边的人徒劳地伸手去扯真火中虚假的人影。 难怪呢。 舒浓想。 她还道这用以给弟子随意进出试炼的试炼塔,能抓取到她一个剑灵的记忆。 搞了半天,人家窥探的根本不是她的心思,抓取的也不是她的记忆。 她怪道为何她不过几句话,文曳便会有那般痛苦悔恨模样。 原来不是她想要文曳悔恨痛苦,是这人自己做出的这一副模样。 “既然这般模样——”她缓缓在柳叙白身前蹲下,看着他跪在池子前满头大汗,痛哭流涕的模样,难免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何不跳下去陪我啊?” 沉溺在自己情绪中的柳叙白骤然一顿,猛然抬眼,瞧见熟悉笑颜,伸手便要来抓她。 一如往日他数次重复过的那般,他苍白的指尖穿过舒浓的身子,不能触及她一丝一毫。 音容笑貌近在眼前,他却早已和她相隔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再无力填补。 “对不起……” 他轻声呢喃。 这样的话,舒浓这几日夜里早已听过无数次,她撑着脑袋,笑盈盈地瞧着柳叙白:“你知道祭剑是什么样的吗?” 她语气天真,眼神无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以为那么烫的火,我或许还没来得及感受便死了——” 她的笑容扩大几分:“可那是灵山的真火,这底下是你画下的祭剑的阵法,我根本死不了,也昏不过去,我感受着那些火先灼烧我的衣裳,皮肤,血肉,我没有遇见过那样烫的一道道灵力,它们使劲地往我的经脉和识海里挤。” “我好疼啊。”她笑着,眼里却不受控制地落下两滴泪来,“你能花十年来接近我谋划这些,也能花六百年向天下人宣告你的情深,为什么,不直接来陪我呢?” “谁知道人人争之的仙剑是这样锻造出来的呢?”她的指尖缓缓对准柳叙白的心口,“柳叙白,你真虚伪。” 她的指尖迸发出一道灵力,直直刺入柳叙白的心口。 炙热的灵力钻入他的经脉,柳叙白疼的冷汗瞬间满背,撑着地面的力度一松,顿时跌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死死抠住地面,狠狠咬住牙关才勉强让自己不叫喊出声。 舒浓畅快地笑出声。 这片天地热气翻涌,她却始终无知无觉,仿佛仍身处冰冷的黑暗之中,唯有柳叙白痛苦的模样才能让她窥见一丝光明。 “对不起——” 柳叙白挣扎着想要抓住她的裙角,却只能徒劳地一次次穿过她的裙摆。 “我,我不知道。”他忍着痛,咬着牙道,“我,我以为,以为凤凰涅槃——” 舒浓站起身来,后退半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的恨意与狠厉未加掩饰:“以为什么?以为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多虚伪啊。”她冷笑,“一边要了我的命,一边又想我有一线生机。我是不是该谢谢柳仙君,还能想着我能有一线生机。” “谁告诉你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呢?”舒浓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可惜,我就是死了,虽是欲火,却没有重生。” “对不起——” 柳叙白泪流满面,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悔的。 他浑身都疼,细细密密地遍布他的全身,他不知道当初舒浓死时是不是真的如他心魔幻境中这般痛苦,但真火焚身,求死不能,他只是想想,便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几乎要痛苦地干呕出来。 千万不要。 他万般祈求,求舒浓之死莫要如这般。 舒浓没意思地移开视线,往那灵山真火里一看,小孩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即便又是她的身影。 像是在痛苦挣扎,想要逃出火海。 舒浓掐诀,撤了池面上的禁制。 柳叙白想将他的心魔封印在此地,舒浓将他设下的封印破坏,垂眸看了他一眼:“死是最后一步路,在这之前,你可得好好活着。” ------------ 第二十七章 长安强越试炼塔 舒浓甫一转身,从真火里逃脱的心魔便重新扑向柳叙白。 他并未在意出现在这幻境中的舒浓是真是假,在柳叙白耳边发出狂妄且刺耳的笑声。 舒浓愉悦地勾了勾唇,回眸再看了眼柳叙白的痛苦模样,径直踏出了他的心魔幻境,重新回到那一片心魔肆虐的黑暗之中,长久地沉默下去,任由心魔在周围嬉闹,各种扰人的声音将她环绕。 只是漫长的时间过后,似乎要有什么不一样了。 舒浓微微皱了皱眉,她能感觉到整个空间似乎都颤了颤,随即整片黑暗的天地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似的,刺眼的光芒从裂缝中洒进来,刺得舒浓不得不微微闭了眼。 一只染血的手率先出现,紧接着天光大亮,铺天盖地的光芒倾洒下来,舒浓身处温暖和煦的光芒之中,再次不适地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少年疏朗的身影骤然撞进她的眼底。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一柄染血的长剑,刺目的鲜红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没入脚下的一片白芒之中。 他白色的宗门制服已然被鲜血浸染得不成样子,溅在面上的血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落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这片过分寂静的天地里,舒浓甚至能十分清楚地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晏长安猩红的双眸紧紧锁住前方单薄的身影,嗓音微沉:“找到你了。” 舒浓面露错愕。 随即,晏长安缓缓上前两步,低眸打量了她一身装扮,思及方才那些作乱的心魔,眉目间染上几分暴虐:“……柳叙白?” 他离得近了,仿佛呼吸间都带着一股血腥味,弥漫在舒浓鼻尖,经久不散。 观晏长安本人,亦是一副杀红了眼的模样。 舒浓微微仰头,抬起手,冰冷的指尖触上晏长安的眉心:“静心。” 此处阵法密布,心魔乱窜,稍有不慎,便会被影响情绪,受心魔蛊惑。 舒浓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晏长安的识海,或许是因为他与舒浓早已有了剑灵与主人这层关系的羁绊,又或许他此刻并未对舒浓设防,舒浓的灵力并未遭到任何来自他识海的抵抗,温和轻柔地拂过他的识海。 晏长安早顺着她静心二字的意思闭上了双眼,放任舒浓的纯粹的灵力在自己的识海里游荡,那股让他无所适从的烦躁顿时被人拂去,还了他的识海一片宁静。 “受伤了?” 他听见舒浓的声音,缓缓睁开双眼,情绪平复后他的眼底虽仍是血丝如蛛网般密布,却少了几分凶狠和攻击性。 晏长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到处都是的血迹,沉默片刻。 这样的状态,即便他说没受伤,舒浓也不会相信。 “吃过药了。” 他这样回答。 舒浓轻笑一声,眨眼间,身上的衣裳又变回了入塔时那身熟悉的白衣。 晏长安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舒浓绕过他,往出口处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忽然转头看他:“你是从多少层上来的?” 晏长安低头收了剑:“十二层。” 十二层。 三十五层。 整整二十三层,难怪他杀红了眼,将自己搞成了这般模样。 舒浓微微挑了挑眉,忽然弯了弯眉眼:“青光果然没选错人,假以时日,你定能居于柳叙白之上——” 她笑容渐深,补充道:“各方各面。” 这样一看,她对沧元剑宗也不算太狠,虽然要毁掉他们一个所谓的“仙门第一人”,但也不是即将送还给他们一个新的仙门第一人嘛。 虽然晏长安对沧元的归属感不强,不是那种将宗门荣耀放在首位或是次位的人,但好歹也担着他沧元剑宗弟子的名,日后闻名于天下之时,沧元剑宗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吗。 “我要上三十六层,你去不去?” 晏长安三十五层都上来了,她要往最后一层走,他怎么可能就停留在这一层。 “去。” 他话音刚落,舒浓便回身抓住他的手腕,晏长安还来不及提醒她试炼塔存在这么多年,沧元剑宗还未曾有过弟子进入过三十六层,只感觉周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感观都变得迟缓起来。 他分不清是魔气还是妖气,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横竖是一种那人十分排斥,万分难受的气息将他包裹在内,他呼吸之间好似都是浓郁得散不开的血腥味。 轻微一动,便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试图进入他的识海。 晏长安睁不开眼,只感觉恶心得厉害,连呼吸都跟着轻了起来,脑子一片混沌,从前各种记忆不断在他脑子里浮现。 像是人死之前看见的走马灯,晏长安浑身的劲和灵力都使不出来,仿佛真的濒死一般,被阵阵绝望笼罩。 混沌之间,他听见有沙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打碎那颗珠子,待我们出去,拥你为王。” 难受的晏长安更难受了,他挣扎着想要去抓舒浓的手,可惜踏入三十六层起,他和舒浓便被分开,他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被周遭叫人难受的气息裹挟,晏长安挣扎着动了动,却只唤来邪气入体,大脑刺痛之余,不自觉地开始干呕。 下一刻—— “这可不算什么好处。” 熟悉的轻笑声响起,晏长安只觉得狠狠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瞬间得到放松,连混沌一片的大脑,也迎来片刻的清明。 “吾等出去之后,你便是吾王。”那道难听的声音继续说,“这试炼塔里,是妖是魔,皆供你驱使,助你成一方霸主。” “啊——”舒浓似乎若有所思,“条件很诱人。”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可惜太假了。” “你看看你们,一个前任妖王,一个曾经屠了三城百姓的魔君,还有你——”她话音继续,晏长安骤然坠落,急忙唤出长剑,以剑撑地,稳住身形,才抬眼打量这片骤然亮起来的天地。 东南西北四角,各置了巨大的铁笼,布满阵法,晏长安抬头,一颗散发微弱光芒的珠子悬在空中。 而舒浓,正立于殿中央,笑眯眯地看着西方角落里关押的披头散发的魔。 “六百年不见。”她笑道,“原来你在这里啊。” ------------ 第二十八章 冷冷吐出一个字 角落里披头散发的魔族平淡无波的面上骤然浮现几分惊愕,盯着舒浓怔愣许久。 舒浓没再继续关注他,一手扶起晏长安,又面向东方那位魔气四溢,试图蛊惑她的魔君:“你们三个,个个都不是什么守信重诺之辈,空口白话就想让我为你们做事?” 她顿了顿,没有感情地笑了笑,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她轻哼了一声,松开扶住晏长安的手,抬头瞧着上空那枚看似平平无奇的珠子,北边关着的那位前前前任妖王幸灾乐祸地看了眼吃瘪的魔君,自己忍不住试探道:“你可以先去妖界找我儿子,那小子会——” 舒浓伸手,那颗散发着灵力的珠子便被她握在手心,她微微偏头,看向跃跃欲试的妖王:“你也滚。” 妖王吃瘪,仍旧不甘心:“我儿子——” “你儿子的儿子都死了。”舒浓刺他,“你以为现在妖界还是你们家做主呢,不,你以为妖界还在呢,你妖魔二界还是关系最牢靠的盟友呢?早千百年前魔界就攻破了妖界,如今你妖界那些妖,要么化魔,看魔族的脸色做事,要么遁入人界,寻求庇护,就是你现在出去了也得夹着尾巴做妖,谁还认你这个妖王。” 晏长安揉了揉眉心,感受着仍旧有些昏沉的脑子,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舒浓的话不假,但也巧妙地夸大了事实。 妖化魔不假,但成魔后的妖本身也不是吃素的,只要有能力,也能在魔界站稳脚跟,成一方魔君。 至于进入人界的妖,妖族和人族本身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又经过上千年的融合,人妖两族虽不说亲如家人,但大部分也能和平相处,如今人界仙门之中,也不乏实力出众,扬名九州的妖修。 至于少部分的,藏匿于人界,妄想哪一日复活他们某一任妖王,带领妖族恢复往日荣光。 这不知是哪一任的妖王出去,也会拥有一部分拥趸。 惨是惨,但没有舒浓说得那么惨。 不过她说的这些,能够轻而易举激起一个被关押了上千年,骤然听闻家被灭了的妖王的怒气。 果不其然,之前还趾高气扬帮主魔君蛊惑舒浓的妖王顿时面目狰狞,铺天盖地的妖气从他身后弥漫而出,几乎要冲破那些压制他的阵法。 “尚诀!” 妖王的嗓音里满是怒火,许久未曾打理的乌发乱飞,猩红的双眸直直锁住另一边的魔君尚诀,眸色狠厉,阴冷的目光带着外放的杀意,如毒蛇般缠绕住尚诀。 气势很足,只可惜,舒浓手里的珠子微微一动,这片空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妖气顿时收敛,连妖王的身边的妖气也在阵法的影响下被稳稳压制,不再有分毫暴动的迹象。 妖王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怒气更甚,双手死死抓住他面前的栏杆,仍如一头发怒的狮子瞪着旁边的尚诀:“尚诀!你这个狗东西!你不得好死!” 那边的尚诀在最初的心虚过后,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他和这妖王在这塔中称兄道弟这么多年,谁知道这千百年过去,有人进了这三十五层,还把外界的事情全抖了出来。 他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这也不是我灭的你们妖界不是,是我们尊上——” “闭嘴!”妖王怒目圆瞪,“杀千刀的玩意儿,骗我这么多年,你和你那魔尊都不得好死!你们魔族心都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尚诀的双手被锁链锁着,听多了,反而无所谓地往栏杆上一靠,耸了耸肩:“都是魔了,你指望我是什么好东西,再说我那灭了妖界的尊上——” 他笑了笑,偏头看了眼那边还在盯着舒浓的魔族,嗤笑:“早六百年前就死了。” 妖王还在发怒,尚诀重新将目光落在舒浓身上,笃定道:“你不是人。” 舒浓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对,我是你爷爷。” “……” 尚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龟裂,又迅速调整了表情:“天赋再出众的人,也不会拥有像你这般的灵力——”他稍稍一停顿,露出玩味的笑来:“你不像是人拥有了灵力,反而更像是一团由灵气组成的人。” “与此同时。”他继续道,一字一句道,“你身上还有难以化解的怨气。” 怨气? 晏长安下意识看向舒浓的背影。 围绕在她周身的灵力纯粹,尤其在这样一方邪气环绕的空间里,更为引人注目。 晏长安盯着她的背影瞧了许久,始终没从她身上看出丁点怨气的存在。 怨气? 一个由灵气孕育而生的剑灵身上,会存在着难以化解的怨气吗? “你既不是人,身上又有这般严重的怨气。”尚诀靠在栏杆上,一只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之上,懒懒地看着舒浓,“何必混迹于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崇尚禁欲,处处皆是限制的人修之中,投身他界,不是更容易得到你想要的?以你的天赋能力,成为一方魔君只是早晚问题,届时,你要复仇也好杀人也罢,这九州四海,谁能阻你?” “你身上那些怨气,难道不见血就可以化解吗?” 他话音落下,晏长安抬眸,紧紧盯着舒浓的背影,连另一边角落里一直叫骂的妖王都歇了声音,静静等待舒浓的反应。 舒浓抱肘一字不落地将他这些话听完,白色的珠子在手心转了转,低着头忍俊不禁。 “是你天真还是觉得我天真啊?”她眼眸露出几分笑意,“放了你们,投身他界,届时我为仙门不容,人人喊打,我这身怨气,还能消得了吗?” 她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身后受邪气侵扰,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晏长安,移回视线,朝尚诀微微挑眉:“难怪沧元要将你关在这三十五层呢,这双眼睛倒是能看出点东西。” 她浑身上下都是灵气,又有青光剑助她掩藏一身怨气,心魔知道她倒不惊讶,毕竟那些东西最擅长窥探人心,但尚诀能在短时间内看出她许多事来,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 第二十九章 三十六层遇故人 “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 舒浓笑着转身,慢慢走向西方角落里那个自她出现便未说过一句话的魔族,“你怎么确定我这身怨气是冲着人修而非魔族呢?” 她在沾染着斑驳血迹的笼子前停住脚步,与角落里抬头的魔族对上视线,粲然一笑:“对吧?玄望魔君?” 相比妖王和尚诀,玄望的衣裳还算完好,满头黑发纵使散落覆面,也并不像妖王那般杂乱难看,眉眼深邃,眼神阴毒,此刻抬眸,冷冷地注视着舒浓:“你不该还活着。” 舒浓“啧”了一声:“对啊,所以你没听那个叫尚诀的魔族说吗?我不是人。” 被点名的尚诀靠在栏杆上,冷哼一声:“怎么?认识啊?” 舒浓意味不明地盯着玄望:“魔君玄望,昔日魔尊朝白座下第一护法,跟着他南征北战,朝白最忠心的一条狗,天下谁人不知其名,怎么?尚诀魔君难道不认识?” 尚诀瞧了瞧她,又瞧了瞧玄望。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和妖王称兄道弟只是表面功夫,无聊罢了,但他和玄望虽说不至于一见如故,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弟,但相处起来,还是比妖王那个异族人多了几分真心的。 魔尊朝白的死讯还是他告诉他的呢。 他之前也是跟着朝白混的,在朝白那边的分量不比玄望低,只是后来不想再继续那种脑袋挂在腰带上的日子,便退了一线,安心做起了他的一方魔君,只是不料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作乐时闹得动静大了些,仙门百家便联合起来,拼死将他捉了回来。 他在这试炼塔里一关,便是上千年,外面的天早就变了又变。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尚诀眯了眯眼睛,忽然道:“你那一身怨气,不会是冲着他来的吧?” 他不知道试炼塔存在了多长时间,他进来的时候妖王已经在了,然后浑浑噩噩的不知又过了多少年,玄望满身是血的被人关了进来。 听他二人的语气,玄望似乎已经被关进这里六百年了。 他自己就更不知道已经被关了多少年了,他进来的时候,魔界还没有玄望这号人物呢! 舒浓没再理会他,在关着玄望的笼子前蹲下身去,手指轻轻巧巧地敲了敲栏杆,玄望再次对上她的视线,仿若凝视深渊,明知会万劫不复,却仍旧忍不住靠近。 那双眼里充斥着无辜的笑意,主人微微靠近了笼子,轻声道:“你说,我在这里,朝白会不会,也在这世间某一处呢?” 她洁白的裙摆坠地,染上了几分地上泛黑的血液,一手满是血污的手骤然从笼子里伸出来,铁笼上的阵法噼里啪啦地砸下,本就布满血污的手臂瞬间血肉模糊。 手的主人却仿若未觉,狠狠抓住舒浓的肩膀,鲜红的血液顿时从那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滴落在舒浓身上。 晏长安的剑气顿时劈了过去。 可惜他此刻被邪气包围,头脑昏涨,加之灵力耗尽,正是虚弱的时候,剑气也软绵无力,被手臂主人轻而易举地化解。 舒浓回眸,轻轻弯了弯嘴角。 “没关系。”她说。 玄望抓着她的肩将人拉近,一张还算干净的脸凑上来,舒浓轻轻眨了眨眼,对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面色狠厉,恶狠狠地瞪着眼,咬牙道:“……你说什么?” 舒浓仿佛感受不到肩膀处逐渐加大的力度,不怀好意道:“我怎么死的,你清楚,朝白怎么死的,你也清楚。你说,我能复活,朝白为何不能呢?” 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刻意的担忧:“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但有人能认出我,将我送回舒家,你说——” 舒浓笑意渐浓:“朝白有没有记忆呢?他复生的时候,是在人界呢?还是在魔界呢?要是在人界可就危险了,谁不认识仇人的脸呢?不过就算是在魔界,难道他就会很安全吗?” 她再次回眸,问晏长安:“现在的魔尊是谁啊?” 晏长安沉吟片刻:“朝夜。” 舒浓扬眉。 又是熟人。 她朝玄望微微歪了歪头:“是朝夜啊,他如果知道了,会做些什么呢?他也如你这般爱戴着朝白吗?” 一个稳坐魔尊之位上千年,在族人心中积威甚重的兄长突然复生,还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状态。 朝夜会怎么做呢? 朝夜怎么想怎么做都与她无关,舒浓想,朝白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她在乎的,只有玄望的想法。 抓着她肩膀的力度有所松动,舒浓随手一挥,将他不成模样的手挥开。 她起身后退至晏长安身边,那边短暂的沉默过后的玄望开始暴动,他一次次地聚气魔力,狠狠撞击困住他的阵法和铁笼。 舒浓微微一笑,抬手将手中的珠子扔回原处。 不知道是不是晏长安的错觉,他晃眼看去,觉得那珠子似乎明亮了几分。 阵法的威力似乎随之加大,随着玄望的一次次攻击,阵法噼里啪啦作响,久不停息,偶尔的空隙,其他几人看去时,玄望身上已经没什么好肉,狼狈模样比妖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边看够了热闹的妖王和尚诀咂咂嘴,被玄望的动作惹得有些心惊胆战。 尚诀张了张嘴,试图唤醒玄望的理智,他抓着栏杆,眯着眼睛想看清玄望的身影,朝着那边大喊:“你好歹是个魔君,清醒一点啊,这天地之间,哪有什么的复生之法!” 舒浓笑容灿烂,立即朗声道:“是吗?那我怎么能站在这里啊?!” 尚诀沉默一瞬,顿感不妙。 果然,乱炸的玄望不仅没有有所停顿,反而更加起劲,出手的动作毫不犹豫。 尚诀生气,他到底清不清楚啊,有那颗不知道是什么法宝的珠子在,他们根本破了这塔里任何一道阵法。 舒浓还在煽风点火:“哎呀,反正也死不了,说不定哪天就破了呢?说不定朝白此刻正在人界彷徨,等着有人去找他呢!” 妖王不吭声,尚诀也诡异地沉默下去。 良久之后,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难听:“果然,你那一身怨气是冲着他来的。” ------------ 第三十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舒浓立在晏长安身边轻笑,白色衣裙上血迹斑驳,阵法落下时,自玄望手臂四溅的鲜血落在她的面上,几乎染红她半边脸颊,她垂眸盯着笼子里发狂的玄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影单薄,白衣染血,本该是一副破碎惹人怜惜的画面,偏生她笑容璀璨,如稚子般明亮的眼眸里带着点点恶意。 尚诀望着她,犹如见到索命恶鬼。 舒浓侧眸看了他一眼,未曾对他的话有所反应。 不承认也不否认,尚诀不由得再次将舒浓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果然,他想,他就算没完全说对,那也占了个七八分。 试炼塔在沧元剑宗这么多年,除了那几个偶尔来检查阵法的老东西,几乎没有弟子会上这三十六层。 三十六层受他们三个影响,妖气魔气乱窜,邪气弥漫,但凡来这一层,就没几个好受,便是这姑娘身边那小子,就算有她的灵力加持,也是在咬牙强撑。 但凡修灵气的,在这样的地方都不会觉得好受。 但几乎没人上来的三十六层,如今有人上来了,一个灵力耗尽,明显是强闯上来的,一个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在这里呼吸自如,半点不受邪气影响,看上去与玄望还有旧仇。 关键这两个上来,除了碰碰珠子,扎了扎他和妖王那老东西的心,也没再多做什么,反而是一边什么话都没说的玄望,被她逼成这副疯魔模样。 方才妖王知道妖族被灭后都没完全失了理智,还知道不过铁笼,不攻击阵法。 他看了眼此刻如死鱼般躺在笼子里,还抬手妄想继续攻击困住他的阵法的玄望,又看了眼一旁看戏的两人,眼神复杂。 “……舒浓。” 尚诀轻声呢喃,方才玄望惊怒之余脱口而出的名字,尚诀念了两遍,此刻才回过味来,声音蓦然提高两分,“舒浓?!” “嗯?” 舒浓应声转向他。 尚诀盯了她片刻,才犹豫着开口:“你是那个——祭剑的舒浓?” “当然。”舒浓坦然,“这世上有第二个祭剑而死的舒浓吗?” 有没有第二个祭剑而死的舒浓尚诀不知道,但尚诀非常清楚的是,祭剑之人,不应还活在这世上。 玄望进来时曾和他透露过朝白败亡的原因。 仙剑都成了,朝白失败也只能说是在情理之中。 成王败寇,朝白再惨,他一个已经被关进了试炼塔的魔君,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祭剑的舒浓却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不该还活着。”他和玄望说了相同的话,思及之前看出的舒浓与常人相比的异常之处,“你是什么?鬼?还是什么?” 世上绝对不存在任何复生之法,否则这天下就乱了套了。 他不知道舒浓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但能万分肯定的是,她绝对不是活生生的人。 舒浓任由他打量了一番,咧嘴笑道:“我是你爷爷。” 忽略尚诀的骂骂咧咧。 舒浓侧眸看了眼那边听了这几句话再次挣扎着坐起来疗伤的玄望,他目光炙热,恶狠狠地锁住舒浓,换来她笑意不减,充满疑问道:“当时死的可不止我一个,你说,天下这样大,会不会还有同我差不多的存在呢?” 她轻笑两声,伸手抓住晏长安的手腕,最后好心提醒道:“下次有人进来,不必再白费力气蛊惑人家了,能进入这塔里的,哪个不是对你们深恶痛绝,特别是你们两个魔族的东西,血海深仇在前,你说人家放不放你们?” 言罢,她抓着晏长安的手腕,一个转身,出了试炼塔。 试炼塔外景鸿早就在等着他们了。 晏长安只感觉周身一轻,属于舒浓的灵气包裹住他,温和柔顺,铺天盖地压住他的邪气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夏日阳光,驱散他身上最后那点阴冷,他因置身于邪气之中而有些发冷的身子终于开始回暖。 晏长安骤然换了环境,又正值虚弱之时,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幸而舒浓一直抓着他的手腕,察觉他的失态,及时出力扶住了人。 景鸿难得严肃了脸色,几个大跨步过来,瞧见两人的模样,一手一个,直接去探晏长安和舒浓的脉搏。 舒浓被他抓住手腕,下意识甩手挣脱。 撞进景鸿疑问的视线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开撑着晏长安的手,随意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我没事,您先看看长安吧。” 这便叫上长安了? 景鸿挑眉,见她神色正常,确实也不是有事的模样,倒也没再纠结,探过晏长安的脉搏,又为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微微松了一口气之后,眉头又随即狠狠皱起。 “你去了多少层?” 晏长安往舒浓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应该是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换衣,拿着从秦唐手里接过的手帕擦拭着脸上的血污。 他抿了抿唇:“三十五层。” “你疯了!” 景鸿直接上手,一巴掌拍在晏长安脑袋上,“不知分寸。” 难怪他浑身上下灵力耗尽,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全靠丹药撑着。 三十五层那些东西最擅长蛊惑人心,稍不注意便会被他们拖入幻境之中,他虽不知道他这小徒弟被他带回沧元之前有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但他初见晏长安时他肋骨都被人打断了,想来是绝对说不上好的。 那群东西无孔不入,抓住一点事情便能让你滋生心魔。 晏长安从前再渴望变强,也不至于如此没有分寸。 只是他再问,晏长安一直含含糊糊,提及上三十五层的理由便闭口不言,只是隐晦地看了一眼那边的舒浓,以为他这个当师尊的没有看见。 景鸿沉默片刻,跟着他同样隐晦地看了一眼舒浓。 ……难不成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是为了在心上人面前逞能才硬上三十五层的? 舒浓正低头瞧着裙摆处的血污,似乎有些苦恼,脸上的血迹只剩下淡淡的一点红色,晏长安看着她有些出神,藏在秦唐身后的姑娘和与生殿其他弟子皆在悄悄打量她。 ------------ 第三十一章 非要找到人不可 舒浓提着裙摆四处看了看,又瞥见上身的大片血迹,她死这一次后,不知冷热,味觉退化,嗅觉倒是灵敏,叫她此刻只觉得一股血腥味一直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 秦唐以为她是在心疼这件衣裳,盯着舒浓的裙摆开了个玩笑:“让长安那小子带你下山买件新的。” 陆望壹也凑过来,对舒浓一身的血迹咂舌:“你们这是,上了多少层啊?” 舒浓仰头朝他笑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视线略微偏移,对上一双带着好奇的眸子。 舒浓歪歪头,笑眼弯弯,朝对方投去一个善意的眼神。 明月顿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片刻之后,又再次对上舒浓的视线,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面上,带着歉意朝她笑了笑。 她很早之前便听说问生殿的那位宴公子带回了一位与六百年前的那位其华仙子长得非常像的姑娘,也敏锐察觉到柳叙白这段时间的反常与这位苏姑娘有关。 方才在试炼塔中,她与秦唐结伴时,曾向他打听过苏不惜的事,得到的回答除了那句早就传开的“宛如双生姊妹”之外,还有一句“一模一样”。 原来六百年前那位以身祭剑,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其华仙子,是这般模样。 舒浓也知道她,毕竟柳叙白与其华仙子的故事穿的 舒浓刻意无事她带着探究的目光,对着一边的陆望壹微微扬了扬下巴,故作不知:“你们怎么在这里?等着进试炼塔?” “我们已经进去过了。”陆望壹立即回答,“这下知道你们进去多久了吧?再不出来,景鸿长老就要进去找人了。” “是啊。”秦唐也搭腔,“若非你二人谁都没捏碎镯子,师尊恐怕早就强行闯进去了。你们到底去了多少层啊?” 舒浓本身倒是没感觉到时间有多久。 她与晏长安出了第一层后,她便直达了三十五层,撞见了想压制心魔的柳叙白,出来放任自己陷入情绪的那段时间,她并不知道究竟是多长的时间。 但晏长安都从十二层打到三十五层了,想来时间并不像她感觉中的那样短暂。 她抿出个笑容来,没再对他们的问题避而不答:“三十五层。” “嘶——” 秦唐和陆望壹齐齐后退半步,看着她沉痛摇头,“苏不惜,恐怖如斯。” 言罢,这两人又同时转向那边的晏长安,异口同声:“晏长安,恐怖如斯。” 他们单知道苏不惜和晏长安都不简单,却没料到和苏不惜的晏长安比以前更不简单。 舒浓和齐如以及他们身后的明月被他们的反应都笑,连树下抱着剑始终未发一言的与生殿另一位弟子眼底都染上几分笑意。 齐如开玩笑:“勤能补拙。” 明月也跟着笑,温温柔柔道:“其实秦公子也很厉害。” 这倒是真的,舒浓想,秦唐平时再怎么不着调那也是修行了六百多年,即将收徒的人,真实实力与晏长安相比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知道归知道,但是从明月嘴里不说与她一门的陆公子,反而是与晏长安明显不对付的景鸿座下的秦公子,舒浓不免多看了几眼。 但被忽略的陆望壹本人,她跟前的齐如,似乎都对此没什么感觉,连被提及的秦唐,也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就她这段时间的观察,秦唐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就让人很别扭啊。 或许是察觉舒浓的疑问,齐如凑近她几分,轻声道:“方才试炼塔中,明月姑娘被秦唐救了一次。” 哦—— 舒浓恍然地点了点头,视线在与生殿三人的身上打了个圈,转开话题:“你们在等柳仙君。” 陆望壹“嗯”了一声,主动解释道:“师尊上三十六层了。” “说起来——”他调侃道,“你和长安再上一层就能碰见他了。” 三十六层? 舒浓眸光微闪。 真有趣,去三十六层的要说去的是三十五层,说去三十六层的去的却是三十五层。 即便如此,舒浓面上仍旧是一副好奇懵懂模样:“长老们也需要历练吗?” 陆望壹耐心解释:“并非,弟子们寻常是上不了三十六层的,不过据说里面关了三个妖魔,其中一个是师尊亲手关进去的,他偶尔也会进去一趟,加固阵法。” 舒浓恍然大悟,说了句“原来如此”。 晏长安这时走上前来,舒浓侧眸瞥了他一眼,低头看了眼身上扎眼的大片红色,眉目间又染上几分苦恼。 “那我先回去了换身衣服?”她说,回头看了晏长安,“长安估计也要好好休养几天。” 陆望壹和秦唐没错过她口中的称呼,笑眯眯地点头。 陆望壹:“之后让晏长安陪你下山去买一件新的。” 秦唐拍了拍晏长安的肩膀:“回去后好好休息,你这次突破应该不小,宴前考难不倒你,不必再对自己这般苛刻,也该放松放松了。” 晏长安话不多,简单地“嗯”了一声,便立在一旁等着舒浓。 舒浓对着几人笑了笑,又对一旁不知为何也没走的景鸿挥了挥手,跟着晏长安一步步往回走。 直到离了试炼塔下几人的视线,舒浓才偏头正儿八经地打量了一番晏长安,轻声问道:“为什么非要闯三十五层?” 晏长安沉默片刻,垂眸瞧着两人被日光拉长的影子,舒浓被染红的裙摆扫过青绿的落叶。 “你死了,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舒浓嗤笑一声,也不管还没有到问生殿,趁着此地此刻只有她和晏长安二人,心念一动,白色染血的衣裳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明黄色的衣裙。 “我不会死第二次。”她说,“死过的人是不会死第二次的。” 她抬起手腕,露出手腕处还未还给景鸿的镯子,晃了晃:“而且,大仇未报,我又岂能甘心离去。” 她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和柳叙白有仇的事了。 晏长安说不清楚自己非要闯上三十五层的原因,他只是笃定以舒浓会往最上层去,又出于某种类似于她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放心的心思,非要找到人不可。 “那你呢?”他忽然反问。 ------------ 第三十二章 为何上三十五层 “什么?” 舒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问题。 “为何要在三十五层待那么久?”晏长安再问了一遍。 三十五层心魔聚集,待的时间越久,被那群东西发现弱点的可能性就越大。 是以他并不明白舒浓一直待在三十五层的原因,即便她已非人,无人奈何得了她,但按照那群心魔所言,普天之下,只要拥有思想,他们都能抓住对方露出的那一点裂缝,让其滋生心魔。 舒浓没有正面回答他,突然停住脚步。 她尚还带着浅淡血迹的脸颊骤然在他眼前放大,晏长安措手不及,慌忙后退半步,一个抬眸,便触及舒浓眼底狡黠的笑意。 “关心我啊?” 晏长安别开眼:“不必自作多情。” “哦——”舒浓笑意不减,又凑近两分,“那晏公子,是单纯对我为什么在三十五层待那么久好奇了?” 晏长安眼睫轻颤,并不看她,只从喉咙里浅浅发出一声“嗯”来。 舒浓轻笑一声,作势后退两步,在晏长安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之际,眼珠子一转,身子忽然一歪,就要往硬邦邦地地上倒去。 晏长安当即眉头一皱,下意识伸手将人揽住,单手将人抱离之前的位置,低头一看,舒浓所立之地连颗石子都没有,再看舒浓,早已笑开,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不闪不必,反而微微歪着脑袋,露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晏长安皱起的眉头未松:“......胡闹,怎可——” “咳咳咳——” 身后蓦然传来一阵凶猛的咳嗽声,晏长安和舒浓齐齐转头,只见两名弟子涨红了脸,一人以手握拳,挡在嘴前,刻意地咳了几声。 舒浓不认识,晏长安却能从他们腰间那个刻着“法”字的木牌认出他们是执法堂的弟子,应当是日常巡逻至此地,撞见了他们。 那两名弟子瞧见晏长安的脸,大惊失色,当即后退半步,俯身行礼:“原来是晏师兄。” 怪道是谁光天化日之下,在路中央和人搂搂抱抱呢,竟然是问生殿的那位晏长安! 晏长安沉默片刻,撒开了扶在舒浓腰间的手。 那执法堂的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又行一礼,便急急忙忙向着与晏长安相反的方向跑了。 晏长安似乎已经能听见这件事传开后,秦唐和陆望壹在自己耳边的怪叫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带着八卦消息的两名弟子远去,有些头疼。 舒浓没错过两名弟子离开时面上的神情,笑眼弯弯:“如今的仙门弟子都这么喜欢听别人的八卦吗?” 晏长安垂眸,视线落在她含笑的眉眼之上,沉吟片刻:“如今天下太平,弟子们修炼之余,便会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这些弟子也不仅仅只是喜欢八卦,修炼累了,放松之际,只要是相对来说能称得上是有趣的事,他们一概是来者不拒的。 舒浓轻笑了声:“我在三十五层,不过是因为见了件烦心的事,想在那儿冷静冷静。” 晏长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舒浓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至于那些心魔。”她眼中透露几分不屑,自信张扬,“想做却做不到,因此生了执念的人才会生心魔,而我——” 她顿了顿,扬起嘴角:“我想做的事,我一定能做到。” ------------ 第三十三章 苏不惜和晏长安 舒浓和晏长安的背影消失在试炼塔不过片刻,塔下的阵法里便又显出一人的身影。 陆望壹和与生殿其他两人立即过去。 “师尊。”陆望壹有些担心得叫了一声。 柳叙白的状态着实说不上好。 他应该是已经重新打理过自己,此刻已并不是舒浓在三十五层见到他时的狼狈,却是唇色苍白,眉头微蹙,周身灵力也有细微的紊乱,平白给人一股病弱之意。 陆望壹欲要伸手搀扶,被他微微摇头,挡了回去,适应了一番塔外的强光之后,视线先在周围巡视了一圈,眸光微沉,缓缓道:“晏长安他们呢?” 陆望壹还没说话,景鸿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二话不说,趁他不备就要探他的脉搏,刚刚触及他的手腕,便被柳叙白一把挥开。 景鸿若有所思片刻,丝毫未恼,在柳叙白皱眉将要质问他前,反客为主:“你这么关心我殿里的弟子做什么?” 他顿了顿,余光瞥了眼明月,忽然玩味笑道:“还是说,你关心的另有其人呢?” 柳叙白早已习惯他时不时地挖苦,并未理会,只看着陆望壹,等着他的回答。 陆望壹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长安和苏姑娘受了伤,先回去调整休息了。” “师尊你不知道——”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激动,“长安他和苏姑娘上了三十五层呢!” 虽说试炼塔只是给宗门里的弟子试练用的,除了镇压着大妖魔的三十六层,每一层的试炼说难不难,只要不强行硬闯超出自己实力太过的高层,基本上是不会出什么意外。 但问题就在于,这三十五层,虽不说难倒大片弟子,但也超出晏长安如今的实力太多了! 加之三十五层考验的也不全是实力,心魔环绕,藏匿于黑暗之中,伺机而动,只要露出一点破绽,便会叫它们抓住机会,蜂拥而上。 这更是对心性的考验。 反正陆望壹现在上不去。 他一直知道晏长安是个天才,还是个勤奋刻苦的天才,但没想到他天才到这种地步啊? 陆望壹甚至想不出来他是怎么耗尽一身灵力,硬生生上了三十五层的。 还有救了他的苏不惜,他早就察觉她也不是个一般人了。 听了他的回答,柳叙白眼神一暗,面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并不如陆望壹这般激动,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着拳,青筋暴起。 “哈哈哈——” 心魔在他的识海里挑衅,“苏不惜究竟是不是舒浓呢?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柳叙白去过三十六层。 他既然是打着上三十六层的幌子入的试炼塔,便要做给旁人看看,以防有人窥破他拼命要掩藏的事情,是以在三十五层试图逼出心魔,耗费大量时间仍只是徒劳之后,他便上了三十六层。 但三十六层并不如他想象之中的那般平静。 素来如一潭死水般的玄望像是着了魔一般,劈头盖脸将他和舒浓骂了一顿,骂他们无耻卑鄙,叫嚣着要柳叙白放他出去。 甚至,不要命了一般攻击压制他的阵法,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遍体鳞伤。 从玄望的骂声中勉强拼凑出舒浓的身影的刹那,柳叙白只觉得时间静止,本就被心魔折磨得发疼的脑子一阵轰鸣,像是迅速涌入了许多东西,待他细细去想,却又是一片空白。 在玄望的骂声之中,他思及舒浓的名字,蓦然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知身在何处,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另外两个笼子里看热闹的妖王和魔君见他这副模样,十分贴心地为他解释了玄望为何发疯,在他之前,又有何人来过此地。 “你比那女人脾气好多了。”妖王笑嘻嘻地说,“听说你们六百年前是一对儿,怎么不一起上来?我看她身后还跟了个小子,对她那可是百般维护,别不是人家有了新欢,不要你这个旧爱了吧?” 苏不惜。 柳叙白当即便想到这个名字。 荒唐的猜想自心底弥漫,如今陆望壹的回答一出,他便又多了几分妄想。 苏不惜和晏长安。 舒浓和妖王口中对她百般维护的小子。 柳叙白的呼吸蓦然加快了几分,下一刻,脸色又忽然变得苍白。 三十五层。 那么极有可能,他于心魔幻境中见到的那个舒浓,那个一字一句说着他恶心的人,便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或许——真的是舒浓本人站在那里呢? 苏不惜—— 心魔在他脑子里作怪,逼得他的大脑一阵一阵地发疼,叫他除了苏不惜和舒浓,根本分不出心神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回去吧。” 他勉强打起精神,对似乎是在看他笑话的景鸿行了个礼,带着与生殿的三个人离开。 离开之前,明月斟酌再三,向秦唐递出一枚剑穗,轻声道:“今日试炼塔中,多谢秦公子出手相救,只是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若秦公子不嫌弃,便收下这枚剑穗吧。” 秦唐挠挠脑袋,刚要拒绝,那边已经走出去几步的柳叙白见明月没有跟上来,转头以视线询问。 明月情急之下,将墨蓝色的剑穗塞进秦唐手中,便转身小跑着跟了上去,徒留秦唐一人傻愣愣地抓着手里的剑穗不知所措。 景鸿和齐如悄悄地凑上来,一左一右立在他身边,齐齐往他手里的剑穗看了一眼,又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秦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别别扭扭地将剑穗放进胸口处,微微一偏头,便对上他师尊怀疑的视线。 “我……”他刚说了一个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琢磨着下面的话,“人家……” “行了,我才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景鸿打断他,齐如也跟着点头。 景鸿的视线从秦唐身上移至齐如身上,又从齐如那里移回来,忽然压低声音:“正好长安不在,为师有任务要交给你们去办。” 秦唐抿了抿唇,面上露出几分兴奋和好奇,就差搓手表达自己的激动:“是什么任务不能让长安知道啊?” 齐如亦抬头适时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景鸿轻咳一声:“为师觉得,苏姑娘身上有些谜题。” ------------ 第三十四章 苏不惜是舒浓吗 齐如沉默片刻,恍然大悟:“所以你想让我们背着小师弟帮你解开苏姑娘身上的谜题?” “哎——”景鸿不赞同道,“怎么能叫帮我呢,长安是我的弟子,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师弟了吗?” 秦唐左看一眼师妹,右望一眼师尊,插嘴道:“苏姑娘身上,能有什么谜题啊?我看她和长安不是挺好的吗?” 景鸿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低声道:“她修为不俗。” “修为不俗?”秦唐不明白,“这不是好事儿吗?像这种世外高人的弟子,一般都不简单,人家师尊能在梧桐山上设阵法让他们不受外人侵扰,连那些成百上千的妖兽人家都不怕。” 景鸿低眸:“她是从梧桐山来的。” “对啊。”秦唐点头,“人家之前不是讲过吗,她和她师尊久居梧桐山上,长安后来也说过。” 景鸿心说,可不止这些。 他初见苏不惜时除了惊叹她那一张与舒浓无异的脸,并未对她的身份产生过多的怀疑,只觉得她与舒浓也算是有缘,她那位师尊不让她显于人前也算情有可原。 他甚至暗地里感叹过或许这世上真的存在前世今生,苏不惜或许真是舒浓的转世也说不定。 他那时还想着,就算她真的是舒浓的转世,那她与舒浓也早已是两个人了,苏不惜是苏不惜,舒浓是舒浓,她与前世早已是两条不再相交的线。 如今,他不得不对自己当初的想法产生动摇。 他也好,宗主也罢,都未曾真的去怀疑苏不惜就是舒浓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她除了这张脸,与舒浓之间的差异并不算小。 其中最大的差异便在于,舒浓是年少成名,万众瞩目的天才剑修,曾经多少人盼望着她成长之后的模样,而苏不惜却是个法修,并不用剑,他也从未见过她手中握过剑。 他曾经因此打消对苏不惜的怀疑,但如今细细想来,万一是她用不了剑,或是不愿意再用剑了呢,毕竟原本属于的舒浓的灵剑,早已随着她的离去而重新封剑,回归于舒家剑阁之中,等待新一任主人。 而令景鸿产生动摇的关键在于,他方才去探苏不惜的脉搏之时,或许是时间太短,冰凉的皮肤之下,他未曾感应到她脉搏,却在下意识探入灵力时,感应到了浩瀚灵力,宛若无底。 景鸿十分确信且肯定,如此浩瀚的灵力,并非一个正常人所能拥有。 修士体内所能够储存的灵力会随着修为的精进而扩大,但无论多厉害的修士,身上的灵力都并不是没有尽头的,若是长时间一直耗用却不停下进行修养回复,总有暂时耗尽之时,譬如方才的晏长安。 但苏不惜,她明明也上了三十五层,身上的血迹也能说明她并非置身纷争之外,出来后却依旧灵力充沛,远超常人。 水满则溢,多大的碗接多少的水,就如晏长安如今还不能容纳他这个师尊的全部灵力一般,苏不惜体内,分明应当是无法容纳那么多的灵力的。 但她偏偏容下了,不仅容下了,其灵力之浩瀚,景鸿的记忆里找不出第二个能够与之比肩的人。 他未言语,齐如替他回答:“苏姑娘还和明月——其华仙子长得很像,你自己说的,甚至是宛如双生。” “实力强,来自梧桐山,又与其华仙子似双生姊妹。”她继续道,偏头看着秦唐,“那她为什么就不能是其华仙子本人呢?” 秦唐张了张嘴,想说她的这三点每一点他都可以反驳,一个剑修一个法修,怎么可能是一个人,但他观景鸿的神色,发现他面色严肃,有赞同齐如之意。 从前便了解这些内容并未怀疑苏不惜身份的人突然变了想法,突然对苏不惜产生了怀疑。 秦唐沉默片刻,明白苏不惜和其华仙子的事不算小,他这师尊平日里玩闹归玩闹,但万万不会在这种事情随意胡来。 他既然能是现在这般严肃的模样,想来也定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让他产生怀疑的线索。 “就算——”他微顿,咽了咽口水,才敢继续说下去,“就算苏姑娘和其华仙子是一个人,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 仙门百家中的天才不算少,但任何一个天才的陨落,都是整个仙门的损失,何况是其华仙子这样声名显赫的存在。 若这事真是如他们猜想的这般,其华仙子归来后,说不定舒家和沧元剑宗恶化了已经有六百余年的关系还会得到缓和。 “是好事。”齐如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往晏长安和舒浓离去的方向扬了扬脑袋,“但对小师弟来说可不算好事。” “怎么不算——”好事…… 秦唐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突然惊觉,苏不惜和晏长安没问题,但如果是舒浓和晏长安,就有点问题了啊! 若是舒浓,除了眼前的晏长安,隔壁山头的与生殿可还有个为她招魂六百年的柳叙白,甚至是在另一方的元洲,还有位为她服丧至今的宋家少主呢。 秦唐感慨般地摇了摇脑袋:“……晏长安,恐怖如斯。” 齐如看着他无语片刻,转头询问景鸿:“师尊想要我们怎么做?” 景鸿摸了摸下巴,安排道:“我也不是要你们做多大的事,只需要平日里多留意一点苏姑娘那边的动静便可。” “正如你们所说。”他补充,“苏姑娘若真是舒浓,这于整个仙门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们也没必要做什么,何况天下宴也快了,舒家的人说不定都已经到沧元城了,最迟不过天下宴,我们便能知道结果。” 只是若他们的猜想为真,景鸿挠破脑袋,也想不出舒浓醒来后不回舒家,反而隐瞒身份,救下晏长安后跟着他回沧元剑宗的原因。 总不能是为了柳叙白吧,但她来沧元也有段时间了,若是想要和柳叙白相认,早就相认了,当初自然也没有必要隐藏身份。 而且—— 景鸿眼神微沉,若一切为真,舒浓是如何醒过来的? 这天下,不可能存在什么复生之法。 究竟是他想多了,是苏不惜本身异于常人,与舒浓相关种种也只是巧合,还是,苏不惜真的就是舒浓呢? ------------ 第三十五章 岁岁她未曾平安 夜幕低垂,繁星闪烁,大半个沧元剑宗陷入黑暗之中,舒浓悠悠躺在软榻之上,微弱的灯火之下,她的半张面容隐于夜色之中,影影绰绰。 偶尔闻得一两声猫叫,舒浓缓缓扬起嘴角,不消片刻,便有熟悉的猫儿熟练地溜进院子,径直跳入舒浓怀中,被她微凉的手一摸,立即舒服地打了个滚,软糯糯地“喵”了两声,露出白软诱人的肚皮。 舒浓轻笑一声,顺势摸了一把,目光流转之间,掠过陷在黑暗之中的屋顶。 她伸手托住小猫的两只爪子,笑道:“你来我这儿好几天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猫听不懂她的话,在她手里扑腾两下,歪着脑袋看她,又发出一声小小的“喵”。 舒浓失笑,揉了揉小猫的脑袋:“没有名字的话,你以后就叫小白了,简单又好记,还能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你。” 小猫在她怀里动了动,没有反驳。 舒浓躺在软榻上,睁眼看着天上繁星,直到后半夜,都没有再发出什么大的动静。 良久,屋顶之上蓦然响起一声被人刻意遮掩的哈欠声。 舒浓的唇角动了动,目光仍停留在高悬在夜空中的弯月之上。 “她为什么不休息啊?” 被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秦唐轻轻碰了碰齐如的袖角,立马得到对方一声“嘘!”,随后又是忍不住似的,回头看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你以为人家是你吗?” 秦唐瘪了瘪嘴。 心道他这不是因为白天在试炼塔里走了一遭吗,她自己看起来不也挺累的吗?连隔壁晏长安那样的奇才今晚都精疲力竭,进屋睡觉去了,何况他们。 对啊!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晏长安都耐不住疲惫去休息了,他和齐如也是因为强烈的好奇心作祟,强撑着精神来这里做任务,按照他们原本的设想,若两个时辰内没发现什么,他们两个也是要回去休息的。 那苏不惜呢? 她硬生生上了三十五层,出来的时候甚至是浑身都是血,看着也不像是没动手的模样,她为什么不去休息? “你说有没有可能。”齐如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正色道,“苏姑娘这样也是在休息。” 谁说休息必须是闭着眼睛睡觉或是打坐,人家那软榻,那躺着的姿势,她光是看着都觉得舒服,又是赏月又是猫儿入怀,这为什么不能算是在休息呢? “那我们今晚不如就——”回去吧 “嘘,有人来了。”秦唐话没说完,齐如突然打断他,正了脸色,将身形压得更低,完全隐匿于黑暗之中。 秦唐顿时噤声,随着齐如的话将警惕的视线投向门口。 下一刻,他的瞳孔微缩,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舒浓没有动静,她怀里的小白似乎比她更先一步发现有人来了,“喵”了一声,舔了舔舒浓的手指,从她怀里跳下去,消失在角落的草丛之中。 “小白!” 舒浓蓦然坐起身来,动作利落地下了软榻,想追着小白离开的方向而去,视线中却猝不及防闯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柳叙白单手打开了院门口那不足半人高,形如虚设的栅栏,几步进了舒浓的院子,却并不靠近,遥遥地望着她,眸光复杂,握成拳的手张张合合,喉咙干涩,颇有……近乡情怯之意。 舒浓伸出去欲要捉猫的手顿在半空中,她看了看柳叙白,似乎是有些尴尬:“那个……我是在喊那只猫儿,并非对柳仙君不敬。” 说罢,她也不打算再去找跑没影儿的小白,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向柳叙白行了一个礼,抿出一个略带撒娇的笑来:“还望仙君莫怪。” 夜风吹拂而过,为燥热的夜晚添了几分凉爽,柳叙白怔愣片刻,不由得上前了半步,月色之下,对面之人显得更为白皙的面容,举手投足之间,一颦一笑,分明皆是他熟悉的模样。 他嗓音干涩,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紧紧盯着院子里的苏不惜,怕风一吹,他一眨眼,对面他日思夜想了六百余年的人便不见了身影:“我等了很久,为何,不入我的梦了——不对,是为何,不再来与生殿了?” “!!!” 屋顶上的秦唐瞳孔地震,张大了嘴巴:“我——” 他才发出一个音节,便被同样张大了嘴的齐如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秦唐一口气提上来下不去,眨了眨眼,瞥向目光直直落在院子里的齐如,明显感觉到覆在他唇上的手正在微微发颤。 秦唐调整呼吸,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齐如的手,示意她将自己放开。 待到齐如如他所愿将捂着他嘴的手撤走,秦唐又连连深呼吸了几下,视线也重新移向院子里相对而立的两个人身上。 不是—— 他分出心神去想,什么等你到后半夜,入不入梦的,说得这么缱绻。 苏姑娘和柳长老还真有什么关系啊? 舒浓像是没听明白柳叙白在说些什么,微微皱了皱眉:“柳仙君?” 柳叙白盯着她的眉眼瞧了许久,似乎是不能接受她待他这般陌生冷漠,有些失控地上前了几步:“岁岁。” 岁岁。 舒浓微怔,随着柳叙白的前进,宛如受惊般的连连后退,吓得柳叙白不得不慌忙止住脚步。 她整个人匿于树下的阴影之中,无论是地上的柳叙白,还是屋顶上的秦唐和齐如二人,皆不能再从她的面上窥探她的情绪。 自然也无法得见昏暗之下,舒浓嘴角勾起的嘲讽笑意。 岁岁,她已有六百余年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了,柳叙白这一声,恍若将她带回六百年前,她还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彼时她祖母宠溺,父母兄长疼爱有加,日日需要忧心的,不过是父母和夫子留下的课业。 岁岁这个乳名,寓意简单,不过是她的家人想要她岁岁平安,便从这四个字中取了前两个字,琅琅上口,简单好记。 只可惜,岁岁未曾岁岁平安,她早亡在十九岁的大火里,辜负了家人的期盼。 ------------ 第三十六章 她一定就是舒浓 舒浓遥遥看着柳叙白,语气依旧疑惑:“岁岁?” 他怎么还有脸叫这个名字的呢? 舒浓冷笑,语气里却依旧保持着对柳叙白的尊敬,甚至还适当的染上了点担忧:“仙君应是认错人了。” 柳叙白忍不下去:“舒浓。” 他面前的苏不惜微微一怔,随即缓缓走出树下,面上带着这六百年来他见过无数次的惋惜与同情。 这六百年来,除了他自己主动提及,鲜少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舒浓的名字,但他能阻止他们提起舒浓,却不能阻止他们想起舒浓时,时不时对他露出的惋惜与同情。 遗憾有情人不能相守,阴阳两隔。 苏不惜也是如此,像是突然理解了他今晚突兀又冒犯的行为,她放柔了语气:“是舒家那位祭剑的姑娘吗?我下山这段时间,听说了不少有关舒姑娘的事,也——” 她抬眸看柳叙白一眼,犹豫片刻,才继续道:“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明月姑娘的事,我今日得见明月姑娘,发现自己竟与她生得几分相似,想来,我这张脸,也是有几分像舒姑娘的。” “是她像你。”柳叙白急急接过话头,对上舒浓那双澄澈温和,却又带着点点同情的眼时,不由得柔和了声音,“岁岁,是明月像你。” 舒浓微不可闻地扯了扯嘴角,心底暗自“呸”了一声,眉头微蹙,带着几分苦恼:“仙君,我并非舒姑娘。” 柳叙白却是再也听不下去,几步上前,不顾苏不惜眼底涌上的惊惧,强硬地抓住她的右手,微微抬她的指尖,他低下头去,借着月色,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食指左侧的那颗小痣。 舒浓受惊,想把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却被柳叙白紧紧握住,力道大得让她皱着眉头,深觉不适。 “柳仙君!” 舒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恼怒,“你魔怔了。” “岁岁。”柳叙白死死盯着她食指处的那颗小痣,再看向满面怒气的舒浓时,竟是眼眶泛红,一副将要落泪的模样。 “就是你。”柳叙白怔怔道,十分笃定,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她面上流连,嗓音干涩,微微发颤,染上几分哭腔,“你……回来了。” “天——” 黑暗之中的秦唐震撼,刚吐出一个字,这次不需要齐如动手,他自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微微凑近齐如,用气音道:“怎么就动上手了?” “这要是长安那小子看见了,那还——嘶”秦唐视线再次投向院子里,看清院口的来人后,急忙止住话音,却不慎咬住了舌头,疼得眉头微皱,视线却仍旧紧紧盯着院门口进来的晏长安。 秦唐和齐如再次瞳孔地震。 怕什么来什么,这——这是个什么场面啊? 晏长安冷着脸,几步跨进院子里,舒浓瞥到他的身影,惊慌无奈之下,指尖灵力微闪,炙热的灵力直击柳叙白的手腕,一时脱力,松了力道。 舒浓趁此机会,几步跑向晏长安,躲在他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来,带着点点恼怒观察柳叙白。 晏长安顺势将舒浓护在身后,握着剑,朝柳叙白一拜:“柳长老。” 柳叙白却直直盯着自己的手心,眼神炙热。 他熟悉这道灵力,熟悉这种炙热的疼痛,白日试炼塔里,他的心魔幻境之中,他所熟悉的那个舒浓,指尖迸发的就是这种灵力,带给他的,也是同样的疼痛。 只是柳叙白抬头,看见的却是舒浓藏在晏长安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一与他对上视线,便立即撤了回去,伸手扯着晏长安的衣袖,其间对晏长安的依赖肉眼可见。 柳叙白的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受勉强压制住的心魔影响,他情绪一动,脑袋便开始发疼。 “岁岁——” 他竭力压制着脑子里的阵痛,将试图突破压制影响他的情绪的心魔死死压着。 “你就是岁岁。” 他固执地说。 舒浓于是连半个脑袋也不给他看了,双颊因为恼怒而微微鼓起,她躲在晏长安身后,并未回答柳叙白的话,只是再次伸手扯了扯晏长安的袖子。 晏长安便替她回答:“柳长老认错人了,其华——” 身后有只手戳了戳他的腰,力度不轻,晏长安浑身一僵,面无表情地改了口:“舒姑娘不在这里,明月姑娘亦不在问生殿。” 柳叙白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目光沉沉,晏长安对旁人情绪的感知能力不强,无法得知柳叙白此刻在想些什么。 柳叙白微微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晏长安身后便再次探出半个身子,与前几次的陌生与恼怒不同,这一次,舒浓的眼里含着明晃晃的恶意和嘲笑,她微微扬起嘴角,声音里充满刻意的疑问:“舒姑娘,不是六百年前便祭剑而死了吗?柳仙君为何会觉得我是她呢?” 柳叙白如坠冰窟,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 他看着舒浓脸上他熟悉的笑容,始终挺得笔直的背忽然弓了下去,脑子里的疼痛忽然加剧,恍惚之间,似乎已经看不清眼前两人的面容。 偏偏舒浓并未放过他,她用最天真无辜的声音问他:“死了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听说,仙君是亲眼见证了舒姑娘的死亡?” 柳叙白紧绷着的弦蓦然断裂,险些压制不住强盛起来的心魔,心神动荡,仿佛被拉回六百年前的那场大火里。 他好像再次看见粉衣的姑娘扯着她的衣领又哭又笑,手中长剑狠狠捅进他的腹部,转身跳进真火的刹那,火苗迅速吞噬她的裙摆,他重重倒在地上,恍惚间听到宗主的惊呼,又听见幼儿的啼哭,一瞬间的后悔涌上心头,他跌跌撞撞奔向锻剑池,却被赶来的宗主华丘阻止。 她说得没错。 他亲手将她逼进了真火里,亲眼看着她被真火吞噬,血肉灵魂都祭了青光。 可她如今,分明鲜活地站在他眼前。 柳叙白愣愣地看着舒浓眉间的笑意。 她就是岁岁,她一定就是舒浓。 她在捉弄他。 柳叙白面色苍白,不远处的屋顶上响起一声细微的惊叹。 秦唐和齐如皆眸光复杂。 “苏姑娘,恐怖如斯。” 这简直是在踩着柳长老的痛点跳舞。 ------------ 第三十七章 食堂里面谈八卦 宴前考在即,沧元剑宗的有些弟子,白日进试炼塔,晚上还要摸黑练剑,以至于这几日食堂里的弟子都不算少,轮到做饭的弟子几乎要将锅铲抡出火花。 打菜的弟子挖了满满一勺刚出锅的麻辣豆腐进秦唐的饭碗里,瞧着他和身后齐如无精打采的模样,新奇地笑了笑:“秦师兄又不用参加宴前考,怎么也这般模样?” 秦唐嘴里叼着个包子,闻言随手将肉包拿下,单手端着饭碗,瘪瘪嘴,又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你不懂。” 他现在—— 就想重金求一双没见过昨晚柳长老和苏不惜以及晏长安三人之间那些事的眼睛和一双没听过他们昨夜所谈之话的耳朵啊! 苏不惜到底是不是其华仙子啊?! 柳长老说的入梦和去与生殿是什么意思啊?! 还有他为什么要去抓苏不惜的手啊?! 长安对苏不惜的身份就没有怀疑吗? 他们为什么不把事情全部解决和弄清楚之后再散啊! 齐如默默翻了个白眼,将故作神秘的秦唐挤开,递上的碗:“也给我打碗豆腐。” 他们端着碗,在食堂里环视一圈,视线一同落在另一边还在挑选食物的两人身上,默契的同时移开视线,在食堂里找到正向他们招手的景鸿。 景鸿碗里的面已经被他吃了大半,嘴角还挂着点点红油。 秦唐和齐如坐下,再次一同偏头去看选餐处的舒浓和晏长安二人。 他们二人似乎是一人要了一碗面,泛着热气的两个大碗皆被晏长安端在手里,舒浓正在兜售山下糕点的弟子那里东瞧瞧西看看,似乎是在纠结到底选哪种糕点。 食堂吃两口便要看他们一眼的人不少,不过有些弟子脸皮薄,被晏长安捉住视线,冷着脸一瞪,便讪笑着将脸埋进碗中,如此循环往复。 最后是晏长安看不下去,掏腰包将三种味道的糕点都买了点,才带着人转身寻找座位。 秦唐和齐如,以及食堂里其他有意无意观察他们的弟子,皆是立即收回了视线。 景鸿咽下一口面,朝晏长安笑了笑,见他带着舒浓落座在其他地方,又是帮着舒浓调味,又是给她把糕点一一摆好,不由得对着对面两个弟子挑了挑眉:“没想到有朝一日为师还能看见长安这么为别人的时候。” 秦唐顺着他的话转头看去,正好撞见舒浓从晏长安手里拿过辣椒面,一次性往面里倒下小半瓶,惊得他立马移回了视线,感觉自己的唾液大量分泌,喉咙仿佛也跟着辣了起来。 恐怖如斯啊,恐怖如斯。 昨晚也好,今日也好,苏姑娘之胆量,真是非常人所能及。 秦唐感慨般地摇了摇头,动筷之前,先压低声音将昨晚舒浓院子里的事说给景鸿听了。 景鸿一边听着,一边一口接一口喝着碗里的面汤,待秦唐说完,他最后一口面汤也从喉咙咽下。 秦唐说得挺激动,景鸿先是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山下的东西就是好吃,难怪宗主要派弟子下山专门去学,就算是修士,谁又能弃人间美味于不顾。” 秦唐一通讲完,无语片刻,难得面无表情:“师尊。” “听着呢听着呢。”景鸿拿着张墨色的手帕擦嘴,随手在三人周围布下一个结界,“然后呢?柳叙白最后为什么走了?” 景鸿身为一殿殿主,出现在这里本就引人注目,伸手布下结界时亦毫不意外地引起了几名弟子的注意,但对方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秦唐和齐如二人,只以为他们要交谈什么与宴前考有关的事,便没当回事。 这倒方便了秦唐,他不用再刻意压低声音,面上刚浮现几分兴奋,目光便触及另一边将布满红色的面条夹起来的舒浓,顿时又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她看出什么端倪,轻咳两声,压下激动的心情,学着晏长安的冷脸:“三更半夜,柳长老不宜入女客居处。苏姑娘是问生殿的贵客,还望长老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景鸿忍俊不禁,轻笑两声,“哈,高抬贵手……” 柳叙白这个人,除了降妖除魔的时候,被那些妖魔求上一句高抬贵手,还有什么时候被人说过这句话。 何况晏长安身后躲着的还是个似乎与舒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人。 这六百年,柳叙白面对与舒浓有关的人和事,向来是十分耐心,没脾气的。 六百年年年招魂,年年失败,从未见过他恼怒或生出什么放弃的意思,就连当年舒浓的幼弟因为亲姊为柳叙白祭剑而死,从而记恨上他,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道貌岸然,假仁假义时他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模样。 昨夜去寻找这个极有可能是他念了六百年的人时,苏不惜和晏长安这两人,一个一边害怕一边踩他痛脚,一个因为另一个的害怕直言暗示他以权压人。 景鸿不知道柳叙白怎么想的,反正他要是柳叙白,他恐怕都要快被气死了。 “然后呢?”他来了兴趣,撑着脑袋继续问,“柳叙白就这么走了?” 秦唐和齐如齐齐点头。 “柳长老对苏姑娘说他不敢奢望太多,只求她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齐如补充,“然后苏姑娘没理会,他就自己走了。” “嘶——”秦唐含住一块散发着热气的豆腐,却一个不慎被烫到舌头昨晚被咬伤的地方,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尝什么味道,两三下将嘴里的食物吞咽入腹,却仍旧伸长了脖子去问:“师尊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弥补的,还有之前入梦什么的,柳长老他不会真的把苏姑娘当成其华仙子了吧?” 虽然她们两人是长得太像了些,他们如今也怀疑苏不惜和舒浓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柳长老不至于魔怔成这般模样吧? “柳长老那么了解其华仙子的人都认定苏姑娘就是其华仙子——”秦唐放下筷子搓搓手,“师尊你说,苏姑娘不会真的就是其华仙子吧?我听说柳长老与其华仙子相伴两年,了解其华仙子许多习惯,他昨夜这般,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让他认定了苏姑娘就是其华仙子?” ------------ 第三十八章 又过于骇人听闻 被秦唐和齐如两双充斥着求知欲的眼睛看着,景鸿“啧”了一声:“我说什么我说,你们俩昨晚在人家院子里蹲了一晚上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我还能知道柳叙白怎么想的不成?” 不过—— 他隐晦地向舒浓投去视线。 柳叙白居然魔怔成这样,那还真是有点不对劲啊。 这六百年来,柳叙白功成名就,声名在外的同时,与他诛杀魔尊救世的事迹一起远扬的,便是他对舒浓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加之又光明正大地接了位与舒浓有几分像的明月养在殿中,天下为利者众多,不乏有人特意寻了与舒浓模样身段相似的人欲讨好他,其中也不是没有比明月更像舒浓的人,但柳叙白从来都是拒之殿外,景鸿也从未见过他有过秦唐口中的那般失态。 “苏不惜……” 他轻声低喃,或许秦唐猜得没错,柳叙白说不定真的发现了什么事,叫他这么不管不顾地认定苏不惜就是舒浓。 景鸿的视线下意识左移,正正好撞进舒浓的视线里。 她往面里加的辣椒太多,嘴唇被辣得通红,不过除了嘴唇,她本人再没了其他反应,旁人吃了辣的总会不自觉地吸气来缓解口中的辣味,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上一皱,镇定自若,仿若一碗被她调得颜色泛红的面,与她左手边的那份糕点没有什么区别。 苏不惜接过晏长安递上的茶水,双眼微弯,笑意浮现,带着点点戏谑,对着景鸿遥遥举了举茶杯,晏长安也随着她的动作回过头来。 景鸿下意识避开了他二人的视线,顿时心跳加快,他说不出为什么,明明苏不惜并未做什么,但他就是从她那双眼里看见了舒浓的影子。 或许,柳叙白不是魔怔了。 他是真的见到了舒浓。 此事疑点过多,又过于骇人听闻。 借尸还魂也好,死而复生也罢,都是不可能存在于这天地之间的事。 景鸿想,他需要自己去确认才行。 舒浓抿了抿微微有些红肿的嘴唇,给自己灌下一口凉茶,满足地喟叹一声:“还是吃辣舒服。” 虽然除了辣味她也不大能吃出其他的味道,但是她如今毕竟不是人了不是?还能有个辣味被她尝出来,她已经非常满足了! 她随手捏着块不知什么味道的糕点,往晏长安手里塞了一块,撑着下巴问他:“你吃一块,尝尝是什么味道的?” 晏长安看她一眼,依言低头往青绿色的糕点上咬了一口。 “甜味。”他如实说。 “啊?”舒浓失望片刻,又捡起另一块弯月模样的白色糕点递给晏长安,“这块呢?” 晏长安又吃进一口,沉默片刻:“……没什么区别。” 他往舒浓手边最后一种黄白相间的糕点看上一眼,猜测这最后一种估计也是相同的甜味。 舒浓选的这三种,都是山下的平安糕,味道是没什么差别的,商贩估计只是想着多做几个花样吸引客人,没想到她会误解成味道不同。 好在她没有继续让他尝第三种的味道,而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手里青绿色的糕点,嘟嘟囔囔:“那为什么要做成三种模样呢?” “现在都是这样的。”晏长安难得多嘴解释,如景鸿一般抬手布下个隔音的结界,“很多东西都是花样百出才能吸引到客人,有时味道反而成了不是最重要的。” “啊——”舒浓恍然大悟,“我理解,毕竟有客才有钱嘛,谁会和钱过不去。” 她掰着糕点蘸面碗里漂浮着一层吓人红色的面汤,看得晏长安的太阳穴猛地跳了跳,偏生舒浓自己似乎还觉得不得,每吃一口,还会满足地眯眯眼:“山下没有卖辣味的糕点吗?” 晏长安微微皱着眉:“哪里会有卖辣味糕点的,除非自己动手——” 他话音未落,便见舒浓的眼睛登时一亮,目光炯炯。 晏长安放下筷子,沉默片刻,决定打消她的这种念头:“……我不会,你别想。” 他碗里的面汤和舒浓碗里对比鲜明,一个清汤寡水,一个辣味扑鼻,晏长安鼻尖,除了自己这碗面的香味,时不时便有属于舒浓那边的辣味强硬地挤进来,给他一股他也吃了满口辣椒的错觉。 “这样啊。”舒浓语气惋惜,“可惜我也没怎么做过饭,不然还是下山让店家做吧,味道也会好一些。” 不,晏长安心道,山下的店家的手艺再怎么好,恐怕也没做过辣味的糕点,何况她对辣度的要求还不低。 剑灵都是喜欢吃辣的吗? 他记得舒家在元州,那边的饮食习惯好像也不是嗜辣的。 他看着舒浓将浸透了红油,几乎尝不出原本味道的糕点送入口中,忽然试探性地开口:“尝不出其他味道?” 舒浓的动作微顿,舔了舔微微红肿的嘴唇,没打算对晏长安隐瞒下去,笑道:“差不多吧,酸甜苦辣,辣味对我来说还是比较容易尝出来的。” 虽然针对辣味,完全不能说是正常的味觉感受,但比起其他几乎无法被感觉到的酸甜苦咸,这点辣味已经好上太多了,够让她对此知足了。 “看来是我当初忘记告诉你了。”她可怜兮兮地垂下眉眼,连手里的糕点也不吃了,“所以我才想要辣的糕点,不是糕点,其他的也行啊。” 她低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将剩下的还未沾染红油的糕点放回盘子里,一边耷拉着眉眼伤心,一边偷偷掀开眼皮去观察晏长安的神色。 晏长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喉咙微动,刚刚张嘴,舒浓便又伸手将盘子里的糕点一一摆好,失落开口:“看来还是只有抓个山下的店家上来了。” 晏长安静静看着她做这般模样,眉眼竟一时染上点点笑意,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我可以试试。” 舒浓一瞬间变脸,笑靥如花,将摆好的糕点连着盘子一起端到晏长安面前:“真的吗?!那这些就送给你,方便你研究做法。” “果然。”她笑嘻嘻道,“青光没挑错人,我也没看错人。” ------------ 第三十九章 该惊喜还是惊骇 舒浓和晏长安在问生殿的一条小路上被景鸿堵住。 这里沧元花密布,树木高耸,清风徐来,树影拂动,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地方,可惜修士灵力护体,不惧夏日这点炎热,水秀山明的问生殿算上殿主本人也才四个人,这里,鲜有人至。 舒浓原本是带着晏长安在问生殿这片地方上乱转,想看看这峰上有没有什么开了的花可以摘下来做糕点,没想到晏长安跟了她一段时间后,径直带她来了这处沧元花开得最密的地方,弯下腰去便开始采摘白色的沧元花。 舒浓有些诧异:“没想到这漫山遍野的沧元花,还能做食物呢。”身后细微的动静传来,她随手扯下一朵沧元花,转身看去。 “自然。”那人替晏长安回答。 景鸿停下脚步,随意靠在树上,抱肘看着晏长安抓着一把沧元花起身,轻笑一声,往舒浓手里的花一指:“都说沧元山上的灵气如沧元花一般生生不息,这是天上一位善心的神的馈赠。既然都是善神赠予人的,这满山的沧元花,自然也是为了人开的。有何不可食呢?” 晏长安抱着花对他一拜,苏不惜却一改往态,捏着手中的花笑笑,从前在他们面前会露出的腼腆和敬仰消失不见,她看着他,眼底只是满满的,宛如无辜的笑意。 景鸿顿了顿,不自觉地轻咬了咬舌尖,蓦然有了几分紧张。 他看向什么都不知的晏长安,轻叹一声:“长安,我与苏姑娘有些要说,你先回去吧。” 舒浓并未回头看晏长安的神色,笑道:“我的荣幸。” 晏长安看了看景鸿,又看了看舒浓,他从前便不怎么过问景鸿的决定,如今亦是,一如景鸿所料想的一般并未过问他的决定,躬身行礼,又对舒浓点了点头,捧着怀里的花告退。 景鸿的包含复杂情绪的目光落在舒浓身上,这人也坦然不避,站在原地,把玩着手中花,任由他怀疑和打量。 直到晏长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舒浓低头一笑,随手摘下沧元花的花瓣,摩挲两下,便抬手放入口中,可惜直至咽下喉咙,她也没尝出这由善神赠予人的灵气孕育出的沧元花是什么味道。 景鸿向她靠近,目光在舒浓的面上游离,苏不惜的眉眼与舒浓一模一样,可惜六百年整个沧元剑宗除了柳叙白,其余人与舒浓的关系并不近,他无法从她的神色或是一些细小的动作看出她究竟是不是舒浓。 但这样的情况下,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停下脚步,轻声试探:“其……华仙子?” 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二人身上落下斑驳树影,清风一吹,便带着他们的衣摆晃动着起舞,景鸿不受控制地屏住呼吸,宽大袖子下的指尖微微发颤,等清风拂面,他才发觉自己竟已惊起了满背的冷汗。 舒浓指尖微松,白色的花便从手里坠落在她的脚边。 她微微仰头,直视景鸿的紧张的视线,面容温和平静,仍旧带着点点笑意。 “我叫舒浓。”她说,下一刻又表情突变,嫌弃万分,“不是什么其华仙子。” 景鸿的大脑却一阵轰鸣,除了“我是舒浓”四个字,便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他不知道心间悬了那么久的石头是该继续提起还是该放下,身体僵硬,不能回神。 怎么可能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惊喜于舒浓的复生,还是该惊骇于她的复生,不管是借尸还魂也好,还是死而复生也罢,又或者是夺舍重生,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这么一种方法,能够让早已亡故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 若传出去,天下将乱。 舒浓耐心地等他平复情绪,景鸿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是……怎么?” 他语焉不详,但这么情景之下,舒浓不需要怎么动脑便能知道他具体想表达的意思。 她背着手,身形一变,在景鸿惊愕诧异的目光里变成灵体,上前几步,一伸手,小臂径直穿过景鸿的身体,他本人却不受任何影响。 “放心吧。”她笑了笑,收回使得景鸿身子僵硬更甚的手臂,“这世间不存在任何死而复生之法,至于我,不过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条件的千万分之一,古来今往,这天地之间——” 她的笑意淡了点:“不会再存在第二个。” 景鸿张了张嘴,蓦然发觉喉咙干涩,叫他一时竟发不出什么声音。 是了。 他想,他昨日便察觉到舒浓身上与常人的与众不同,她如今又对他展示了这副状态,又岂能是真正地得到了复生。 “你——”他挤出来的声音有些僵硬,看着舒浓的裙摆落在沧元花之上,那些花却是直接穿过她的衣裳,仿佛它们之上,并未站着这么一个人,“你是鬼魂,还是……” 他噤声,不需要舒浓的回答,自己便推翻了这一猜测。 人一旦死亡,纵使魂灵游荡人间,却也与活人不是同一个天地了,仙门百家层出不穷的招魂手段,也不过只能短暂地招到一点魂灵的意识回来,能闻其声,却不能得见其形。 舒浓这样可以随意变换自己状态的模样,又岂会只是魂灵归来。 “嗯……这个嘛。”舒浓思考一番,“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不过天下宴你大概就能知道了。” 这倒也是,景鸿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反驳,天下宴上仙门齐聚,来自各地的修士都在,看到她归来,也是喜事一场。 他微微垂眸,看着一片树叶悠悠飘落在舒浓的发顶,然后,慢悠悠地穿过她的身子,缓缓往地上飘。 若是在这个时候变回实体—— 景鸿急忙打住自己的想法,轻轻闭了闭眼:“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变回来?” 这样他着实是不能习惯。 “好啊。” 舒浓笑着点头,身形微动,又有树叶晃悠落在,径直穿过她的肩头,景鸿微微一惊,刚要提醒,便见舒浓恢复实体,青绿的树叶在实体凝成前便被弹了出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 第四十章 将希望寄予神佛 景鸿微微松了口气,仍觉得舒浓归来这件事像是梦一场,他看着舒浓的笑颜时,仍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你——”他有些疑惑,“你为何不回舒家呢?” 她宛如重生一般的归来,若说这天底下最为此而惊喜的,柳叙白称第二,排在第一的合该是元州舒家人。 当初舒浓祭剑而亡,舒家与沧元剑宗交恶,听说舒家老夫人甚至因此一病不起,后来是舒浓的父母和兄长寻遍天下医修和良方才使老夫人挺了过来。 柳叙白年年招魂,舒家对舒浓的执念并不比他少。 舒家作为数一数二的修仙世家,传承几乎近万年,舒家人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复生之法,可即便如此,舒家子弟有一个算一个,哪里有关于死人复生的传闻,便有人去寻。 这满天神佛,六百年间,舒浓的父母亲人几乎已经求了个遍了,修仙之人将希望寄予神佛,这本身,就是一种于无可奈何之下做出的选择了。 这天地间,再没有比舒家人更爱舒浓的了。 那她复生之后,为何不回舒家呢? 舒浓抿着唇笑了笑,偏头看向远方:“这个嘛,你说我来这个还会是为了谁呢?” 她六百年一直生活在元州,认识柳叙白后才跟着他来过两次沧元剑宗,认识的弟子并不多,熟悉到可以让她一复生便回来找他的人,仅有柳叙白一个。 “你知道山下话本子里描述的那些因为有执念,所以一直跟在生人身边久久不能轮回的魂灵吗?”她解释道,“我大概也是这样,需得了了我一份执念,方能得自由。” 景鸿张嘴就想问她的执念是什么,可却又仍觉得不对劲,若舒浓是为了柳叙白而来,为何不直接与他相认,反而化名苏不惜,生生将柳叙白逼成这般疯魔模样。 他可是一直看在眼里,自她上了沧元剑宗,柳叙白的脸色就没有一日是正常的。 舒浓却率先开口截住了他的话语:“我只能与你说这么多,剩下的你如果想知道,要么等天下宴,要么——” 她顿了顿,盯着他的双眼弯了弯眉眼:“就只有自己去查了。” “我先走了?” 她说完,也不等他的回复,转身便朝着晏长安离开的方向而去。 景鸿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住她:“那个……”他轻咳一声,不知到底想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长安知道吗?” 舒浓停下脚步,转身反问他:“你希望他知道吗?” 语气真诚,好似真的在询问他的意见,景鸿有预感,舒浓和晏长安之间,爱也好,恨也罢,所牵扯的纠缠,绝对不是晏长安作为一个晚辈或者舒浓如今的良人能够应付得了的。 “不希望。”他如是说。 舒浓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没给他答复,垂下眉眼轻笑,转身脚步轻巧地离开了。 真可惜,舒浓想,晏长安早就知道了。 · 宴前考就在眼前,沧元剑宗的弟子一边更加勤奋练剑,准备第二日的大考,一边暗地里疯传与生殿那位柳仙君疯了。 宴前考的前一天,与生殿里各种天灵地宝像随处可见的沧元花似的,不要钱地全往问生殿送去。 细细一打听,才得知那些东西竟然都是送给晏长安那位救命恩人的。 与生殿送多少,那位苏姑娘便打回去多少,一天折腾了五六次,最后景鸿长老不得不亲自出面,在问生殿前设下禁制,非本殿人不可随意进出。 其实这事儿吧,他们只需要细细一想,便能得知柳长老这样做的原因。 爱屋及乌嘛,明月姑娘与其华仙子生得几分相似,便被他接上山来,虽未曾正儿八经地拜过师,不是师徒,但该教的该给的,柳长老都一点不漏,一样不缺地教了给了。 何况如今来了个据说与其华仙子长得一模一样的苏不惜呢? 就是晏长安…… 晏长安敏锐地发现,最近宗门里除了秦唐忽然往与生殿跑得勤了之外,其他的弟子看他时,似乎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同情,却又在他转身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宴前考之上,仙门各派入场之际,晏长安站在人群之中,从秦唐口里听见了原因,哪里有那些弟子所想的黯然神伤,他冷笑一声,暗道该被同情的该是柳叙白才是。 他盼回来的,可不是什么与他情意绵绵的心上人。 柳叙白坐于华丘的右手边,目光径直落在人群中的舒浓身上,像是在怀念什么,片刻之后,又微微透露出些许苦涩的笑来。 华丘一直用余光瞥着他的动静,见他这般模样,趁着大考还未开始,人声嘈杂,幽幽地叹了口气:“她不是舒浓。” 柳叙白眼睫微动,却并未挪开视线:“她是舒浓,她只是并不愿意承认。” 华丘自然是知道那个叫苏不惜的姑娘就是舒浓,景鸿与舒浓单独聊过之后,便到了他这里,一五一十地将舒浓复生的事情告诉他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几千年的阅历告诉他这世上不可能存在这么惊骇的事,可纵使他有再多的不可置信,在景鸿的一字一句中,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晏长安的救命恩人。 为何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有发觉呢? “我明白。”他低声道,“可如今她就是苏不惜,她不回舒家,也不肯与你相认,说不定就是不想再与六百年前有什么关系。” 他虽不明白舒浓为何要这么做,但单从昨日问生殿和与生殿之间发生的那点事便可以看出,人家舒浓坚称自己是苏不惜,分明是不想再与他回到六百年前。 六百年的岁月了,即使是对修士而言,这也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沧海桑田,其间会发生的变化,会消磨的情感太多了,他与舒浓,仿佛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事情了。 柳叙白沉默着没有吭声。 他明白华丘的意思,却并不赞成他的说法。 舒浓不会彻底与舒家割席,舒家不会放弃她,她也不会放弃舒家,亦不会放弃他。 有些情感,并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淡忘,反而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得愈发深刻,比如舒浓的恨意。 她恨他,便不会始终不与他相认。 ------------ 第四十一章 原来已经六百年 华丘见他这副模样,还想再劝,入口处蓦然传来弟子一声“元州舒家家主到!” 场地里的喧闹声蓦然止住,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入口处进来的一路人,他们衣着鲜丽,或金或蓝,并不拘于一色,只在衣袖或是裙摆处绣上凤凰。 元州居民供奉凤凰,当地的修仙世家和门派里,以凤凰作家纹的也不止舒家一家,只是舒家传承多年,底蕴和实力皆非寻常仙门所能比,故而提起凤凰图腾,第一个被想起的往往才会是舒家。 隐晦的目光在带队的舒文和高台之上的柳叙白之间来回流转,更有些视线,悄悄落在晏长安身后的那姑娘身上。 谁不知道舒文的胞妹在沧元剑宗祭剑而亡,自此舒家和沧元交恶,虽然于他们这些外人而言,其华仙子是大功一件,会永远被世人铭记,柳叙白也正是因为有了此剑,才会如有神助,顺利诛杀魔尊。 可对于人家血浓于水的亲人来说,他们这些夹在中间得了好处的人,是没有资格对两方的恩怨说些什么的。 有不少六百年前的旧人甫一见到躲在晏长安身后的舒浓的面容,惊得当场倒退半步,好半晌合不拢嘴,惊疑不定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难怪柳叙白的注意力一直在这里。 如今舒家入场,有几个迫切想要验证她身份的故人的目光灼热,仿佛要将舒浓的背烧出一个洞来,隐秘的希望着舒家人能将目光投过来。 可惜舒家人并未如他们的愿,舒文带着人目不斜视,径直往高台下去。 那边华丘已经带着几位长老下了高台,两拨人面色客气地互相行礼,华丘习惯性地抚了抚胡须,和蔼笑道:“还未恭贺舒公子继承家主之位,前些日子的继位礼,沧元未至,还望舒家主海涵。” “无碍。”舒文面色客气,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家母思女成疾,家父忧心其身体,无奈只得卸下家主重担,陪家母远游疗伤,在下无才,六百年前没护住胞妹,如今,也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能尽尽孝心。至于继位礼,华宗主不必忧心,贵宗不来,我高兴。” 他的话音落下,本就安静的场地更是寂静一片,众人的视线齐聚这里,万万没想到舒文当场就让沧元剑宗的宗主下不来台。 华丘只觉得这气氛快要弄得他窒息,抚摸胡须的手也微微一顿,正要叹气接话,舒文又温和一笑,温声道:“当然,也请华宗主不要误会,我对您,以及贵宗弟子没什么意见。” 他稍稍停顿,笑着补充:“几乎。” 华丘憋了憋,还是没忍住轻叹一声。 几乎没有意见。 舒文话里话外差的这一点,差在谁身上,在场之人谁不心知肚明。 于是齐刷刷的视线便又冲着立在华丘身边一言不发的柳叙白而去,有人如华丘一般叹息一声,有人理解舒家的做法,亦有人支持柳叙白,认为舒家心无大义,舒浓是为天下苍生而牺牲,是荣耀,就算是于舒家来说也是光荣事一件。 华丘微微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舒家主,还请上座。” 舒文对他一拜,道了声多谢,却并未顺着他手势的方向上高台,而是转身看向入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华丘的目光也循着他的视线落在入口处。 不消片刻,门口负责通报的弟子的声音又起:“元州宋家少主到。” 此话如一颗石子,投在平静的湖面,立即激起阵阵涟漪,场地之内,被刻意压低的讨论声四起。 “元州宋家?哪个宋家?” “啧……元州还有哪个宋家,宋临那个宋家!” “啊?他不是不参加——” 话正说着,入口处已经显出一路人的身影出来。 宋家弟子的制服主色为红,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便夺去众人大部分的注意力,唯有为首带队那人,面如冠玉,却仅着一身素服,立在首位,与身后的弟子对比鲜明,格格不入。 他带着人走向舒文和华丘,礼数周到。 华丘于是便请他二人同上高台,宋临没什么意见,只在与柳叙白擦肩而过之时,两人目光交汇,谁也猜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 待这几位登上高台,人群重新热闹起来,舒浓在晏长安身后,大半个身形都被晏长安掩住,周围人声繁杂,她微微仰头,向高台上投去视线,一眼便能望进好几位打量的目光里。 目光流转间,舒浓猝不及防与宋临对上视线。 他居于高台之上,垂眸凝视着她,看似平静,面庞肌肉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像是在克制什么,舒浓只停顿了片刻,便面色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宋临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知道那是舒浓。 沧元剑宗与舒家交恶,宋家却没有,半月之前,一封来自舒家的信躺在他的桌上,其间字字句句,都着重描写了一位来自梧桐山的,名叫苏不惜的姑娘。 舒文信中并未肯定地告诉他苏不惜和舒浓的关系,但他五岁被舒家收养,此后与舒浓朝夕相伴十三年,只需与她对上一眼,他便能得知舒文信中未对他言尽之事。 原来已经六百年了。 宋临收回视线,落在无边天际,只觉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他被停滞了六百年的时间,终于开始再次流动。 仙门到齐,先由柳叙白这个仙门第一人讲了几句话,华丘便紧随其后宣布大考开始。 “第一日,射!” 数名箭术过人的弟子齐刷刷涌向另一方专门为“射”这一门开辟出来的场地。 舒浓逆着人群,转身要走,晏长安却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 她有些诧异:“你不去比试?” 晏长安微微摇头:“我不擅长。” “还能有你不擅长的呢。”舒浓轻笑一声,和他一同往问生殿去,“既然如此,那你前两日研究糕点研究得怎么样了?” 晏长安无言。 他前两日为自己安排的修炼时间翻了几番,能留出来研究糕点的时间便只有硬挤出来的那么一点,自然是还没有什么好的成果的。 他是打算和面时直接将辣椒洒进去的,虽不知能不能行,但更重要的是,他面和好了,卡在了火候这一步,舒浓又闹着非要他亲手做的,他又没法假借他人之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 第四十二章 令人安心的怀抱 舒浓知道他这两日的情况,随口一问过后,便抛之脑后,没再继续追问。 晏长安却是低头,从储物空间里掏出一个纸袋,纸袋不算大,被晏长安单手捏在手里,能看见浸透纸袋边缘处的点点油渍。 晏长安微微皱了皱眉,他几乎不会往储物空间里放这些容易弄脏别处的食物,也不怎么了解储物空间对食物的保温效果,但好在虽不似刚刚出炉时那般滚烫,但也因为有灵力温养,如今捏在手里正好微烫,吹一吹便能入口。 舒浓的嗅觉灵敏,与晏长安的距离也不算远,鼻尖微动,便能闻见身后传来的味道。 她还没回头,晏长安率先将纸袋递给了她。 舒浓微微一愣,垂眸看去,纸袋袋口处露出一点圆形的边缘,散发的香味里夹杂着辣味和点点肉香。 她下意识伸手接过,颇有些意外地看了晏长安一眼。 晏长安避开她的视线,只看她手里的肉饼:“里面加了辣椒,不算少。” 沧元山下口味混杂,喜甜喜酸的有,嗜辣的人也不少,但沧元剑宗的弟子大多口味清淡,晏长安甚至还记得他一早去买饼让那名弟子切开加辣椒时,对方意味深长,又一副仿佛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给苏姑娘买的吧?”那弟子当时这样说。 晏长安难得被弟子打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加完辣椒,似乎是当日目睹舒浓吃辣程度的弟子不少,是以加辣的弟子不需要他提醒,自己便动手加到了舒浓需要的程度,倒也算是方便了他。 “哦——”舒浓刻意拉长尾音,“不错嘛,都知道准备惊喜了。” 晏长安无视她的打趣,刚想提醒她小心烫嘴,便见她张口咬下一大口,肉汁沾上唇间,她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只是在为吃到辣味而感到欢喜,眉目舒展。 晏长安眉心再次微蹙,思及她的味觉问题,思索片刻,见她已经吞咽第二口,忽然道:“时间有些长,这份冷了,或许热的味道会更好一些。” 舒浓边走边吃,闻言只是笑着摆摆手:“反正都只是个辣味,没什么区别,冷的也没事。” 晏长安微微抿唇,沉默下去,心底刚刚泛起一点不知名的情绪,舒浓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不过——”她顿了顿,侧着脸看他,指着手里只剩半块的肉饼,“这是热的吧?” 她笑眼弯弯,踮着脚凑近他:“试探我呢?” 她将半个肉饼在他眼下晃了晃:“这不是冒着热气呢?我身上是有些毛病,但眼睛还没瞎。” 晏长安垂眸,看了眼红彤彤的肉馅,还有确实是在往外冒的热气,视线再次移到她泛红的嘴唇之上。 但她看上去确实不知冷热。 “我确实不知冷热——”她自己也这样说,只是话没说完,晏长安和她忽然齐刷刷回头,前者面色平静,后者微微皱了皱眉,目光所及之处,锦衣华服的公子正慢慢靠近。 舒浓难得慌乱,拉着晏长安就要走—— “岁岁。” 那人猝不及防地出声,脚步声停下,那人留在一个与舒浓相距不近不远的位置,嗓音温和,“我知道是你。” 舒浓便再也无法逃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晏长安,面上带了点祈求,似乎是想要他带她离开。 可没人限制她的行动,她背对着舒文,分明抬步就能离开,自己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晏长安挡不住她的眼神,刚要开口,她身后的舒文又温声唤了她一声“岁岁”,他说:“你不愿意见见我们吗?” 晏长安垂眸,果然见舒浓面上闪过几丝犹豫。 她鲜少有这般情绪外放的时刻,晏长安沉默片刻,轻轻将自己的袖角从舒浓的手里抽出:“我先回去,等......” 思及舒文的身份,他又蓦然歇了声音,沉默片刻,改口道:“我在问生殿的厨房等你。” 言罢,他转身冲舒文行了礼,便一步步地离开了舒家兄妹二人的视线。 “岁岁。” 舒文这才走上前来,绕到舒浓面前,与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垂眸看了看她被辣红的嘴唇,又将目光放在了她手里未吃完的半个肉饼上。 “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怎么吃辣的。” 舒浓低垂着脑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手里还算软和的肉饼,一如儿时犯错后,祖母和父母不忍心责罚她,只叫来兄长管教她。 她这位兄长的性子素来温和,在教训人时也是温温柔柔,只是往你面前一站,无奈地望着你,温声细语地说着她的错处,但舒浓偏偏吃这一套,每值此刻,她便只能垂着脑袋愧疚反思,不敢抬头看兄长的脸色。 舒浓一直低头瞧着手里的肉饼,沉默半晌,才闷声闷气地开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 时隔六百年再次与妹妹对话,舒文的身子下意识僵了僵,一股如做梦般的感受包裹住他,叫他喉咙微动,鼻尖蓦然生出几分涩意,手指轻颤,想要伸手触摸眼前的妹妹,看她是否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可又怕是大梦一场,他一伸手,便会破坏了这场美梦。 “我怎么会认不出。”舒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干涩,微微颤抖,似哭非哭,却又强行注入几分笑意,“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舒浓,若是有,那也只能是舒浓。” 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他记得她初初睁眼时他的惊奇与欢喜,记得第一次被她抓住手指时的心软,记得她牙牙学语时蹦出一声“哥哥”时的惊喜,也记得她从婴孩长成少女的过程中为他带来的所有欢乐。 他如何会认不出自己的妹妹呢? 舒浓低着脑袋,舒文看不见她的神色,只瞧见她的嘴唇颤了颤,下一刻,他忽然被人扑了个满怀,惊天动地的哭声随即响起。 舒文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半步,一手揽住人,一手慌忙布下结界,轻柔地拍着舒浓的肩膀。 舒浓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什么地方比亲人的怀抱更让人安心,被人欺骗的愤怒,被真火灼烧的痛苦,跳下锻剑池赴死时的绝望,六百年困在一方小世界被迫沉睡的麻木,愧疚与悔意,害怕与委屈,以及六百年来密密麻麻缠绕住她的恨意,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地方。 ------------ 第四十三章 原来真是姑奶奶 舒文已经快要记不清上次这样拥抱舒浓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她在他怀里哭得浑身颤抖,血脉相连,舒文虽不知舒浓究竟经历了什么,却能感知她的情绪,体会她的痛苦与委屈。 舒文抱着她许久,温柔耐心地安抚着她的情绪,他想告诉她没事了,也告诉自己没事了,从此以后他们一家人又能恢复如六百年那般。 可舒浓不小心触碰到他下颌的额头是冷的,他拥住她,不能感受到她身上丁点温度,也无法感知她的心跳。 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环住了胞妹单薄的肩膀,盛夏炎热,纵使修士有灵力护体,却也不该如岁岁这般浑身冰凉。 不该是这样的。 舒文顿时红了眼眶,死死压制了许久的泪意失控,他微微低头,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舒浓肩头,没入她的衣衫里,留下点点水渍。 他小心翼翼握住舒浓的手腕,探入灵力,舒浓对他并不设防,属于他的灵力顺利进入舒浓的身体,却探到了浩瀚磅礴的炙热灵力。 她拥有这样炙热的灵力,身体却又如此冰冷。 舒文明白这不是正常的。 舒浓明白他在做什么,没有丝毫反抗,她久违的如儿时般将脑袋埋在兄长的怀里,渐渐歇了哭声,退出他的怀抱,只是仍旧抽泣:“……对不起,哥哥。” 舒文的双唇微微颤抖。 “……不是。”舒文放开她冰凉的手腕,低头看着满脸泪水的舒浓,涩声道,“是哥哥对不起你。” 是他无能,才会让妹妹为了锻成仙剑而赴死祭剑。 “哥哥怎么会对不起我呢。”舒浓抹去眼角的泪水,又胡乱抹了两把沾在脸上的泪水,被舒文为防止她乱揉眼睛而再次抓住手腕。 “再过几日,”他轻声道,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放进舒浓的手中,“祖母和父亲母亲也会来,还有——” “爹?!” 场景再现,舒浓身后再次来人,只是这次,她和舒文都陷入情绪之中,未曾发现对方什么时候到来的。 她迅速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转身赶去。 两位男子立在不远处的路上,看着这边的景象,一个满脸错愕,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另一个看上去略小点的,也是表情复杂,对着舒文艰难开口:“祖父?” 舒浓记得这个小的,她曾和晏长安在山下遇见过的,不愿意叫她一声姑奶奶的侄孙。 舒盛情绪复杂,他没想到,他见舒文突然起身离开,又并不随他们去沧元剑宗安排的客舍,心生好奇,带着儿子循着他离开的方向跟上来,没想到正好撞见一个姑娘从他父亲的怀里退出来,他爹还抓着人家的手要把手帕给人家,而且待那二人转身,他一瞧,两个都是哭过的模样,那姑娘哭得还厉害些。 他再定眼一看,这姑娘不就是当日初来沧元时他爹要他去打听,被舒和不小心撞到的那个叫苏不惜的姑娘吗? 天地良心,他从不怀疑他爹娘的感情,但这天底下能让他爹落泪的女子不多,除去家中那几位,剩下的,便只有—— 舒盛的呼吸蓦然急促几分。 果然,舒文微微一笑,伸手撤了结界,为舒浓介绍:“左边那个是你的侄儿,叫舒盛,右边那个是他的孩子,该叫你一声姑奶奶。” 舒和上前的脚步一个踉跄,再侧身去看父亲,对方已然停下脚步,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舒浓的脸出神。 舒浓心底暗道三个“难怪”。 难怪当初山下沧元城里他初见这位姑娘时便觉得面熟,一眼看出此人并不简单,难怪祖父要父亲去打听这位姑娘的消息,难怪祖父说他确实应当叫她一声姑奶奶。 原来——竟真的是姑奶奶啊? 舒文见他们一个二个都愣在原地,倒也明白他们这般如此的原因,无奈地笑了笑,出声提醒:“还不过来给长辈见礼?” 舒盛和舒和一起回神,消化舒浓复生一事带来的震惊过后,再次面露复杂地走近了舒浓。 舒和小心地打量着舒浓,感觉奇妙。 人终有一死,修士的生命漫长,却也不是没有尽头,纵然灵力的存在让容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快速衰老,但也不是完全不会体现在面貌上的,仅仅是比常人衰老的时间更加漫长而已。 仙门百家之中,有人选择每隔一段时间便驻颜,让自己的外貌一直停留在这一阶段,也有人选择顺从自然,反正生命漫长,他们享受了大把年轻的时光,老去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今年已是二十有三,还未驻颜,但他这位小姑奶奶,祭剑时才十九岁,如今相貌未变,看着比他还要小一些呢。 舒盛的心情更是复杂。 但复杂归复杂,舒浓确确实实是他们的长辈,两人齐齐俯身见礼,一个叫“姑姑”,另一个唤“姑奶奶”。 舒浓早就听说舒文孙子都有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去调戏舒和,她倒是接受良好,抽了抽鼻子,带着鼻音说让两人不必客气,又红着眼眶调笑舒文:“哥哥驻颜有方,仍如从前那般俊美无双,看不出来儿孙都齐全了。” 舒文也跟着开怀一笑,继续之前没说完的话:“祖母和父亲母亲都会来,还有舒越,他也会同祖母一起来。” 听见舒越的名字,舒浓愣了愣。 她其实听晏长安给她详细介绍过如今舒家的情况,知道父母因为她的离去而伤心欲绝,知道祖母因此多年闭门不出,也知道舒越六岁那年大病一场,忘了些事情。 忘了也好,忘了才好,舒浓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舒文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展颜,又道:“天下宴后,岁岁和我们回家吧?” 他虽不知道舒浓一直留在沧元剑宗的具体原因,但隐约能猜到或许是因为柳叙白,但他与柳叙白交恶多年,如今岁岁回来,即便她与柳叙白之间还存在感情,他也不再愿意她继续与柳叙白待在一起。 舒浓听了他的话,却是神色微黯,又提起笑意,缓缓摇头:“我不能回去。” ------------ 第四十四章 她不是不想回家 舒文猜到舒浓有可能会不愿意现在就和他们回去,但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脆地拒绝他。 但他并不想将妹妹继续留在这里。 他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舒浓目前的身体状态并不寻常,她的灵力宛如一个无底洞,全都藏匿在她的体内,看似十分平静,却灼热异常,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性,呈现在舒浓表面的,却是低于常人太多的体温。 他甚至还感知不到她的心跳。 这种种都让舒文不安,昔日祖母病重,舒家曾寻遍天下名医,如今尚有几家当初干脆于元州定居的医修,舒浓和他们回去,他才好安排医修检查她的身体。 但他又不能不顾妹妹的意愿强行将人带回去。 舒盛和舒和秉着不插嘴长辈谈话的思想,虽说目光一直都在舒浓身上,却缩进壳里,并不帮着舒文说话。 舒文也没指望他们,他顾自沉吟片刻,直接问道:“是因为柳叙白吗?” 舒文微微蹙眉,若真是因为柳叙白,那他只能备礼赔罪,让柳叙白劝一劝她。 舒浓并不想将自己与柳叙白那点恩怨现在就告诉他们,再次摇头:“这倒不是。” “哥哥放心。”她笑眼弯弯,“我与柳叙白早已没了那些心思,至于我留在这里的原因——” 舒浓顿了顿,在三人惊愕的眼神下,忽然化作灵体。 “岁岁?!” 舒文失声,伸手想去抓舒浓的手,可只触及一片虚无,他再怎么尝试,却连舒浓的头发丝都触碰不到。 铺天盖地的恐慌笼罩住他,像是他一直被困在噩梦里轮回,几经挣扎,终于睁开双眼,触碰到渴望已久的现实世界,可下一刻,眼前的美好便在眼前碎裂,他以为的现实,不过是美梦一场,转瞬即逝。 舒文几乎是眼前一黑。 这种来自心底的无措和惊惧,仿佛将他带回六百年前,他骤然听闻胞妹死讯,同父母一刻不敢耽搁地赶来,却连妹妹的尸首都见不到。 死无全尸啊。 舒文回忆起当日的绝望,几乎是要再次哭出来,舒浓走得干干净净,他们甚至只能为她立下衣冠冢供后人祭拜。 舒浓急忙显出实体,扶住兄长的手腕,她的双眸里同样含了晶莹的泪水,只是面上还勉强带着笑意,控制着不让泪水落下。 “青光出世了。”她轻声道。 “青光出世,可——”舒盛倒吸一口凉气,险些站不住,幸好被舒和一把扶住。 可青光不是还在梧桐山吗? 舒和在心底补充完父亲未言尽的话语,父子两人如出一辙,望着舒浓的背影,眼底皆露出点点悲戚。 他们父子两个其实对舒浓的感情并没有多强烈,他们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只是从小耳濡目染下生出的敬仰和孺慕,此刻流露出的悲伤,亦只是感舒文所感,悲舒文所悲。 舒和轻声道:“这是您——”这般模样的原因吗? 舒浓松开舒文的手腕,转头朝两位后背笑了笑,再含不住的泪水也滚落坠地。 “我与青光不可分割。”她笑着说,“青光即我,我即青光,我已是青光剑灵,持剑者在哪,我便在哪。” 青光和晏长安的羁绊已成,纵然离正式认主还差一步,但也不远了,她不能带着青光离他太远,否则仙剑无主,她的结局只会是再次陷入沉睡,等待下一个持剑之人。 “原来如此。”舒文不知该哭该笑,“竟是如此。” 原来她一身浩瀚灵力,源自于她本身就是灵,他感受不到的心跳和异于常人的体温,原来都是这个原因。 他的妹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复活,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这世上。 舒浓怕舒文和后面那两个继续深想,牵扯出更多的问题,连忙将话题扯远:“青光选了晏长安,我觉得他人也不错,跟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答应我过些日子会带我四处游历,届时我也可以回元州看看。” 舒文轻易看出舒浓明显是不想他们继续问下去,可不问清楚,他根本无法放心,他张了张嘴,却感受到袖角被人轻轻扯了扯,低眸看去,舒浓已经将脑袋转了回来,眼角还泛着红,强忍着泪意撒娇般地冲他眨了眨眼。 舒文的心霎时软成一滩,只能由着她。 舒盛果然未曾多想,顺着她的思路走,语气间带了些惊讶:“晏长安吗?不过这倒也不是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仙剑择新主,若是要在新的一代里选,沧元剑宗不是他就是另一位叫陆望壹的。” 说完,他忽然一顿,斜眼瞥了舒和一眼,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既然都是年轻人,为何舒和就不能拔出青光,这样一来,舒浓便可日日待在家中。 舒和被他一瞪,登时也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思及他这位小姑奶奶的情况,竟也真的生出几丝愧疚来。 若他能力再强些,小姑奶奶也不会不得不跟在晏长安身边,与家人分离。 舒文也顺着妹妹的意思出声,将关注点落在仙剑认主的事上:“青光已经认主了吗?” 仙剑认主,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还没有。”舒浓解释,“不过也快了,只差最后一步了。” “不过——”她忽然道,面上也露出几分俏皮,故意压低声音,“这件事暂时不能告诉别人哦,嗯……起码等到天下宴的时候再说吧。” 意思是天下宴的时候青光便会正式认主吗? 舒文好久不见她这副模样,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弯了弯眉眼,低声应好。 “那好吧。” 舒浓轻轻拍拍手,“我要去找晏长安了,哥哥你们也先回去吧,我们明日再见。” 说完,她像是等不及了似的,也不等舒文三人的回复,俯身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半个肉饼,一蹦一跳地便要离开。 “岁岁!” 舒文再次出声喊住她。 舒浓一顿,轻轻咬了咬牙,还是转过身来,看向舒文。 舒文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这六百年,你……” 他想问舒浓过得好不好,却又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剑灵的存在,连关心都不知道该怎么关心。 舒浓却能知道他的意思,面色顿时黯淡下去,露出几分脆弱。 ------------ 第四十五章 这不跟喝水一样 舒文哪里受得住舒浓这般伤心模样,心底当即一紧,惊觉自己踩到了妹妹的伤心处,立即就要改口,下一刻,却见舒浓粲然一笑,眉目间藏着他许久未见的狡黠,笑道:“挺好的。” 她微微偏着脑袋思索一番,神色轻松愉快:“平日里睡睡觉,偶尔在山上逛逛,采几个野果,或是看看那些动物嬉戏,白日有鸟兽为伴,夜里可赏月观星,除了没人说话之外,没什么不好的。” 舒文大致明白了一点。 身为青光的剑灵,她也跟着青光剑被困在梧桐山不得出,与那把仙剑一同等待着有人能将剑拔出。 舒文知道她刚才是在调戏他,有意缓和他的心情。 他也如从前一般对她的淘气行为无奈轻笑,道一声:“顽皮。” 他松了口气,却又无法彻底放下心结。 舒浓说得轻松,可六百年的岁月漫长,她孤身一人被困在一方天地,他控制不住去想象她在梧桐山上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舒浓笑笑,朝他们三人挥了挥手,捏着肉饼转身走了。 舒文一直目送着舒浓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也是到这时,舒盛才敢开口问他:“父亲之前让我打探苏姑娘的消息,是一早便知道她就是姑姑吗?” 舒文用温热的指尖抹去眼角残留的泪水,轻声“嗯”了一声:“是老太太说的。” 他的祖母自病好后,便打着游历散心的借口常年不在家,却又不接受同样需要散心放松的儿子儿媳的陪同,执意独自一人离家。 舒文曾因不放心祖母孤身在外派人跟过一段时间,知道祖母是在梧桐山下搭了个茶棚,固执地守在梧桐山下。 派去的人被发现后舒文也曾破罐子破摔,想着干脆替祖母在梧桐城里买些人手帮着茶棚的生意,却尽数被祖母打回,还厉声要求他不得告诉家中其他人,也不得再让人来劝她回去。 舒浓是她捧在手心的疼爱的孙女,梧桐山里藏着的是舒浓以性命做代价换来的仙剑,舒文无法拒绝祖母的要求。 现在想想,或许是晏长安从梧桐山上下来时被祖母看出什么,所以她才会传讯告知家人,要他务必亲自见一见这位跟在晏长安身边的苏姑娘。 早在沧元山下,舒和不小心撞上舒浓那一次,他虽是远远望着,却一眼认出了那是谁。 舒浓离开的背影带着几分逃离的味道。 她并非不想好好与他们叙旧,只是她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并不稳定,也自知不是一个有多大能耐的人,在兄长的温情下,她失控的情绪会让她习惯性地将所有的委屈诉说。 从前课业繁多或是与人斗嘴吵架后她时常会对着温和的兄长抱怨,诉说委屈,要他安抚自己的情绪,她以前觉得这样的习惯没什么不好,反正兄长和祖母他们都愿意听她讲,也会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她所拥有的不好的情绪也都会在家人的安抚下消失殆尽。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样的习惯却不能再要了。 她不能让他们知晓所有的事情。 她在晏长安所说的小厨房前停下脚步,微微皱眉,有些犹豫要不要进。 屋内浓烟环绕,舒浓微微眯了眯眼睛,甚至看不清晏长安的身影,更有呛得人直咳嗽的辣椒味从屋内弥漫而出。 舒浓犹豫着靠近几步,光是停在门口,便被呛得忍不住咳了几声。 她顿了顿,隐约能瞧见晏长安的身影,也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两声咳嗽,接着脚步声响起,舒浓眨了眨眼,晏长安的身影便从屋内蹿到了门口。 他换下了之前宴前考开始仪式上那套看上去仙气飘飘的衣裳,这身玄色箭袖倒是既方便他进厨房又不会显脏。 他的手里还握着沾着油的锅铲,似乎是听见她的声音而匆匆出来的,双眼被辣得泛红,看见舒浓时还有几分没消退的惊讶,又迅速被他压下去,他瞧了眼舒浓明显哭过的眼睛,为她指了指她的院子:“你先回去,咳咳,休息吧,我等会儿来找你。” 舒浓的双眼本就因为先前哭得太凶而深感不适,光是闻着里面的味道和晏长安通红的眼睛便没了丁点进去一瞧究竟的心思,晏长安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 舒浓半点没推迟,似乎憋着气,对他点了点头便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这几日天气好,院子里她之前搬出来放在石桌旁的躺椅也一直没搬回去,她走过去抱起窝在上面的小白,顺势便躺了上去,将小白放在怀里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眼,艳阳高照,阵阵香味扑向她的鼻尖。 舒浓缓缓坐起身来,晏长安也刚好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 小白还窝在她的怀里,晏长安过来将长胖不少的猫儿从她怀里抱下去,给她递上一双筷子。 舒浓顺势接过筷子,无视小白不满的“喵喵”声,直接在石桌前落座。 石桌不算大,被晏长安摆放在上面的五道菜道道颜色通红,辣味扑鼻,经久不散。 晏长安又弯下腰去,从他带来的篮子里取出两个白瓷小碗,一双小巧酒盏。 最后,又在舒浓好奇的目光里取出两坛酒。 舒浓毫不客气地拿了小碗过来,又夹了筷子沾满红油的肉放进碗里,却并不入口,而先是低下头去,鼻尖微微耸动。 浓重的辣味之下,她还是能嗅到丝丝咸香味。 舒浓将碗里的肉放进嘴中,咀嚼过后,满意地弯了弯双眼:“辣味够重。” 晏长安未曾说话,提着酒坛为她和自己分别斟满一杯酒水。 舒浓好奇地瞧了瞧:“大白天的喝酒吗?” 晏长安落座反问:“白天不能喝酒吗?” 这倒也不是。 舒浓咂咂嘴,小心端起酒杯好奇地嗅了嗅,抬眼看着晏长安:“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喝酒。” 晏长安“嗯”了一声:“我酒量不错。” 舒浓顿了顿,她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但她现在都是剑灵了,又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喝酒不跟喝水一样。 她“哼哼”两声:“剑灵是不会醉酒的。” 她低着头试探般地抿了两口,果然只有微弱的辣味,与其他食物并无什么不同之处。 “这和加了辣的水有什么不同?” 她放下狂言。 ------------ 第四十六章 剑灵也会醉酒吗 一坛酒很快见底,晏长安继续开了第二坛。 桌上的菜已经被他们二人吃了近一半,大部分都是入了舒浓的口。 晏长安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碗,里面盛了清水,晏长安夹了菜,往里面一涮,干净的水面登时浮上一层红彤彤的油,晏长安这才将菜放入口中。 晏长安咽下嘴里辣味依旧不容小觑的青菜,见之前的清水已经是浮满了红油,弯下腰又从篮子里拿出个碗来,刚刚倒上清水,眼神一瞥,旁边舒浓几乎要将脸埋进碗中,可晏长安拿来的是小碗,她的脸再小,也无法将整张脸埋进碗中。 舒浓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脸上皱成一团,似乎用了劲,“嗯!”了一声,想要强行将脸塞进碗里。 晏长安这才注意到她的不对,连忙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拿过瓷碗,将二者强行分开。 哪知舒浓转过头头,泪眼蒙眬,委委屈屈地掉着眼泪,伸手就要抢他手中的碗。 晏长安一惊,一手挡住她伸出的双手,连忙放下手中强抢过来的瓷碗。 舒浓见抢不过,伤心地耸肩落泪,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似乎是觉得眼睛不舒服,伸手便要用沾了辣椒的手去揉眼睛。 晏长安又急忙去抓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抓一个。 好在她手腕纤细,晏长安将她两只手拢在一起,一只手便梦虚虚握住,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洁白,什么花纹都没有的手帕放进她手里,松开她一只手腕。 谁知舒浓捏着手帕对着太阳瞧了瞧,伸手将手帕扔进他的怀里,仍旧要用手去擦。 晏长安无法,只得再次控制住她,自己动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舒浓还在抽泣,豆大的眼泪源源不断,晏长安擦完左边擦右边,手帕大半都被她温热的泪水浸得湿润。 晏长安轻叹了口气,垂眸看她,缓和了声音:“哭什么?” 不问还好,他一问,舒浓哭得更凶,像是憋不住似的,嘴里也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呜呜……” 晏长安微微抿了抿唇,他知道舒浓这般模样或许是因为见了舒家人的原因,他不明白舒浓不回舒家的原因,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哭泣的姑娘,几乎是手足无措。 偏在这时,舒浓挣脱她的钳制,一只手扯上他的衣襟,脑袋也跟着凑近,在他眼皮子底下微微嘟了嘟嘴,更加伤心:“嘴巴痛。” “......?” 晏长安低头,眼神顺着她的声音看向她泛红泛肿的嘴唇,忽然沉默。 舒浓眨了眨眼,眼睫上沾着的晶莹泪珠顺势落下,她眼角泛红,见晏长安不说话,愈发委屈,又道:“我嘴巴痛。” “……” 晏长安再沉默片刻,嘴角忽然微微扬起,双眸也跟着微微弯了弯,伸手去拿之前倒好还未来得及用的清水,有些新奇,好笑道:“剑灵也会醉酒吗?” 舒浓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不去听晏长安说了什么,只抓着他的衣襟,又一次重复:“我嘴巴好痛。” 见眼前这个人还不帮她解决问题,她的眼睛连着眨了几下,泪珠又接连滚下,带着哭腔再次委屈强调:“我嘴巴真的好痛。” 晏长安将清水端到她面前,纠正她:“是嘴巴辣。” 舒浓低头看了眼挡在他们两人之间盛着清水的碗,慢悠悠地松开晏长安的衣襟,盯了清水片刻,忽然伸手捧着瓷碗,不待晏长安松手,她又低下脑袋,仍要将脸往碗里塞。 晏长安连忙撑住她的额头。 舒浓也不挣扎,软软靠在他的手心,甚至还顺从地依着他的力道抬起了脑袋,只拿一双莹润的双眼哀怨地看着他。 晏长安又是低叹一声,认命般将水递到她的嘴边:“喝。” 舒浓像是忽然明白了似的,终于不再非要把自己一张脸往碗里塞,一只手又扯住了他的衣襟,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晏长安的手腕上,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清水。 他们两人的行为属实有些近了。 舒浓的脸近在咫尺,晏长安看着她一边委屈落泪一边安静喝水的模样,心脏蓦然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叫他不由自主想起在试炼塔三十六层的时候。 他当时万分痛苦,脑子混沌难受,连识海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连思考都无法做到,宛如被困在无法逃脱的深渊之中,感受着寒冷裹身,只能无望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直到舒浓出现,他方从混沌中得以解脱。 他因为那点忽然出现的悸动而思绪纷飞,舒浓搭着他的手腕快要将碗里的清水喝完。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味觉忽然灵敏起来,嘴巴辣到无法忍受,只是在一次性吃了这么多味重的菜过后,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口渴,而她因口渴连杯喝进腹中的酒水,偏偏又加重了她的口渴。 碗中的清水已经见底,舒浓却并不满足。 她改为抓着晏长安的手腕,视线缓慢地移动,最终落在石桌之上被放在他那边装着清水的茶壶里。 舒浓倏地起身,头重身子轻,晏长安还没来得及扶住她,便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撞险些扑倒在地。 晏长安闷哼一声,好险环住了她的腰肢,又及时扶住了石桌,才避免了两人一起滚落在地的结局。 他不跟醉鬼计较,抓着舒浓的腰想将人放下去,却没料到舒浓竟然就着在他怀里的姿势,顺势往他身上爬。 “你——” 他将将发出一个音,舒浓在他怀里一动,又是猛地一扑,晏长安的脸狠狠撞上舒浓腹部。 他清楚地听见舒浓被撞得“呕”了一声,她却还在继续乱动。 晏长安的脸登时一黑,宽大的手掌掐着舒浓的腰便将人提溜下来。 好在舒浓得偿所愿,即使被晏长安重新按回石凳上,也眉开眼笑地抱着茶壶。 她看着晏长安,“哼”了一声,又拿了刚才的碗,自己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碗水。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却心满意足地捧着瓷碗,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她才不要他再给她倒一碗水呢,醉醺醺的舒浓想着,又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茶壶。 都抢过来不好吗。 ------------ 第四十七章 只需要一个机会 舒浓安静喝水,晏长安好歹是松了口气,趁着她不注意,伸手小心将她手边还盛着半杯酒水的酒盏拿过来。 舒浓只顾着碗里的水和手下的茶壶,未曾发觉晏长安在她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醉鬼在身边,晏长安也无心再喝下去,随手饮了酒盏里的酒水,便将酒坛和酒盏收好重新放进桌下的篮子里,预备将桌上这些差不多已经凉了的菜收拾干净。 晏长安刚有动作,原本安静喝水的舒浓又动了,将手里的瓷碗往桌上一扔,与盘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忽然张开双臂,往身后一仰。 晏长安的眉心狠狠地跳了跳,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灵活躲过,继续一仰,再往旁边一滚,稳稳落在石凳边的躺椅上。 甫一落下,舒浓便四处乱动,翻来滚去,直到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趴在躺椅上,双臂垫在脑袋底下,睁着眼睛控诉他:“你这些菜,都只有一个味道,一点都不好吃。” 晏长安张了张嘴:“……” 晏长安又闭上了嘴。 他不和醉鬼计较。 他轻声安抚:“那你睡一觉吧。” 睡一觉起来就会记起来为什么只有一个味道了。 哪知他随口的一句安慰,又不知哪里戳中了舒浓伤心处,她瞪大着一双眼睛盯着他,忽然眼睛一眨,他才给她擦干净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砸下来。 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她看向他的双眸里满是伤心欲绝和控诉。 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来了,晏长安喉咙一紧,干脆过去坐在她之前的石凳上,握着手帕轻轻触碰她的眼角。 “啪!” 她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委屈又生气。 “我不要再睡了。”她微微抬了抬脑袋,像只红眼的兔子般瞪了他一眼后又将脑袋放了下去,打他的手也重新垫在了脑袋底下,“我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了,不能再睡了。” 晏长安的手顿了顿,柔软的手帕轻轻触在她的眼下。 “也是。”他垂眸静静瞧着舒浓的面庞,“那就晒一晒太阳。” 舒浓点了点头,像是终于肯再次安静下来,但不过片刻又不安分起来,晏长安为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收回手时,低头一瞧,发现自己腰间的玉坠被她抓在手里,让他无法离开。 晏长安沉吟片刻,伸手将玉坠解下放进她手里。 舒浓得到之后,却将玉坠一扔,眼疾手快抓住他的食指,死死握住,半分力道也不肯松。 晏长安蓦然生出几分无奈感,带着她抓住他的手动了动,低声警告,示意她松手:“舒浓。” 可舒浓清醒的时候便不会被他威胁,如今醉酒之下,又岂会在意他口中的那丁点警告,仍是将晏长安温热的手指抓在手心,并不松开,一副无赖模样。 晏长安无法,眼前的舒浓又不似其他人,他打不得骂不得,连句重话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舒浓将他手指包裹住的手心仍是一片冰凉,晏长安动了动,想起之前拥她入怀时,也无法感受到她身上的丝毫热量。 这也是剑灵的特征之一吗? 他垂眸打量着舒浓,舒浓也在睁着眼睛看他。 时间一久,她似乎从她昏昏沉沉的大脑里翻出点关于眼前这人的记忆。 “晏长安——”她抬起脑袋凑近,“你会成为青光的主人的。” 她醉意上头,重新趴了回去,脑袋软软地贴在右手手臂上。 仙门第一人算什么,既得了仙剑,就该往三界第一人去。 哦,不对…… 妖界已经没了。 她脑子里东想一下,西想一下,晏长安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闭上,方才还叫嚷着不想睡觉的人却很快地陷入了沉睡。 “我当然会。” 他轻声回应,轻轻握住她的左手手腕,预备将自己的食指抽出来,不料他一动,舒浓也跟着动,仍旧死死地抓住他的食指,不肯放松半点。 “......?” 晏长安顶着夏日的艳阳,陷入迷茫。 · 舒浓的院子自有了秦唐和齐如偷听之后便被她设了阵法,院外之人虽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却听不清院子里的人声。 柳叙白就是其中之一。 他立在院子旁边一棵十分壮观的古树之下,既为他辟出一片阴凉之地,又位于院内那两人目光无法所及之处,将院中景象尽揽于眼底。 柳叙白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起,连眉眼也透露着几分阴翳,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间落下,顺着脸庞没入衣襟。 他微微上前了半步。 立即便有一只手臂伸出来,横在他的胸前,手臂的主人懒洋洋地挑眉,笑意淡淡:“柳长老还想强闯我问生殿弟子的院门?” 柳叙白皱着眉头,压制着从身体各处都泛起的烦躁:“她并非你问生弟子。” 景鸿扯了扯嘴角,从善如流地改口:“哦,那柳长老还想强闯我问生殿贵客的院门?” 柳叙白更加烦躁。 他们算什么东西! 他和舒浓六百年前便相识相知,何时轮得到他们这些人挡在他和舒浓之间! 晏长安没有资格成为他和舒浓之间的阻碍! 他眉头紧皱,脑子一阵阵发疼,心魔察觉动静,轻声蛊惑他。 “是的。”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诱哄,“你与舒浓从前便互通了心意,六百年来,谁不知你深情,谁不知舒浓与你纠葛多深,晏长安一个毛头小子,哪里有资格去接近她呢?” 它不知是转了策略,还是觉得柳叙白无法抹杀它,并不如之前那般暴跳如雷,虚张声势,悠闲地在柳叙白的识海里游荡,顺着柳叙白那点被它发现的隐瞒小心思哄他。 “你如今是众人敬仰的柳长老,柳仙君,与生殿的殿主,名副其实的仙门第一人,有什么事会是你办不成的呢?”它说,“你与舒浓相识相爱,你忘不掉她,难道她就能忘记从前种种吗?你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向舒浓诉说你的感情,你的苦衷,从而获取她的原谅的机会。” 它笑了笑:“你是为了救天下苍生,千千万万条人命啊,舒浓会理解你的,不是吗?” 然后它再次被柳叙白死死压制住。 ------------ 第四十八章 他已经忍无可忍 柳叙白作为如今的正道魁首,深知自己如今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他不该放任心魔在他的识海里生长,更不该放任自己听它的胡言乱语,甚至听从他蛊惑。 但他三番两次想要剥离解决心魔都总是会在关键时刻被舒浓破坏。 他心魔本就源自于她,若她也要相助心魔,柳叙白自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强行心魔从他的识海里剥离的。 无法剥离心魔,他便只有压制心魔,甚至在必要时饲养心魔。 柳叙白偏头看向对院子里发生的事似乎并不在乎的景鸿,大脑疼痛难耐,他面上却出奇地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质问身边人:“师叔知道她是谁,是吗?” “当然。” 景鸿收回手,抱肘往旁边的树上一靠,“不然你以为宗主那边是谁告诉他的?” 柳叙白没应声,目光重新落在院子里晏长安的身影上。 他从舒浓刚刚醉酒便和景鸿一前一后到了这里,一来便见着舒浓捧着碗似乎要将整个脑袋都塞进碗里的画面。 之后那两人的种种亲近,柳叙白皆一一看在眼里。 先不谈男女情爱相关,舒浓至少是非常信任晏长安的,虽然柳叙白想不明白舒浓为何会将信任交给了一个才认识这么短的时间的人。 院里的晏长安应该是对舒浓此番行为束手无措,干脆任由她抓着自己的食指,将桌上腾出空位,用手撑着脑袋看着舒浓的睡颜出神。 莫名其妙的,柳叙白忽然想到这两日四起的八卦。 执法堂的弟子曾说,入试炼塔那日,他们才从塔里出来不久,晏长安甚至连那一身沾了血污的衣裳都没换,便情难自控地在小路上相拥。 柳叙白经历过因舒浓而起的心动,也明白方才舒浓醉酒之后的举动会为晏长安带去什么。 舒浓醉酒之后的种种行为都无一不对晏长安透露着亲近,释放着一种他可以近身的信号,柳叙白不知道晏长安对舒浓究竟是什么感情,但从他方才的举动来看,若说一丝悸动也无,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柳叙白蓦然生出几分恐慌。 就算舒浓回来之后又怎么样呢?他与她之间隔着人命,还能拥有什么样的未来呢? 不行—— 柳叙白眉头狠狠一皱,尽力无视脑中心魔再次响起的声音,冷声道:“宋临不会同意。” 宋临不会同意? 景鸿轻笑。 宋临不会同意什么? 不会同意舒浓和晏长安走得近吗? 景鸿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当年人人都说宋临是舒家给舒浓养的童养夫,你巴巴地凑上去非要插上一脚,宋临有说什么吗?什么宋临不同意,你倒不如说是你柳长老不同意,毕竟如今谁不知道你与舒浓当初是两情相悦,人家宋临只得一句爱而不得。” 柳叙白的脸色当即一黑,他并不同意景鸿的看法,他将自己与舒浓那点还算美好的回忆看得极为重要,并不允许有人玷污他与舒浓之前的感情,难得没再强忍着继续端着,冷声反驳:“当场宋临与舒浓清清白白,舒家养他也并非为了——” “是是是。” 景鸿打断他,“既然如此,那宋临又有什么不同意的呢?晏长安和舒浓如何,又需要什么同意不同意呢?” 柳叙白被他烦得脑袋有一阵一阵地发疼,他不明白此人为何一直这么看不惯他,就因为他烧了几本破书吗?! 即使他有救世之功,即使他甚至为此失去了心爱之人,景鸿仍一直因为那几本破书对他耿耿于怀,时不时就要冷嘲热讽一番。 那几本破书,就那么重要吗?! 这六百年来,他与他之间几乎未有过一句好话,他尽数都忍了,也放任座下弟子与他问生殿的人交好,也从未给问生殿使过丁点绊子。 可他偏偏处处不饶人。 不去想当前实况,不计较前因后果,只要能让他不痛快,他便要抓着那一点三番五次来踩他的痛脚。 柳叙白几乎忍无可忍。 心魔抓住他心神不稳的时机,再次出声:“他有什么资格管你和舒浓之间的事啊?你念他与你师尊同出一门,尊他为长辈,才唤他一声师叔,可你又有什么义务必须忍让他呢?” “那几本破书,又并非他收集,一把火烧了又如何,你也因此领了罚了,宗主不介意,宗门弟子不介意,甚至天下其他闻此事者也都不在意,他又有什么资格自以为从此抓住你的错处,处处给你难堪啊?” “你是诛杀魔尊朝白的救世功臣,是万人敬仰的仙门第一人,若非当初你拒绝了尊号,现在人界见你,人人都得称一声仙尊,又何必忍让这么一个没事找事的人?” 心魔的声音不断,柳叙白狠狠闭了闭眼,却出奇地没有发力去压制心魔,下一刻睁眼时,一直盯着他的景鸿竟然在他眼中似乎看见了一晃而过的杀意。 他张了张嘴,下一刻,被人狠狠掐住脖子,磅礴的灵力自掐住他的脖子的手上涌出,兴奋地缠住他的脖子,叫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挣扎着往院子里望了望,舒浓还在熟睡,晏长安撑着脑袋,双眼也已经合上。 下一瞬,他被柳叙白掐住脖子,迅速向后掠去。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柳叙白的攻击,首次如此深刻地了解到柳叙白的实力。 景鸿七百多年前初见他时,他软弱可欺,谨小慎微,躲在他师尊的后面,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如今,竟然已经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只一击,便让他被掐住命脉,难以反抗。 问生殿人少,舒浓和晏长安都饮了酒陷入睡眠,秦唐和齐如如今又不在这里,柳叙白将他掠至偏僻之处,如鱼得水,丝毫不担心被人发现。 景鸿被柳叙白掐着脖子狠狠按在石头上。 这个阴险卑鄙的,竟然搞偷袭! 他指尖曾数次汇聚灵力,却被柳叙白轻而易举地打散,甚至趁着他被掐住命脉,施展不开手脚之时,利落地在他身上一通乱点,封了他的灵力。 景鸿喘气困难,挣扎着看柳叙白,竟惊恐地发现柳叙白双眸微红,周身灵力里竟然藏着丝丝魔气。 ------------ 第四十九章 柳叙白口述过往 灵力被封,景鸿如今就是个身体非常好的普通人,纵然有灵力温养着他的经脉身体,却一点都不再听他使唤,为他所用。 柳叙白松开他的脖颈,不等景鸿喘口气,手心的灵力又狠狠撞上景鸿的腹部,不致命,但让他无力地跌落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怎么?”他靠在石块上大喘气,扯了扯嘴角,鲜血缓慢地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堂堂柳仙君,也会为心魔所困,甚至为其所惑吗?” 景鸿再讨厌柳叙白,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除了在舒浓一事上不太清醒,做了点叫人看不懂的事情,但其他方面他是名副其实的正道魁首,若是正常的柳叙白,即使盛怒之下,也干不出这种偷袭同门,残害同门的事情来。 柳叙白闭了闭眼,任由属于心魔的魔气缠绕在自己腕间,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居高临下地看着景鸿。 “我儿时也曾如你这般,被人掐住脖子压在石头上,将命脉放在别人手里,恨意刻骨铭心。”他缓缓道来,“可七百年沧海桑田,我拥有此般力量,容忍舒浓,容忍舒越,容忍舒家,但你为何认为,我会容忍你?” 柳叙白的面色冷淡下来,见景鸿虚弱,他也席地而坐,看着他擦血喘气的模样,思索道:“我调查过晏长安。”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憋在脑子里的话吐出来,哪怕眼前这个人素来与他不对付。 “说起来。”他微微笑了笑,“单论过往和性子来看,陆望壹合该是你的弟子,晏长安该入我门下。” 景鸿随手抹去唇角的鲜红:“你想说什么?” “晏长安和我很像。”柳叙白看着他,“我六岁时所居之城被魔族屠戮,爹娘拼死为我留下一条活路,当时玉城百姓修士共有十八万人,魔族去后,满城上下,仅存三十九人,无一不是孩童。” 景鸿的眼睫颤了颤。 柳叙白像是只是在回忆过往一件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绪没有什么起伏。 “当时我走出家门,脚下踩的是血,井里打出来的也是血,遍地鲜红,我仰头望去,不见天上艳阳,苍山树木,只有高高垒起的尸山和踩着脚下的血海。”他说,“尸体太多,无法埋葬,我与其他三十八个孩子一起抱头痛哭,然后带上能带走的财物,一把火烧了整个玉城。” “衡远仙君曾说,连州玉城,地虽偏,但钟灵毓秀,鸟兽花草显天地灵气,华屋行客彰此间繁华,假以时日,必将人才辈出。” 景鸿微微皱起眉头,倏地看向柳叙白的双眸。 衡远仙君,是他那闭关已久的小师弟,教授柳叙白这一身本事的师尊。 “钟灵毓秀,人才辈出。”柳叙白轻笑一声,带上几分让景鸿愈发惊疑的讽刺,“朝白那群蠢货,就为了这句话屠了玉城。” 他紧紧盯着景鸿:“可那时,说出这句话,为玉城招来灾祸的衡远仙君又在哪里呢?” 景鸿的眉心狠狠一跳,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彼时沧元剑宗宴四方来客,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衡远仙君大醉一场,待到第二日得知消息赶过去时,玉城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柳叙白随后扯下一朵随风摇曳的沧元花。 “这是乱世之始,朝白给沧元剑宗,给整个人界的下马威。” 既然有人说这里人杰地灵,将来人才辈出,那魔族便将这里屠戮干净,千年万年,岁月悠悠,这里不会再出现任何一个人才。 以十八万人的血,拉开了人魔相斗的篇章。 “后来我与其他人四处流亡,苟且偷生至十五岁,与人争斗被人砍伤命悬一线时,为路过游历的衡远所救,他看重我的资质,又将我收为弟子,此后我苦修五十年,外出游历期间遇见了舒浓,两年后,人与魔之间的战争彻底爆发,舒浓为苍生祭剑,我拿起青光,诛杀朝白。” “之后,舒浓身死,而我突然拥有了从前不敢奢望的力量,一跃成了这第一人。” 柳叙白将沧元花的花瓣一片片摘下,看着不知是不愿说话,还是不知道说什么话的景鸿:“我有时觉得命运弄人,我曾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去憎恨师尊,但偏偏又是他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将我引入仙门。” “你看过山下那些话本子吗?”他笑了笑,“我这些过往,如今被那些写书之人写成了一本跌宕起伏的话本子。身世悲惨,挣扎求活,又在即将离开之际迎来人生的拐点,此后种种际遇,推着我走至如今的地位。往往登高位者,必然有一段凄惨过往,不是吗?” 景鸿张了张嘴,不知是该为师弟辩解一二,还是该为他突如其来的苦情而动容。 他究竟想做什么?借凄苦过往来打动他,然后呢?让他心生愧疚,自此与他握手言和,相亲相爱? “你想说什么?”他动了动,抽着气努力让自己坐直靠在石块上。 柳叙白下手可不轻,他稍微一动,便会扯出一阵尖锐的疼痛,偏偏他的灵力还被柳叙白封了,连缓解一下都做不到! 该死的。 柳叙白冷眼看着他挣扎:“你知道我与话本子里主角有什么不同吗?” 他怎么知道! 景鸿恼怒。 他知道他和话本子有什么不同干什么?!不都是他吗! 景鸿无语。 他不需要景鸿回答,自顾自道:“仙门之下,人界话本子的主角大多正义凛然,坦荡坚韧,而我——” 他低下头,将手里只剩两片花瓣的沧元花扔下:“自我入沧元,未有一日敢忘玉城的尸山血海,苦修五十年后,我偶然得到了一个机缘。” 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面色也不再是平淡无波,逐渐染上点点痛苦:“我入藏书阁,偷看了一本禁书,此后又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万般小心,千般注意,将这本书抄录。” “那本书叫《挽剑》,前十二篇,尽记载了一些嗜血凶剑,详细说明了要如何饲养出一把凶剑,我翻至第十二篇,都没寻到一把满意的,那些凶剑,大多要以鲜血饲养,又要屠杀上万人才能养出一把凶剑,甚至最后,持剑之人反而被剑控制,走火入魔,但是——” “但是。”他面上浮现几分激动,声音却越发轻细,“我翻到了最后一篇。” ------------ 第五十章 被扔进镜子之中 “前十二篇都记载着至邪的凶剑,偏偏最后一篇……”柳叙白笑着,两滴泪水蓦然从他的眼眶里滚落,“最后一篇却记载了仙剑。” “轰——” 景鸿脑海里纷飞的思绪轰然炸开,“你……” 柳叙白接过他的话:“以灵山真火,荒川焰芝,辅以凤凰血脉,或成仙剑。” “我花了十年收集灵山真火和荒川焰芝,又于九州四海各处寻找这书上的凤凰血脉,然后在第五年,我找到了。”他顶着景鸿不可置信的眼神微微笑着,“天下尚存的上古血脉不多,灵州穆家,怀州程家,再有一个元州舒家。” “我并不知道这三家各自究竟拥有的是什么血脉,但巧的是,元州世家多信奉凤凰,舒家亦在其中,我就算要堵,也只能堵舒家。我于是又花了五年,四处游历,写下一本游记,在第十一年时遇见了刚刚长大的舒浓。” 景鸿不敢置信:“所以你——” “所以我接近她,诱骗她,想要以感情挟制她。”他顿了顿,“可舒浓不是个将情爱看得十分重要的人,她喜欢我时,便认真用心地对我好,可一旦发现我的感情产生了变化,她便又会毫不犹豫地抽身。” “书上记载,若想要成功的机率大些,便要让祭剑者在祭剑时心神崩溃,绝望无力,最好是心魔缠身,怨气冲天。” 景鸿说不出话来。 这,这等邪法,真的是仙剑的锻造方法吗? 柳叙白的声音继续响起:“于是我便在我与舒浓感情最深的时候,亲近别的女子,我原以为舒浓至少会来我这里要一个理由,此后便会在这些情爱纠葛中被折磨至心神崩溃,可她实在是个心肠硬的姑娘,她只问了我一次,便抽身离开,生生舍了这段感情。” “可拥有这段感情并非只有她,我日日与她待在一起,与她互换真心,我也曾在失败后万分犹豫,我也曾质问我为什么非要用一条人命来锻炼仙剑!” 他的语气又激动起来,眉心的黑雾一闪而过,似乎是控制不住的情绪:“可人魔两界交恶近百年,玉城被屠已近百年,魔族仍旧为祸人间,今日你杀我,明日我诛你,战争不断——我没有办法。” “既然情爱一路行不通,我便只有设局,哪怕撕破脸皮,强行逼迫,也要舒浓跳进那真火之中。所以,世人皆错,舒浓并非自愿祭剑,她是被我生生逼下去的。” 他盯着景鸿,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所以,若是你,师叔,你会怎么选呢?” 他蓦然扑过去扯住景鸿的衣襟,狠声道:“你并非局中人,又有什么资格插手我和舒浓的事,又凭什么因为那几本迟早要害人的破书高高在上,处处指责我?若是你,你是选一人,还是选天下人?我亏欠舒浓,亏欠舒家,甚至也能说一句亏欠宋临,但我可曾对不起你,可曾对不起这天下其他人?你们享受了我付出代价才带来的好处,又凭什么以一副正义的嘴脸看不起我?” “……” 景鸿,景鸿无法选择。 舒浓没有必须要为苍生牺牲的义务,但天下这么多人的性命,谁也无法割舍。 “我……” 他刚说出一个字,便被柳叙白狠狠丢下,背部狠狠撞上石块,再加之他之前受的伤,挣扎两下后,喉咙处便又不受控制地涌上腥甜。 “晏长安和我很像。” 柳叙白平复情绪,忽然又扯回这句话。 “幼时父母双亡,艰难求生,备受欺凌,又在某一年,人生迎来转变,踏入仙门,天资出众,人人皆赞,又在某一年,遇见舒浓。” “你知道晏长安是什么样的人吗?”柳叙白嘴角的幅度大了一些,“我拜入沧元之前,为了活命,什么都干过。晏长安亦是如此,他可以是白日里谨小慎微的地巡,亦可是夜里索人性命的杀手,曾有富家子辱他,要他跪下舔鞋,食破碗里的狗食,要他脱衣跳舞,高唱艳曲,你猜,他做没做?” 景鸿被逼红了双眼,柳叙白的双眼却愉快地弯了起来:“他做了。舔臭鞋,吃狗食,跳舞唱曲,比起活命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听说他入门之后,刻苦异常,无人能及。你说,他能为得到力量做到哪种程度?” “舒浓对我满腹恨意,又为何要接近晏长安?” “她说不定,手握机缘吊在晏长安眼前,要他和我厮杀呢?” 景鸿沉默许久,咽下喉咙处的腥甜,才出声道:“他和你不一样。” 柳叙白轻笑一声,倒没再说什么,起身揪住景鸿的衣襟,抓着他就往试炼塔那边去晃了一圈。 然后,他就被扔进了一块镜子之中。 镜子?! 景鸿不敢相信。 这镜子里竟然是一片小天地,高山流水,良田几亩,还有木屋一座,立于山脚之下。 然后,他在这里久违的见着了他闭关已久的师兄。 衡远一瞧见有人从天而降,登时放下手中碗筷,扶起跌落在地上的人,拨开头发一看,顿时咧嘴笑开,露出一嘴白牙:“景鸿?” 他将人一把抱住:“师弟,咱俩有六百年没见了吧!” 景鸿被他抱住,勉强喘了口气,推开他:“师兄怎么在这里?” 衡远扶着他往木屋的方向去,回头打量了一眼他嘴角的鲜血:“和你一样。” “也是被晏长安那小子扔进来的?!” 晏长安惊疑,也不要衡远搀扶,四处打量这镜中天地,满眼的不可置信,“你出不去?不是,那小子哪来的这种东西啊?” 落后他半步的衡远脚步陡然一顿,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那什么……咳,我给的。” 景鸿倏地转身看他,见他眼神四处闪躲,并不肯直视他的双眼:“你为什么没打过他?” 衡远下意识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没打过他?” “……” 两人十分默契的同时避开对方的视线。 衡远问:“你为什么会进来?你惹他了?” 景鸿“嗯”了一声,望着田地里种的绿油油的蔬菜转移话题:“……他说什么放你出去。” “他瞒不住外面的时候。”衡远叹息一声,又问他,“你呢?” 景鸿也叹息一声:“我比师兄好点,舒浓回来了,他说待他解决他和舒浓的问题之后便放我出去。” ------------ 第五十一章 柳叙白还管伙食 “舒浓?!” 衡远大惊,急急扯住景鸿的袖子,“舒什么?什么浓?哪个舒浓?” 景鸿用力拽了拽袖子,见实在拽不动也只能松手,无奈道:“这天下和柳叙白有牵扯的还有第二个舒浓吗?” “那他怎么解决啊?解决什么?”衡远并不放过他,干脆扯着他的袖子将人带到木屋前的木桌上,又将那碗自己还未来得及开动的白米饭推过去,“他……招魂成功了?” “不应该啊……” 衡远顾自挠挠脑袋,“就算是真叫他招魂招成功了,那也不过是一抹意识,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便无了,他解决个什么问题?你说的舒浓回来了,是个什么意思?” 景鸿看了眼面前还冒着热气的米饭,又看了眼桌上的青菜和炒肉,抓着筷子夹了一筷子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舒浓本人,现在就在问生殿待着呢。” 他这师兄的日子倒是过得滋润,待在这里有肉有饭,看着也不是一副愁苦的模样。 “什么?!”衡远一惊一乍,“这怎么可能呢?” 若是这世上什么骗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半点都不该相信的,便是这所谓的死而复生的说法。 世间万物,生老病死,皆有天道自然约束,顺应则生。 天地间固有的法则,并不会为谁改变,而许多人执念的长生不死和死而复生这种有违天道自然的事,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景鸿两口嚼了口中的食物咽下,干脆也不继续吃饭了,一五一十地将舒浓化名苏不惜跟着问生殿弟子进入沧元剑宗并他察觉到的舒浓异常的灵力的事说了。 衡远坐回去,沉默好一阵,皱眉揉着下巴思索:“这么说来,是很不对劲啊。可她既然回来了,叙白也等了她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不去与生殿,反而要待在你问生殿呢?听你这意思,叙白也应当是认出她来了,那她既然都肯对你吐露真实身份了,为什么在叙白面前迟迟不肯承认呢?” 景鸿诡异的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忽然问道:“师兄是为什么被他关进来的?” 衡远一顿,忽然沉默下去,面色有些沉重,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我——” 景鸿瞧他这般模样,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小心道:“是因为……玉城一事?” 他观他这师兄,既不知道柳叙白烧书一事,也不知道舒浓祭剑内情,却还是被晏长安扔进这里的原因,恐怕也只有玉城屠城一事。 衡远蓦然抬眸,万分惊诧:“你如何知道?” 景鸿被他看得不自在,总有一种不小心知道了长辈大秘密的心虚感,指尖摸了摸额头:“我那个,是因为知道得太多了才被关进来的。” 衡远:“......?什么意思?” 景鸿对被柳叙白关起来这件事也不是不可预料,毕竟他听了他那么多事,他没有动作他才怀疑对方脑子也跟着坏了。 怪他这张嘴,导致柳叙白受了刺激,被心魔影响,突然发疯对他出手,又自顾自地讲了一大堆他不为人知的往事和秘密,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 但不管他本人是不是愿意听这些事,事实就是他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被他知道了。 从他开始说那本禁书他就知道他这事儿不小。 他重则被杀,轻则被囚。 如今只是被关在这么一个山清水秀,还有人做伴的地方,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看着满脸迷茫,什么都还不知道的衡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自觉地露出点同情来:“据柳叙白亲口所说,六百年前……” 他将柳叙白讲给他的事一点不漏地讲给他这位已与世隔绝六百年的师兄听。 那些埋藏了六百年的,与外界盛传的两情相悦,携手救世截然相反的真相,终于为人所知。 几乎口口相传的舒浓祭剑,谁能想到舒浓是被人多年设局,生生逼进真火中的?人人盛传的有情人阴阳两隔,柳叙白与他无法释怀的心上月的故事,哪个又能想象这心上月死时,心神崩溃,怨气冲天,满腔恨意由此而生。 衡远震惊,心痛,无奈,怜惜,气愤,各种情绪转了个遍,最后却只能脸色苍白地说不出半句话。 柳叙白说得不无道理,他们当初无法在死更多人之前解决魔族,连化解人魔之间的战争都做不到,亦非局中之人,他们置身事外,在事后享受了柳叙白带来的好处。 他们无法解决的事被柳叙白解决,他付出代价,天下苍生将他看作救世主,沧元剑宗在事后直接从三大仙门之一成为第一仙门,稳坐这个位置六百年。 苍生得救,迎来黎明,柳叙白功成名就,从此前程无忧,青云直上,沧元剑宗随之更上一层楼,就连舒家,也因为舒浓祭剑一事,名声更响。 只有舒浓什么都不知道,跳入真火之中,受烈火焚身的痛苦,六百年后一朝醒来,发现害死自己的仇人成了救世主,万人敬仰,备受爱戴。 那么舒浓为什么放着舒家不回,要跟着晏长安上沧元的原因也就清楚了。 生出的怨恨,总要有消弭的一日。 然而景鸿和衡远互相沉默,却也无法将这两人的事说个所以然出来。 舒浓要复仇,他们无法阻拦,可柳叙白若要出什么事,他们也无法袖手旁观。 “……嗐。” 良久的寂静之后,衡远突然笑了笑,深呼吸一口气,“想这些做什么呢?横竖你我现在也出不去。” 景鸿一顿:“……” 这倒也是实话。 他生生受了柳叙白的攻击,这会儿浑身都和散架了似的疼,虚弱得紧,既然被关进来已成事实,他一个伤者,何必想那么多。 他重新抓起筷子,又往面前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用白菜炒得香喷喷的肉,正准备入口,忽然又是一顿,直起身子环视了一圈周围,疑惑道:“师兄……在这里养猪了?” 柳叙白关人还这么有心,专门送几头活物进来给他师兄养着吃? “怎么可能?”衡远将白菜炒猪肉放得离景鸿近了些,抬手指向身后,“这地方除了这些花花草草,就只有我一个活物,哦,现在还有你。” “这些肉,都是叙白不定时丢进来的。” 景鸿狠狠嚼着口中的食物,不可置信地挑眉。 柳叙白还真是好心,关人竟然还真的还管伙食呢? ------------ 第五十二章 最不想见到的人 宴前考的第二日,问生殿殿主突然闭关了。 正在台下看着擂台上的善用符的弟子噼里啪啦地互殴看得津津有味的宗主华丘骤然听闻这个消息,脸上的笑意都没来记得收回去,脑袋上已然冒出几个问号。 “他什么事啊?” 早不闭关,晚不闭关,正是天下宴这种撑场面的时刻,他偏偏跑去闭关了。 从他拜入沧元起到如今不知几百上千年,他什么时候见他闭关修炼过?! 这时候发什么疯呢?! 前来通知华丘这一消息的柳叙白面色有些苍白,语气中带着丝丝自责:“昨日试炼塔异动,我与师叔同时发觉,便一起上了三十六层,只是那里邪气过于浓厚,师兄不慎中了玄望的计,导致邪气入体……” 他隐下接下来的话,像是为了保全景鸿的面子故意没有说完。 但偏偏他该说的都说了,华丘先是发觉自己把人想岔了,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笑意淡下去,浮现几分怒气:“估计是想趁着天下宴人多混乱之时逃脱。” 一群蠢东西,都被关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想想,进了试炼塔的,有哪个是还能逃出去的。 华丘前些日子曾接到揽生殿那边的消息,说是试练时发现三十六层的玄望狂躁非常,没想到都躁了这么些日子了,还不安生! 他看了眼柳叙白苍白的脸色,想来也是因为玄望异动一事在三十六层待得久了,不由得柔和了语气:“既然景鸿闭关了,那问生殿那边……”他顿了顿,还是道:“景鸿是你师尊亲师弟,他也算是和你有点关系,且我看两殿弟子的关系也不错,这段日子,那边便劳烦叙白照看一二了。” 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和舒浓之间的事情解决了吧。 若是舒浓对他仍有感情,那皆大欢喜;若是舒浓不想回到从前,希望你也不要强求人家。 柳叙白点头:“这是自然。” 这哪里能是劳烦呢?柳叙白想,这简直是正合他意。 被他们念着的舒浓独自下了山。 明日便要比剑,景鸿又在此时闭了关,晏长安于是给自己定制了满满一天的训练计划。 舒浓看着那些写满了整张纸的计划,当即打了个寒颤,嘀咕了句“魔鬼”,便闹着要自己下山玩耍。 晏长安想了片刻,与其让她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缠着他闹腾,或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想起一些伤心事,不如放她下山。 再有一个原因,是他着实也应付不了了。 她昨日拉着他的食指睡了一下午,叫他一下午不能动弹半步,醒来不但没有不好意思,第一句话就是让他给她写什么情书,说是做梦梦见了。 晏长安当即被缠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跳,哪还有什么醉酒时产生的旖旎心思,只想将她那双一直盯着他撒娇的眼睛捂住,赶紧将人送走。 为此,他还专门找上陆望壹,拿出账本,要对方还了钱,又将要回的钱尽数放进舒浓的怀里,要她在山下玩个痛快。 舒浓可以说是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天下宴将开,仙门百家齐聚沧元,虽说如今大多仙门弟子都聚在沧元剑宗里要么观看比试,要么在客舍修炼,但山上此等盛况,还是连带着山下沧元城也热闹起来。 大大小小地的商贩涌入沧元,带个各种特色吃食和奇珍异宝,租个摊位,或是拉开一张方方正正的布,便就地售卖。 泛着丝丝冷气的冰碗被端上桌,舒浓眼睛一亮,将放在桌上的灵石放入老板手中:“多谢老板。” 灵石小小一个,泛着淡蓝色的光芒,即便是老板这样毫无修为的人也能看出内里蕴含的丝丝灵气。 灵石作为修士之间流通的货币,其实并不适用于他们这些使用银子的普通人,但天下修士众多,遍布各地,各处钱庄早就有了一套固定的换算法则,如此一来,无论是银子铜币,还是灵石,便都成了通用的货币。 但仙家毕竟是仙家,寿命长不说,连使用的灵石也极不容易贬值,故而比起银子铜币,许多人通常认为灵石是比银子好的,老板亦是其中之一,否则也不会专门来这遍地是修士的地方摆摊。 他笑眯眯地将灵石放入怀中,由此猜测这姑娘也是哪个仙门的有钱弟子,道了句“仙君慢用”,也就不再介意她之前将他大半瓶辣椒面都撒入凉面中的事情。 给了钱,她就是撒一盆他都不介意。 舒浓将冰碗拉近,不知这老板是哪里人,他卖的冰碗,以冰好的酸梅汤做打底,再将时令的水果切丁,一股脑撒入里面,撒上一圈葵花子,最后浇上几丝蜂蜜。 舒浓低着头先闻了闻,只觉得应该是酸酸甜甜的味道,拿起老板给的勺子吃上一口,因味道太淡,也没尝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舒浓也未为此失望,这老板也不单单只卖冰碗,她面前那桌上还摆了许多其他的,凉面,炸得酥脆的小鱼,在油锅里滚过的土豆片等,无一不是红彤彤一片,辣味扑鼻。 舒浓放下勺子,夹了筷子颜色通红的凉面,嗅了嗅,只觉得辣味浓郁,便十分满意地放入口中。 结果也是让她十分满意的。 直到她吃完一碗凉面,一盘裹满辣椒面的炸酥鱼,又将手伸向那盘同样沾满辣椒面的土豆片。 舒浓埋头苦吃,面前却骤然落下一片阴影,她下意识叼着土豆片,眯着一只眼睛仰头看人。 艳阳刺眼,她不由得两只眼睛都稍稍眯了眯,看清来人那张写着欲言又止四个大字的脸时,叼着土豆片的嘴因为惊讶微微张开,被她咬过一口的土豆片便重新落入盘中。 舒浓舔了舔辣乎乎的嘴唇,坐直了身子,为避免她张口便呼出一口辣气,趁着对方转身落座的机会,舒浓猛喝了一口冰碗里的酸梅汤来冲淡嘴里的辣味。 若说如今这沧元剑宗上下,舒浓最不想见到的,便只有眼前这位了。 他一身素衣,今日未曾戴发冠,只用了一支极为素淡的青簪挽发,老板过来招呼他,被他微笑婉拒,只道:“我等人。” 老板点头,笑了笑,又回去忙自己的活。 舒浓仍想挣扎一番,故作疑惑地看着他,像是疑惑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宋少主?” ------------ 第五十三章 不小心把人惹哭 在舒文找上来之前,舒浓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们和宋临。 如今与舒文见过面后,她最不想见到的,就只有面前的宋临了。 她不想承认她的身份,面前这些红彤彤的吃食也正好可以为她打一打掩护,如第一次随晏长安见柳叙白那般,舒浓微微仰头看着宋临,被辣味刺激得微红的眼眶里满是对他的好奇与敬仰。 宋临只是微微一笑,垂眸打量了一番桌上的食物,温声道:“短时间大量食用过辣的食物对肠胃不好。”他顿了顿,又看向那碗被饮得只剩下些水果的冰碗,又道:“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吃辣的。” 他温和的目光从冰碗上移开,缓缓落在她的面庞上:“岁岁。” “啊哈……” 舒浓微怔,快速眨了眨眼,干笑两声,仍与宋临打马虎眼,“宋少主也是认错了吧?这几日有好几人都将我认成什么‘岁岁’的,许是——我生得与她有几分相似?” 宋临但笑摇头,抬手指了指她的右手。 “你的食指左侧有一颗小痣。”他笑道,“需要我动手验证一下吗?” “?!” 舒浓立即将右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那也只能说明过于巧合了而已,天下食指有痣的人不少,并不只有我和那位‘岁岁’。” 宋临像是妥协般地点了点头,却不等舒浓松口气,他又道:“你九岁那年非要和我比放风筝,结果输给我,伤心之下去找小花玩,被它挠了一爪子,手腕处或许也还有伤痕。” “……” “你十二岁爬树时从树上摔下来,手掌擦破点皮,你嚎啕大哭,嗷得惊天动地……” 舒浓一忍再忍,忍了又忍,在蓦然撞进宋临带着揶揄笑意的双眼,一咬牙,破罐子破摔,忍无可忍:“我放风筝没有输给你,小花也不会挠我,我手腕处也没有什么伤痕,还有爬树那回——” 她深吸一口气:“我虽然确实是不小心掉了下来,但绝对是没有号啕大哭的,也没有嗷得惊天动地。” 何况他们两人之间真要论起来,也是宋临爱哭一些。 她抬眼看宋临,只见他的笑意都加深了不少,眉眼弯弯看她:“你看,你这不是记得我,也记得这些事吗?还记得很清楚。” 舒浓:“……” 舒浓垂眸,避开宋临的视线,并不直视他的双眸,但也不再藏着右手,摩挲着宋临口中的那颗小痣泄气般地瘪了瘪嘴,低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宋临的视线从她发顶的金钗,一路划过她略带心虚的眉眼,白皙的脸庞,微微显得有点不高兴的嘴唇,最后落在她食指的那颗小痣上,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只是觉得很不真实,心跳加快,那颗心脏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膛,叫他的四肢微微发软,怔愣又痴迷地看着她鲜活的面容。 宋临一面觉得欢喜,一面又觉得难过,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我……”他沉默太久,舒浓也没催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便显得暗沉了些,“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他太久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今日这样的场景,这六百年来,他便是白日做梦,也不敢想象这样与舒浓相对而坐的画面。 舒浓怔了怔,抬眼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生出些愧疚来。 宋临对她笑了笑,双手合握轻放在桌上,平白显出几分紧张来,看了眼她略微红肿的嘴唇,轻声道:“何故,如今喜欢吃辣了?” 舒浓捻起筷子,随意戳了戳盘里的土豆片,漫不经心道:“在这边待了些日子了,便也觉得辣有辣的滋味了。” 宋临看了眼被辣椒面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土豆片,沉默片刻。 就算辣有辣的滋味,也没必要吃这样重吧? 舒浓从前的口味偏清淡,喜甜喜酸,骤然发生这么大的转变,显然不可能是一夕之间造成的。 思及此,宋临的眼眶蓦然一红。 他越发体会到了这六百年带来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舒浓是怎样复生的,这六百年来究竟又是怎样过来的,她素来信任依赖舒文,却连舒文都说她有所隐瞒,问不出真实的情况来,宋临自然也不会触了她的霉头,向她打听她这六百年的事。 可他却十分迫切又渴望地想知道她过得如何,为何不回舒家,为何六百年后回来,不愿意与他们相认。 他不敢提及祭剑二字,也无法开口询问她死后发生了什么。 六百年的时间太漫长,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舒浓面前,他窥探不到丁点对面的景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明明有道不尽的相思和趣事想要说给她听,下山之前也刻意酝酿了许久要说的话,可如今他终于与舒浓相见,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子,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些话。 明明舒浓已经回来了,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的位置,却还是让他觉得遥远。 宋临起初还装得游刃有余,此时真正与舒浓相认,却又察觉她的隐瞒和逃避,直令他束手无措,又急又伤心,相顾无言许久,舒浓往他那一瞥,当即大惊失色,却见他死死睁着双眼,豆大的泪珠滚落,他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委屈且伤心。 舒浓连忙在心底大喊三声“罪过”,扯了腰间预备擦嘴的帕子,撑着桌子一伸手,将帕子糊在了宋临脸上。 “别哭别哭。” 舒浓连声安慰,暗自懊恼。 分明她也没说什么,没做什么,怎么就生生就将人惹哭了! 不光是舒浓,远处潜伏在人群之中保护宋临两人也目瞪口呆,略高些的碰了碰身边人:“这,少主叫一个小姑娘惹哭了,我们去还是——” “去什么去。”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这是人家有情人之间的——啧,说了你也不懂,何况什么小姑娘,你还看不出来吗?那分明是舒姑娘,少主念了人家六百年,哭一哭怎么了?别乱想这些了,安心守着吧。” 说完,他也不等挠头的高个儿再说些什么,便转身与他分开,专心潜伏护卫去了。 那高个儿站在原地,十分不解。 他乱想什么了?不是他看见少主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起,非要来和他八卦的吗? ------------ 第五十四章 应该买身新衣服 宋临脸上的泪水勉强被舒浓擦去,睁着眼睛看着舒浓略微心虚的表情,趁热打铁:“为什么不回家?” 又是因为柳叙白吗? 舒浓的手一顿,颇为诧异地看了宋临一眼。 她还以为宋临今日过来,是舒文和他讲过她的事,才叫他这般笃定她的身份。 不过看这样子,他似乎并不知道青光和剑灵的事情啊。 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自己对舒文几人说过的让他们不要对别人透露此事的话,她这大哥是个重诺的,或许对宋临透露过她身份的事情,但答应她保密的剑灵之事,估计父亲母亲那边都还不知道。 舒浓瞧着宋临的一双因泪水而显得湿漉漉的眸子,以及泛红的眼角,低叹一声,起身坐了过去,与宋临肩并肩,示意他附耳过来,轻声将对舒文的那番说辞又讲了一遍。 宋临藏着泪水的双眼因为震惊而蓦然睁大,指甲死死扣住掌心,眼睛一眨,又是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 舒浓手足无措,乱比划一通,绷着唇角将手里的帕子直接塞进他的手里:“别哭了。” 她起身退开,重新坐了回去,也不去吃那剩下的几片土豆,托腮看着宋临低头拭泪,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是获得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 “......” 宋临红着眼狠狠瞪她一眼。 舒浓讪讪摸了摸鼻尖,眼睛一转,溜向不远处的成衣铺子,当即一拍桌,起身抓着宋临的衣袖便往那处去。 “走走走——” 她有意打断宋临的思绪,扯着他往成衣铺子去,“你成天穿这么素做什么,该买身新的。” 宋临也由着她扯,顺着她的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又看了看舒浓的侧脸,由于袖角被她扯在手里,他们离得不算远,艳阳之下,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微微勾起的唇角,注意到他的视线,便偏过头来,眼神明亮,朝着他一笑。 这般鲜活灵动,仿若暖阳照进荒芜冰冷之地,叫他浑身的血液都随之温暖起来。 宋临微抿了抿唇,这身素衣,他确实该换了。 当然,舒浓是没有钱的。 她身上只有一个白色的钱袋子,里面装的是晏长安的钱,不大方便用来给宋临买衣裳。 店家在沧元城已久,认识沧元剑宗不少弟子,但并不识得宋临,上次晏长安陪舒浓下山时也未曾逛到这边来,是以店家也未曾见过舒浓。 正好此刻山上的比试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城里同时认识他们两个的修士几乎没有,倒是为他们省下了不少麻烦。 舒浓甫一进门便看中一件红色的衣裳,红与金在衣袖处交融,腰间亦用金线绣着朵朵祥云。 甚好,放在宋家弟子堆里既不显得突兀,也能突出他这个少主的与众不同来。 舒浓甚是满意,宋临也丁点不愿意拂她的兴致,待店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将衣裳取下之后,他便转身入了试衣间。 那衣服精致,穿起来也比他身上原本那套简单又素的衣裳复杂多了。 舒浓等得无聊,又受不住店家跃跃欲试想要为她推荐另一套金红色女装的热情,在店家说出两套衣裳是一对儿时,她再忍不住干笑着溜出了店,就在隔壁摊子买了点梅子。 她不认识摊主给她装的是什么梅,但她尝了尝,能尝到点似有似无的酸味,这家卖的,应当比上次她和晏长安一同买的那家要再酸一点。 舒浓念着这点酸味,十分慷慨地给了钱。 那摊主亦十分震惊有人能面不改色地吃下他摊位上的梅子,惊讶敬佩之余,也十分慷慨地为舒浓装了满满一袋。 舒浓在门口磨蹭一会儿,再进去时,宋临已经换好了衣服,正急匆匆地大步往门口来,面色焦急,直撞见抓着纸袋进来的舒浓时,才停下脚步,心有余悸般地松了口气。 舒浓疑惑地眨眨眼,看着那店家急匆匆地翻出柜台,追着宋临而来,刚刚张嘴要叫,又见宋临不动了,他也只得猛地停住脚步,干笑着尴尬地向舒浓拱手打招呼。 舒浓哑然失笑。 她打量着宋临,他相貌本就不俗,不然她爹当年也不会因为这张脸从而动了为她亲自培养一个道侣的想法,将他带回舒家。 金色和红色这样的颜色落在他身上,倒将他身上的贵气又逼出几分,很是像她儿时见过的宋家主,同样的风姿卓越,美如冠玉。 “非常好看。”她直白地夸赞,又觉得自己这句有些敷衍,便再加了一句,“很是不错。” 宋临许是太久没有穿过这般艳丽的颜色,听了舒浓的夸赞,伸手抚了抚袖角,颇有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但看着倚在门口应是等他自己拿主意的舒浓,宋临的眼角终究是微微上扬了些,带出丝丝笑意。 他手腕一翻,从储物的手镯里取出几枚灵石递给守在一边的店家:“便就这套吧。” “好嘞!” 店家眉开眼笑地接过灵石,又问:“那先前那身,可要为客人包起来?” 先前那身—— 宋临偏头看了眼舒浓,对方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捻两粒梅子放进嘴里,只对他歪着脑袋笑了笑。 宋临下意识跟着她笑,回头对店家道:“不必了,店家自行处理即可。” 不仅如此,他家中衣柜里的那些素衣,如今也尽可以处理了。 舒浓已归,他便没必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而这些穿素衣的岁月,也不是什么可值得怀念和纪念的。 店家笑着退下,见他往门口的姑娘去,又道“客人慢走”和“下次再来”。 舒浓等他近身才站直了身子,将手中的纸袋单手抓在手里,对宋临一扬头:“走!我们吃肉去!” 宋临失笑,跨过门槛,提醒道:“你方才用了些涨腹的,也不好立即再吃,不如再逛上一会儿,或是听场戏,也权当消食了。” 舒浓“哎呀”了一声:“那有什么涨的,都是些不顶饱的小食,不过你说的也对——”她眉眼一转,又欢天喜地地笑起来:“我听说城南那边今日有唱戏的,去看上一场也无妨。” ------------ 第五十五章 也得被气得跳脚 舒浓疯玩一天,听戏,游船,钓鱼等一系列的玩乐之事叫她玩了个遍,最后还拉着宋临去河边放了花灯。 她六百年前怎么对待的宋临,如今依旧是那副模样。 总的来说,她今日过得还算是开心,除了惹哭宋临和听戏一事。 想起那场戏,舒浓笑意满满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像吃了苍蝇一般浑身难受。 那场戏,竟然演的是她和柳叙白之间的爱情,淡化魔族侵扰人界,将人魔之间的战争以及祭剑的前因后果两三句讲完,一个半时辰,竟然有一个时辰都是讲她和柳叙白那点风月事。 那戏里说她与柳叙白恩爱非常,即使为万人阻拦也要坚定不移地奔向他,说柳叙白不愿她以身祭剑,直言在他心底天下万万人不抵她一人,又说她死后他心神俱裂,险些要毁天灭地,拉着人魔两界为她陪葬,最后又因她救世的遗言含泪咬牙拿起仙剑,诛杀魔尊。 甚至还说宋临对她情根深种,曾与柳叙白于元州大战三天三夜,最后被她哭着阻止,伤心成全她和柳叙白,此后只在暗处守护。 舒浓压着性子和宋临皆顶着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听完了整场戏,只觉得便是柳叙白亲自来了,也得被气得跳脚。 这样的故事…… 这编故事和听戏的人都是那戏中险些要为她陪葬的万万人之一,竟然也有人能听得眼泪涟涟,感动不已。 这还得是六百年后,要放在六百年前,或是她刚死的那一百年,演这样的戏,怕是这戏台早就被人砸个稀碎。 宋临跟着她疯了一天,纵然知晓她有所隐瞒,也不得不承认他因此放松了心情,恍若回到六百年前他们在元州风吟城里的岁月。 舒浓郁主动跨过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了,他又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隐瞒便隐瞒吧,她死而复生,于他们而言已是极大的恩赐,有一些不愿意说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舒浓跟着他再回到沧元剑宗大门口时,月亮已经高悬在夜空,山门寂静,仅有几名守门的弟子正查验着进出人员的身份证明。 宋临食指微微提起挂在腰间象征着宋家少主的玉佩,那几名弟子颇为诧异,打量的目光从他这一身新衣缓缓移动至了他的脸上,压下面上的惊讶,拱手行礼,侧身让路。 他们刚刚抬头,又见宋少主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跟着宋临一起往里走。 舒浓倒是不需要什么身份证明,一来她根本就没有那东西,二来她与晏长安的事传得也广,这些弟子也见过她,认得她的脸。 她走在宋临身后,笑吟吟地周围几个深夜当值的弟子打了个招呼。 倒是没有弟子拦她,他们只是诧异宋临脱下的素衣和与她在一起回宗。 众所周知,苏不惜与其华仙子生得十分相像,又有柳叙白带明月姑娘上山一事在前,他们难免将宋临和苏不惜也带入这样的情况之中。 没看到人家连衣服都换了吗? 倒不知是该同情宋少主也要以人思人,还是苏不惜和晏长安有情人即将分离。 舒浓偏头,正好对上他们好奇八卦的眼神,面对他们的尴尬闪躲,她倒是没怎么在意,只淡淡一笑,便移开了视线。 反正宴前考再有两日便结束了,天下宴时,她也不用再顶着苏不惜这个名字行事了。 倒是可惜,她原本打算用苏不惜这个名字与晏长安慢慢行事的,没想到柳叙白竟然生了心魔,她都没怎么发力,对方便叫心魔缠住了。 不过如此也好,她倒要看看,天下人敬仰的柳仙君,要怎么继续瞒住心魔的事。 舒浓跟在宋临身后,手里还抓着吃剩的半袋梅子,晃晃悠悠地进了大门,刚刚拐弯左转预备往问生殿的方向去,宋临的脚步却蓦然一顿。 舒浓紧急止住脚步,便又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含着淡淡怒意的眸子。 宋临低头笑了笑,想起舒浓那番剑灵的说辞来,回过身来,轻声问道:“可需要我送你回去?” 舒浓莫名涌起股危机感来,虽不知原因,但在第六感的驱使下,立即摇头如拨浪鼓:“不必了,这不是——有人来接我了吗……” 月影绰绰,晏长安负手站在树下,衣摆随风浮动,他立在高处,月色倾洒下来,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若非他面色难看,倒还真有几分月下谪仙的味道。 舒浓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上晏长安。 晏长安收回视线,缓缓走近,对着宋临拱手行礼:“宋少主。” 宋临亦还礼:“晏公子。” 他侧身看了看月光之下,舒浓越发显得白皙的脸庞,她带着点点心虚,又故作嚣张,目光稳稳落在晏长安身上,叫宋临想起那只叫小花的猫来,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指尖。 他垂眸失笑:“既然晏公子来了,我便先回客舍了。” 沧元剑宗的客舍分布各峰,宋家的客舍却与问生殿相距甚远,宋临如今一心觉得是柳叙白从中运作,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好深夜进入人家问生殿,只能对舒浓和晏长安一一道别。 舒浓没挽留他,只仰着脑袋微微思考了一番,说:“过两日见。” 宋临愣了愣,眼角荡开笑意,带着眉眼柔和下来,没纠结或是询问她为何是过两日再见,低声回应:“好。” 过两日见。 这真是久违的话了,宋临想。 宋临离开,舒浓从纸袋里捻起两粒梅子,又眉开眼笑地凑到晏长安跟前,趁他一个不注意便要往他嘴里塞。 谁知晏长安并不张嘴。 带着浓郁酸味的梅子触上他的嘴唇,晏长安虽然没有躲开,但也微微抿住了唇,并不让舒浓得逞。 舒浓轻轻按了按,也没能让晏长安张嘴。 她眉头一皱,大有无理取闹之势:“沾上你的口水了。” 她手上微微使劲,泛凉的指尖触及晏长安温和柔软的唇,舒浓本人没察觉什么不对,晏长安却是被惊得眼睫微颤,那种被轻挠一爪子的感觉又上来,不自觉地微张了嘴。 舒浓逮住机会,眼疾手快将梅子推入他的唇间。 下一刻,酸味涌入,从舌尖弥漫至喉咙。 晏长安额头青筋直跳,什么奇奇怪怪的感觉也没有了。 除了酸。 ------------ 第五十六章 不可能弃天下人 什么怒气,什么谪仙,被舒浓这一酸,晏长安直接狠狠皱起了眉头。 这个恶霸! 若非他打不过她,他非得教训顽皮孩童那般收拾她一顿。 亏他刚才还对她—— 晏长安咬牙,瞪她一眼:“无赖。” 被酸成这样,偏偏他还不吐,咬牙将果肉嚼了,生生吞了下去。 舒浓笑吟吟地退开半步,又捻了几粒扔进自己的嘴里,打量他的神色。 虽说她自己吃不出什么味道,但观晏长安神情变幻间,倒叫她隐隐品出几分酸味出来。 舒浓有恃无恐地笑了,仰头望了望高悬于夜空之中的月亮:“你是专门来接我的吗?” 晏长安张口就要否认。 可思及宋临突然脱下的素衣,以及传闻中各种郎骑竹马绕青梅的故事,微抿了抿唇,轻声“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再有半个时辰,山门关闭,你想回也回不来。” 他言罢,那点因为她的捉弄要不压下去的别扭又涌上心头。 晏长安莫名有些烦躁,看她一眼,道了句“跟上来”,转身就走。 舒浓眉开眼笑:“我这不是卡着时间回来了吗。” 她含着发酸的梅子,感受地嘴里那点隐隐约约的酸味,一蹦一跳地追上去,随着他一同往回走。 再走一段路,他们身后又跟上来两名女弟子,似乎与他们同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夜风习习,山路寂静,这两名女弟子并不避讳旁人,毫不在意谈话声被清风送进前面两人的耳朵里。 一人道:“呜呜呜......为什么其华仙子不能回来啊?柳仙君已经知错了,呜呜呜。” 舒浓的脚步一顿,晏长安也侧眸瞧了她一眼。 另一人的声音清冷些,似乎颇为无奈:“只是参考话本子演得一场戏,半真半假,何故就让你这般伤心?” 舒浓冲晏长安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很好,看来今日和她看的是同一场戏。 那声音要软和些的女弟子便又说:“我只是伤心他们两个分明相爱却不能相守,其华仙子祭剑后柳仙君肯定也万分后悔,不然也不会这般痛苦。” 清冷女子笑了声:“我还看过一个版本,说其华仙子祭剑之前,与柳仙君有些误会,所以心灰意冷,干脆祭剑一死了之,柳仙君在其华仙子死后才彻底看清自己的心意,痛苦悔恨,所以几百年间年年招魂,日日夜夜都陷在挚爱的痛苦之中。” 另一位便又抽泣两声,哭腔更浓:“那也很可惜啊,柳仙君因此折磨自己六百年,若是其华仙子能活过来见他这般也会心疼,柳仙君必然会待仙子更好,他们定会是这天底下最惹人欣羡的道侣,我——啊,师姐?” 她似乎是被自己的师姐敲了脑袋,那位声音清冷的女弟子无奈地笑了笑:“我给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山下那些编排其华仙子和柳仙君的话本子和各式各样的戏都不可信,你我皆不是六百年前的人,又岂能做到与六百年的人共情,今日那戏里,漏洞颇多,仙子祭剑也好,仙君诛魔也好,他们这样的人,岂会是简单的因为情爱做出这些事的?乱世之下,摆在他们面前第一重要的,只能是天下苍生。” “还有我说的这版本,其华仙子出生名门,岂会因为与情人之间的一点误会便寻死,仙君身居高位,又岂会让自己日夜沉溺在这些感情里?可见天下种种说法都是外人根据那么一点事润色出来的,你哪里能站在柳仙君的位置说他必须要沉浸在痛苦悔恨之中?又或是站在其华仙子的位置上说她要心疼仙君的?” “师姐......” 那名师姐声音柔和了些:“我也不是说你看不得这些,只是看归看,太过沉浸便不好了,何必沉浸在六百年的人的情爱纠葛中,他们两个皆是救世的英雄,这样心怀大义的人,又岂会日夜陷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之中,你叹一句他们可惜便成,何必将自己的情绪添进去,还为此日夜不歇息,到处搜寻他们的事迹,为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便是琴也不练了?” “后日便要考‘音’这一门了,今日陪你下山已是破例了,明日可得练琴了。” 那小姑娘便撒起娇来,满口答应。 舒浓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她们的话,待到分岔路口,他们进入不同的路,才缓缓笑了笑:“今日那戏,确实挺假的,还很气人。” 晏长安瞥她一眼:“你听过了?” 见舒浓点头,晏长安也扯着嘴角轻笑。 巧了不是,他今日也挺气的。 舒浓倒是被他打发下山去玩了,但他万万没想到,走了舒浓,又来了个柳叙白。 他一来便询问了他这些日子与舒浓之间的那点传闻,在他点头之后,又强行给他解释了一通舒浓的身份,在他表现出那么点震惊和不可置信后,又说了一堆他与舒浓的过往,明里暗里给他强调他和舒浓从前的情意,还说舒浓化名苏不惜与他的种种只是为了报复他这个从前的情人,一副替舒浓给他道歉的作态,让他不要过于沉浸,免得因此受伤。 他会不会因舒浓受伤不知道,但他要被柳叙白这人气出内伤倒是真的,他在他这追问舒浓的去向无果,便一直等在问生殿,晏长安在自己的院子里练剑,柳叙白就在问生殿主殿里坐着。 他一个与生殿的殿主,放着自己门下的弟子不去指导,待在他们与生殿坐到天黑,偏偏景鸿不在,柳叙白暂时接管问生殿的事宜,还没有人能他赶走。 方才那女子还说柳叙白这样的人不会沉溺于男女情爱之事。 晏长安冷笑一声,他那何止是沉溺于情爱,他看他是要疯了。 舒浓含着一粒梅子,回忆了一番:“那戏嘛,不能说半真半假,许是写戏之人只是借了六百年前人魔大战的壳子,将自己想写的故事写了出来,三分真,七分假吧。” 而且她观那戏班子也好,台下的观众也好,包括刚才那两位女弟子,都不是沧元本地人,都是因天下宴而涌进来的外乡人。 沧元弟子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敬仰柳叙白的,虽然偶然谈论两句她和柳叙白之间的事,却并不会认为柳叙白诛魔是为了她,沧元本地人几乎是从小将柳叙白的事迹听到大,将其奉为英雄,除了几个寻找新鲜的,也不会有人喜欢这样与柳叙白救世的本质原因相冲突的情爱故事。 柳叙白救世是为天下人,又岂会为了一人而弃天下人。 ------------ 第五十七章 情书到底写不写 “那名师姐的话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舒浓偏头看了眼晏长安,“我不会为了他去祭剑,他也不会只为了我而诛魔。” 晏长安眼神微黯,随即侧头,目光轻巧落在她的脸上。 “不过她也有话说得不对。”她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说着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话,语气轻松,“我并非什么大义之人,若我死之前有人告诉我,只要我祭剑,乱世里的天下人就能喘口气,会少死些人,我或许得犹豫纠结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有跳下去的勇气。” “古籍中为救世牺牲自己者众多,若他们是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一瞬间便生出勇气,为寻得救世之法而欣喜,从而慷慨赴死。但是我当时做不到,做不到立即就坦然赴死。” “何况我死之前也不知道是为天下人死的不是么?”她笑了笑。 “我醒来后,才得知柳叙白当初逼我祭剑,是为了锻炼出这把救世的仙剑,他为天下人杀我——啧……” 舒浓仰头望月,轻叹一声:“我时常想,天下人要救,可我便该死吗?可我若不死,人与魔又要再斗多少年呢?会再死多少人呢?” 晏长安微微一怔,喉咙微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舒浓侧眸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十分认真地盯着他。 晏长安的视线轻颤,借着月光,他甚至能在舒浓眼里看见自己身形的轮廓,心跳蓦然加快,夜晚寂静,他耳边听见风声拂过落叶,以及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声,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竟然叫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受不住地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讨厌柳叙白吗?” 晏长安怔了怔,一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只是诚实摇头:“谈不上。” 他固然觉得这几日的柳叙白格外烦人,但他本人与柳叙白并没有什么大的恩怨,便是生出一点怒气,那也是因为舒浓。 “倒也是。” 舒浓轻笑,又问:“当初我让你带我入沧元,你知道我的目的是对柳叙白不利,为何要答应?” 于这沧元剑宗的弟子而言,维护柳叙白,便是维护沧元的荣耀,晏长安当初却不需要她怎么费心思,拿剑一指,便痛快答应了。 晏长安细细思索了一番,重新望着她的双眸:“大概我也不是什么大义之人,沧元上下,师尊将我捡回宗门,于我有恩,宗主看重我,赠我秘籍法宝,也于我有恩,问生殿的师兄师姐,对我甚至爱护,陆望壹与我相识多年,算得上是生死之交。除了以上几人,其他人便与我没什么关系,并不能让我在受到生命威胁和名利诱惑时选择他们。” 舒浓沉默片刻,点点头,忽然停下脚步,冷不丁问道:“你情书写好了吗?” “......?” 晏长安不明白她的情绪和想法怎么能转变得这么快,而他竟然下意识被她猝不及防的一问弄得瞬间从之前的情绪里抽身,蓦然生出几分心虚来。 他别开视线:“明日考剑。” 言外之意,她昨日才说的情书,他今日并没有时间给她写。 舒浓眼睛一亮,凑近至他眼下:“那你是答应给我写了?明日给我写?” 她昨日那样缠着他撒泼打滚他都不答应! 舒浓再次缠上去,围着他打转,晏长安额上青筋一跳,提步就走。 “诶——” 舒浓追上去,笑眯眯地弯腰仰头瞧着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噢,你什么时候写啊?过两日就是天下宴了,你明日比完能不能给我写啊?我想在天下宴之前看见它。” 晏长安脚步微顿,下一瞬,又蓦然加快脚步,舒浓不得不走两步便要小跑几步,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哎呀,你别走这么快呀。” “你现在真是胆子大了,一个月前你哪里敢这么对我?” “你就是仗着我现在不杀你了,所以你翅膀也跟着硬了。” “你写不写啊?晏长安!现在我说话你都敢不听了,这才多久啊?” “哎呀——” 舒浓蓦然止住脚步,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身体化为灵体,朝前方还在直直往前冲的人喊叫,“晏长安,我要被风吹走了!” “……?” 晏长安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见她的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月光莹白,微风习习,叫他恍惚之间,竟然还真的生出几分她要被风吹走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也开始神经兮兮的了。 片刻之后,晏长安露出个无语的表情来,正想说她两句,未曾料到他眼睛一眨,舒浓竟然就真的当着他的面飞起来了。 晏长安:? 他大步往回走了几步,伸手去捉离地的舒浓,手却从她的手腕处穿了过去。 舒浓轻笑两声,围着他绕圈:“你写不写?” 晏长安抿了抿唇,缓缓将手重新放回身侧,抬眸看着围着他打转的舒浓,眼眸里一片暗色。 天下修士众多,飞天倒也不是多大的难事,若无法器,以灵力托住身体,也可实现短暂的飞行,偏偏晏长安被她那句被风吹走扰乱了心思,真就下意识认为她这般模样是因为风的缘故。 晏长安沉默片刻:“为何不让宋少主给你写?” 他听说宋临为她服丧六百年,如今甫一看见她归来,便换下了身上的素衣,陪她在山下玩乐一天,夜深时才归来。 想来他写这些情书,也要比他真情实感些。 舒浓古怪地看他一眼:“他又没答应帮我找柳叙白的麻烦。” 她变换回实体稳稳落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腕耍赖撒娇:“哎呀你写嘛写嘛,一篇情书多则几百字,少的几十字便解决了,你写一篇我看看又怎么了?” 晏长安低头瞧她,舒浓扯着他手腕乱晃,一副他不答应她纠缠到底的模样,他甚至有所感觉,若是他不答应,她或许会躺在地上撒泼也不一定。 晏长安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他第一次时应付不来,二次三次便再也想不出应对办法,由着她晃了半天,耳尖红了又红,憋出一句:“……不知羞。” 这天底下,怎会有人缠着别人为自己写情书?! 舒浓却将这当作他松口的信号,欢天喜地地一蹦,心满意足地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出与宋临一样的话:“过两日见。” 然后,飞快背着手欢快地离开,在他欲要抬步追上之前,她又忽然转过身来,朝他挥挥手,笑意盈盈提醒他:“你还欠着我一份辣味的糕点。” ------------ 第五十八章 宴会过半不见人 晏长安第二日被她拒之门外时才意识到她说的这句过两日见是什么意思。 院子里的躺椅上不见她的身影,整座院子被她设了结界,院门口被随意贴上一张白纸,龙飞凤舞地写着“闭关两日”四个大字。 闭关?两日? 晏长安低头看着脚边喵喵叫的小白,连它也被挡在门外,伸出爪子挠了半天也挠不开舒浓设下的结界。 他试着喊了两声,却猝不及防被舒浓一句“再喊她就走火入魔了”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抱起焉了吧唧的小白往比试场地走。 可惜如今正是盛夏炎热,小白被他抱着并不如待在舒浓怀里待着凉快舒服,是以他还未走至设在应生殿里的比试擂台,小白便捏着身子从他怀里跳下,一股脑跑不见了。 晏长安比试在前,也没有心思去管它,专心致志地比了一天的剑,和陆望壹都拿了个不错的成绩,站在华丘面前看着他喜笑颜开地说着后生可畏。 他这一天,先在小路上被舒家人拦住,询问舒浓在哪儿,他看着里面泪眼婆娑的舒老夫人和舒夫人,沉默着将人带到了舒浓的院子前,可即便舒家人来了,舒浓的院门依旧紧闭,并不为任何人打开。 舒老夫人和舒夫人皆不欲强求,细细问过他的情况之后,又泪眼婆娑地跟着舒家主回了客舍。 晏长安被他们事无巨细地盘问一番,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们干什么,能答则答,不愿答的一个字便也不说。 后来又在离了应生殿后被宋临拦住,询问了舒浓的情况后,只说了“难怪”两个字,便不再纠缠。 不过晏长安看他也不好受,他换下素衣,出现在众人眼前,被人足足议论了一天,连带着今日未曾露面的舒浓也开始被人猜测起身份来。 然后他又被柳叙白堵在问生殿的路上,对方照常说了一大堆之后,又在舒浓的远门前守了好一阵,还试图攻破舒浓的结界。 晏长安瞧着他破阵失败后面上一瞬间的狰狞,心道舒浓若两日后不出来,柳叙白怕是真的要疯了。 但他直觉舒浓会在天下宴上搞什么大事,即便出来,柳叙白只怕也是要疯的。 最后,他在憋完情书后,去问生殿厨房研究糕点的路上居然撞见了互赠礼物的秦唐和明月姑娘。 晏长安看得满头问号,丁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发展成这种地步的,这两人被他发现之后,一个结结巴巴,一个满面通红,还都说自己和对方没什么。 他看起来像是傻子吗? 晏长安恍然觉得,舒浓选择闭关两日,谁也不见,或许是个再明智不过的举动。 又两日,此次宴前考被抽中的五门考题全部结束,仙门众人齐聚苍生殿,宗主华丘开天下宴,宴九州四海来客。 旭日自东方而起,灵鸟衔取邀请令牌,近正午时,宾客到齐,宴上觥筹交错,有音修奏乐,仙子起舞,柳叙白温声念出宴前考中出众的后辈之名,鼓励他们行正义之道,平不平之事。 酒盏相碰,欢笑阵阵,他道你后生可畏,你道前人栽树,谢前辈打下太平世。 这样的日子里,只有舒家人和宋临在强颜欢笑,还有一个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柳叙白。 秦唐拿手肘碰了碰晏长安,轻声问他:“苏姑娘呢?她不是说她只闭关两日吗?” 晏长安还没回答,左手边的陆望壹便要凑上来,声音更低:“长安,你跟我来个实话,那苏姑娘——”他顿了顿,心虚般地左右看了看:“究竟是不是其华仙子?” 他和秦唐一样,朋友不少,这几日向他打听苏不惜的人简直是络绎不绝,尤其是在宋少主换下素衣后更甚,说是宗门长辈笃定跟在晏长安身边的女子就是舒浓,宋少主也是见了她才换下那身衣服。 特别是这次舒家几乎是全家都来了! 沧元剑宗和舒家交恶已久,什么时候在元州那边有过这样的排面,显然是人家过来的目的并非这天下宴,而是冲着苏不惜来的。 甚至他师尊这几日也日日往问生殿跑,一待就是一日,连明月去寻他都没能见到他人。 舒家如此,宋临如此,柳叙白也如此,陆望壹觉得他很难不怀疑苏不惜和其华仙子有什么关系啊。 “就是——”秦唐也附和道,“苏姑娘为什么闭关啊?她是不是,是不是在躲从前的故人啊?” 晏长安握着酒盏的手缓缓收紧,面色平静无波:“不知道,她闭关两日,我也没见过她。” “这倒也是……” 秦唐嘀咕一句,忽然又凑过来,这次声音愈发小了些,晏长安和陆望壹稍不集中注意力去听,他的声音仿佛便会被殿里的乐声掩埋。 他小心翼翼觑了眼晏长安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你和苏姑娘,嗯……就是,你们两个,那个,咳,你有没有对人家有点,就是那种心思啊?” 晏长安偏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秦唐这张嘴平日里在别的师兄弟那里套了不少话,今日倒是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来了。 他因为这两日的事情,本来就烦。 即便在宴前考的剑这一门中顺利取得了第一名的名次,都无法抚平他心底那点一直若有若无的烦躁。 一直以来,他纵然知道他不可能掌握舒浓的动向,但起码舒浓基本上未曾刻意隐瞒他什么,他知道她来沧元剑宗是为了谁,知道柳叙白这段时间呈现出的不对劲与她有关,甚至连她失去味觉,不知冷热这种小事都被他所知。 可如今,他总感觉有事情要脱离他可以窥见的那条路了。 舒浓的闭关猝不及防,不见他不见柳叙白,甚至连舒家人来了她院门口她都不愿意见。 明明上次她还见了舒文他们几个,为什么如今却不愿意见祖母和父母。 还有今日,舒浓说的两日后见,他也一直认为她一定会出现在天下宴上,可如今宴会过半,舒家人和宋临皆频频望向门口和他这里,却始终不见舒浓身影。 ------------ 第五十九章 又是因何而死呢 秦唐被板着脸的晏长安看得后背一凉,讪讪一笑,两根手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我话多,我话多……” 他坐直了身子,又忍不住偏头隔着一个晏长安和那边的陆望壹对视一眼。 双方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我懂”两个字。 平心而论,就看苏不惜入沧元后与晏长安之间展现出来的的亲密,若说他们两人之间没点什么东西,鬼才相信呢,不是,鬼都不信。 这年头天下太平,固然传言愈发杂而不可信,但他们亲眼所见的那几次总不会是假的吧。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高低也得说一句晏长安对苏不惜不一般。 而男女之间的感情,十有八九就是从这个不一般开始的。 秦唐掩饰性的轻咳一声,取了美酒,以袖掩面,轻轻瞥了眼身边端坐出神的晏长安,对着陆望壹摇了摇头,眼眸里不免露出点同情出来。 如今这情况,苏不惜和其华仙子之间定然是存在着关系的,而无论是什么关系,有柳长老和宋少主在,他这小师弟的铁树开花之路,怎么也不会顺畅了。 数名仙子献“迎神舞”过后,又有数名剑修登场,轻挽剑花,为台上台下演一场剑舞。 剑舞过后,又有几名打扮各异的凡人上殿,台上华丘细细瞧去,发觉他们是这几日在沧元城中唱戏的戏班子,他昨日偷偷下山时还去看了一场,记得其中几个人的脸。 不是沧元人,演起戏来对沧元剑宗也没什么顾忌。 为首的青年男子丰神俊朗,学着仙门的做派朝台上几位家主宗主遥遥一拜:“为诸仙君献好戏一场。” 言罢,几人便迅速散开,也是这时才有人骤然发觉,这群人里有几个,穿衣打扮,皆与台上那几位有几分相似。 刺激。 在真人面前唱他们的故事。 一时间,有人新奇有人皱眉,却无人在这样的日子出声训斥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凡人敲锣打鼓,演起仙门故事。 隔着晃动的人影,晏长安抬眸,从戏中“舒浓”与“宋临”两人的缝隙之间撞上一人的视线。 晏长安认出了他。 据传舒浓死后的第一次天下宴,舒家幼子直言柳叙白伪善,放言此后他与柳叙白,不可存于一室。 舒越,这位可以说是使舒家和沧元剑宗彻底交恶的舒家幼子,如今主动打破了自己放出去的狂言,出现在了沧元剑宗主办的天下宴上。 自他出现在这殿内,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只多不少,只是他的面色一直冷淡,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周边四处敬酒的人面向他时,对上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皆默默转移了方向。 舒二公子,潜心修炼,几乎不与外人来往,理解,理解。 晏长安不明白他瞧着他的缘由,只微微一点头,便移开了视线。 横竖这两日盯着他看的人也不少,多他一个也不嫌多。 殿里的戏还在铺设阶段,“舒浓”和“宋临”唱着青梅与竹马,饮山泉水,赏雪山景,然后,鼓声一变,“柳叙白”出场,与“舒浓”唱着你侬我侬的情句,可惜乱世之下,两人不得不持剑对魔尊,祭剑之前,两人泣泪涟涟,互诉情意,情深意切,看得殿里不少眼皮子浅的人湿了眼眶,视线飘向台上失神的柳叙白。 有人跪在“舒浓”面前,唱着“不愿仙子亡”,“柳叙白”伏地抓着她的裙角,亦泪如雨下,亦唱:“不愿你离去”。 这场戏演得煽情,可惜在座诸人谁不知道结局了,戏里的其华仙子是定然会跳下锻剑池,从此与柳叙白阴阳两隔,徒留他独赏六百年孤月。 煽情的乐声却在这时一停,那原本要跳锻剑池的“舒浓”却回过身来,指着跪在身前的几人唱:“尔等不愿我死?” 又指着伏地而哭的“柳叙白”:“你亦不愿我死?” 她茫然落泪,最后竟是遥遥看向高台之上的柳叙白本人,泣泪而唱:“那我是因谁而死呢?我.....为何而死呢?” 鼓声乐声皆停。 整个苍生殿主殿里鸦雀无声。 随着戏中舒浓的遥遥一指,众人的视线皆缓缓移至柳叙白身上。 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连一丝血色也无,怔怔盯着台下人的指尖,嘴唇颤抖,竟是连句话也不会说了。 识海里的心魔趁机冲破他的压制,在他的识海里乱窜。 “让我来吧——”他蛊惑道,“柳叙白,放我出来,我是你,你即我,我可让天下人爱我,亦能让舒浓爱我。” “你看。”他笑道,“舒浓与宋临同游沧元,与晏长安醉酒玩耍,他们一个是他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如今的情郎,她喜欢宋临,喜欢晏长安,可独独,不喜欢你。” “让我来,我可屠尽这天下她所爱之人,让她只爱你一人。” “不,不行。”柳叙白做最后的挣扎,可偏头看向晏长安时,只见众人皆因戏中人看他,独晏长安,目光轻轻落在戏中泣泪的舒浓身上。 舒浓如今的......情郎? 他不受控制地抬手,一股夹杂着淡淡魔气的灵力扑向台下那女子的面门,又瞬间被数道齐聚而来的灵力抵挡消散。 “叙白!” 华丘大惊失色,眉头狠狠皱成一个“川”字,伸手抓住柳叙白的肩膀,陡然望见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雾气。 “你——” 他抿了抿唇,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几枚灵石从舒越的手心抛出,稳稳落入那扮演柳叙白的青年男子手中,那人塞给“舒浓”两枚,连连道谢,眉开眼笑地带着整个戏班子赶紧出了殿门。 舒越微微偏头,便有几名舒家弟子点头,跟在了戏班子身后,护送他们下山,还贴心为他们将大开的殿门合上,供他们内部议事。 殿内骤然昏暗下来,全靠殿上夜明珠与壁上烛火获取光亮,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唬住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柳仙君——”有人不敢置信。 “心魔已生。” 有人低声道出。 高台之上几位宗主家主除舒文和宋临之外皆“唰”的一下起身,将闭目压制心魔的柳叙白围了个团团转。 台下之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目光紧紧注视着高台上的一举一动。 “师尊——” 陆望壹失声,与与生殿另一位弟子并明月皆要起身往上去,只是一人被晏长安及时拉住,另一人被反应过来的明月拉住。 “别去。” 他二人同时道。 ------------ 第六十章 客人未至门却关 陆望壹恍恍惚惚地坐了回去。 他偏头怔怔地望着台上被几位宗主围住的师尊,低声喃喃:“师尊……也会生心魔吗?” 他的师尊,当年以一剑救天下,护苍生,是当之无愧的仙门百家第一人,这样厉害的师尊,也会生出心魔吗?也会为心魔所困吗? 晏长安显然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低声道:“上面大能云集,用不上你们。” 陆望壹一哽,只觉得晏长安这张嘴还不如不说。 他自然清楚自己和师弟上去是没有用的。 柳叙白固然强大,可强大之人生出的心魔也随之不容小觑,何况天下皆知,柳叙白对其华仙子有着怎样的执念,心魔若由此而生,只会更加难以对付。 却在这时,被舒家弟子合上不久的殿门被人轰然推开。 盛夏刺眼的光芒从她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殿内迅速明亮起来,一片绯红的裙摆强行闯入众人眼里,似有皎洁流光附于裙上,随着她的走动而流转,缕缕黑色缠在她的腰间,为她束衣,看不懂的符文又以金线勾勒在裙摆袖角,蓦然让人胆寒不已,颤颤巍巍地将目光落在她令人熟悉的面庞上。 数名长老弟子不可置信地起身,怔怔盯着缓缓走进大殿的人,舒老夫人顿时泪眼蒙眬,被舒文搀扶着望着来人:“岁岁,我的岁岁啊。” 晏长安往舒越的方向看去,见他也失控般地起了身,失神般地望着殿中的人。 “那是……那是——”有人声线颤抖,“……舒浓?” 怎么可能呢? 那竟然——真的是舒浓? 她的食指指尖挂着一块小巧的邀请令牌,嘴角微勾,眉头却颇为苦恼地皱起:“客人还没到齐,怎么能就将门关上了呢?” “岁——” 台上压制心魔的柳叙白蓦然睁开双眼,推开挡着自己面前的人,近乎是痴迷地看着台下的红衣姑娘。 是舒浓! 他的呼吸蓦然轻了几分。 不是以苏不惜这个名字出现在他面前的舒浓,她就是真正的六百年他认识的舒浓! 不,也不全是。 他和晏长安并舒家和宋临那几人,视线皆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身上的符文上。 不仅他们,便是殿内其他弟子,亦有不少人隐晦地瞧着她身上的符文,何况此次宴前考中,符这一道被抽中,在场弟子之中,亦有不少精于此道的。 那不是常见的符文。 他们曾翻阅过的古籍,于妖邪之处见过的禁书,皆未曾记载这种符文。 神秘,却又让人莫名不安,符文流转之间,让人觉得胆寒危险。 她的身上浓郁纯粹的灵力与流转的符文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无法轻易看清。 舒浓仰头对上柳叙白的视线,缓缓一笑:“真是好笑。” 她一步一步上前:“你如今身居高位,倒开始在意起我的生死来了。” 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灵力从她指尖离开,被她推开的大门便又重新合上,结界不知何时笼罩在整个苍生殿的上空。 她淡淡环视了一圈殿内小心翼翼又不明所以的众人,却又小心避开舒家人所在之处,对台上面色苍白,神情痛苦的柳叙白道:“我曾在三十五层见过你的心魔幻境,嗤——” “那算什么心魔幻境。”她笑道,“不算你我,这里共有七十六人,便让这七十六人和你,见一见我的幻境如何?” 言罢,她未等众人有所反抗,清脆的响指声再次响起,华丘竟然反应都来不及,与众人一同坠入黑暗之中。 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晏长安恍然听见舒浓的声音。 “这才是你的考验。”她仿佛就在他的耳边,语气中带着几分欢快,“晏长安,面临选择时,杀了幻境里的舒浓,那并非我,杀了她,此阵方破。” 随即便坠入黑暗。 晏长安再次睁眼,浑身疲软无力,躺在树下,斑驳树影落在他的脸上,随风而动,清风吹过之时,带下的树叶缓缓落在他的面庞之上。 晏长安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回复了力气,才缓缓坐起来,倚靠着树观察着周围环境。 莺飞草长,万里无云,碧空之下,有小泉潺潺,树叶花草皆随风而动,一只蝴蝶悠悠停在他的肩膀上。 孩童的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晏长安眼睫微微动了动,侧头看去,路边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钻出来个小萝卜头。 小脸白软,脑袋上简单地扎着两个小揪,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小衣裳,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瞧着他。 “呀——”她拿葱白小巧的食指指着他,歪着脑袋,“有个好看的哥哥。” 晏长安抿着唇打量她。 女童的身后的草丛再次晃了晃,又走出一只毛色橘白相间的猫儿,那猫围着女童转了个圈,懒懒地舔了舔爪子,瞧见他肩膀上轻轻扇动着翅膀的蝴蝶,盯了片刻,便要过来。 身后的尾巴随着它矜贵的步子一晃一晃,猝不及防被它身后跪趴在地上的女童抓住。 她似乎不明白怎么把离开的猫儿换回来,只凭着本能抓着它的尾巴往回拽。 那猫儿吃痛,尾巴稍一用力便从她柔软的掌心抽出,力度不大不小地抽在她的脸上,将女童打蒙在原地。 晏长安眉心一跳。 果然,下一刻,那小孩眼里迅速涌起泪水,欲坠不坠地包在眼里,委委屈屈地抿着嘴,转着脑袋四处看了看,最后定定地看了树下的晏长安一眼,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扑进晏长安怀里。 晏长安浑身一僵,像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流着眼泪的小豆丁扯住他的一点前襟,双手并用地往他身上爬。 晏长安什么时候抱过这样小巧又软和的小孩,僵硬着一双手,束手无措地垂眸看着她落泪。 这小女孩哭起来倒不是嚎啕大哭,只委屈地瘪着嘴不停掉金豆子,将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往他眼前凑,又指着那猫儿告状:“小花打我,坏!” 她偏头瞧着那只叫小花的猫儿放狠话,可惜人小声音软,小花并不将她放在眼里,见晏长安肩上的蝴蝶被她吓跑,低头舔了舔爪子,静静地瞧着她。 ------------ 第六十一章 时间长河观舒浓 女童愈发委屈,一手扯着他的前襟,一手去抓他的大手。 可惜她的手小又无力,只能勉强抓住晏长安两根手指,不过这女童给晏长安的感觉越来越熟悉,他也不敢弄疼她,只顺着她的力道抬起手来。 女童便抓着他的手指对着小花, 泪汪汪地瞧着他:“哥哥,抓,坏猫!” 晏长安眼角一抽,低声提醒:“是你先弄疼它的。” 若不是这猫儿性子还算温和,也认她这个小主人,指不定得将她五花大挠一番才罢休。 他倒是认出她是谁来了,这般往人身上爬的动作, 以及他瞧了半天终于看出点熟悉感的眉眼, 不是舒浓还能是谁? 小舒浓似乎被他说蒙了,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一边静静待着的小花:“小花,疼了,对不起。” 小花“喵”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她的道歉。 只是她在晏长安怀里扭着身子看猫,摇摇晃晃,重心不稳,指尖微微松开晏长安的衣襟,便要跌下去。 幸好被晏长安眼疾手快地扶住。 “舒浓?”他微微皱着眉头看她,想要确认她的身份。 “舒浓?” 小舒浓学着他语气,指了指自己, 被他架着腋下站在他的腿上,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似乎明白了舒浓是在说自己, 她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呢,双眼便开心地弯了起来, “叫,岁岁!” 她笑容天真灿烂, 晏长安心底蓦然柔软两分,轻轻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又被她软软抓住手指。 他微顿,指尖微微一颤,沉默片刻后,张了张嘴,想要问她这是何处,手中的女娃突然坠地,落在地上,随手抓了抓树下的草,朝着小花张开怀抱。 晏长安蓦然发现,自己无法再触碰到舒浓,也无法再触碰这里的一花一木,他分明就坐在树下,舒浓的身子却径直穿过他落在地上,仿佛他从未出现。 他缓缓起身,俯身望向女童明亮的双眼, 亦无法在里面得见自己的身影。 舒浓和小花出现的地方再次传来动静, 晏长安起身回望, 只见一男一女并肩而来。 对晏长安来说, 倒能算是熟人。 一位是舒浓的母亲任言,一位是舒浓的兄长舒文。 任言口中唤着“岁岁”,走过来将脸上还沾着泪水的女儿轻柔抱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软嫩的脸蛋:“怎么回事呀,我们最漂亮的岁岁为什么流眼泪了呢?” 舒文适时递上一张柔软干净的手帕,被任言接过,为怀里的女儿擦干脸上残留的泪水,微微低头蹭了蹭舒浓的脸颊。 舒浓乖顺地由她动作,在她贴上来之后才“咯咯”笑了两声,重新指着舒文脚边方才还没走进她怀里的小花:“小花尾巴,打我,坏。” 许是掉过一场眼泪的原因,她此刻再向家人告状,语气之中也没了什么委屈,眉眼间的欢快笑意一直没有退下。 任言抓了抓女儿的小手:“那我们把坏小花送走好不好?嗯……就送给哥哥好了。” 舒浓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在她思考之际,得了任言暗示的舒文哑然失笑,弯下腰去将在他脚边乱蹭的小花抱进怀里,眉眼弯弯看着母亲怀里的妹妹:“那哥哥就谢谢岁岁啦?” “昂,不,不行。” 终于反应过来的舒浓一手扯着任言的衣襟,一手努力往舒文那边伸,试图触碰在舒文怀里十分温顺的小花。 她大半的身子往舒文那边倾斜,面色焦急,倒是没哭,只是一声声昂昂叫着。 舒文也偏了身子,将小花猫的脑袋送进她的手中,小花顺势在她手心蹭了蹭。 “不能,不给哥哥。” 她一手摸着小花的脑袋,努力仰头向母亲撒娇。 任言故意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来:“可是小花是坏猫,打岁岁怎么办呢?” 舒浓连忙双手捂住任言的嘴唇:“不坏,小花不坏。” 任言开怀大笑,抱着猫的舒文也情不自禁地弯了眉眼。 任言逗够了女儿,怀里抱着小的,身边还跟着个比她还高出一个脑袋的大的,三人一猫缓缓地离开了晏长安的视线。 舒浓不记得她刚才扑进过谁的怀里,任言母子看不见树下还站着一个人,便是小花,也不记得方才有只蝴蝶停在了谁的肩上。 晏长安立于树下,静静地看完这一幕,神色怔愣,复杂难辨。 他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环境,并不清楚舒浓为何要将她拉入这样一个幻境。 他循着任言三人离去的方向而去,方踏出一步,四周景象转换,仿佛置身于时间的长河,舒浓的身影不断从他两侧闪过。 扑进舒老夫人怀里撒娇的舒浓,抱着小花与师兄师姐玩耍的舒浓,跳上父亲后背的舒浓,小心触摸着襁褓婴儿的舒浓,哭泣被舒文安慰的舒浓,强拉着宋临偷吃的舒浓,欢笑奔向家人怀抱的舒浓,如走马观花一般,在他身侧迅速流转而过。 然后,倏地停止,前方光芒四射,刺眼非常,晏长安不过闭眼再睁眼,身边早已换了光景。 雪落满了大地,晏长安踩在上面,一踩一个脚印。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之上,他微微一眨眼,便感觉到冰凉在自己眼下化开,留下一点细微的水迹。 “啪!” 一捧雪砸在他的肩后,四散开来,溅起的雪花落进他的衣领处,在他的后颈处留下一阵冰凉。 晏长安愕然转过身去,一捧雪便迎面砸来,眼见着要撞上他的眉毛,他微微侧身,轻易便躲了过去。 不远处舒浓藏在石头后面,只露出了半个身子,双手抓着个还未完全成形的雪球,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他:“晏长安,你在发什么呆呀?!” 她哈哈笑着,将手里的雪球重新向他砸来,不过因她捏得不够紧,半路便散开坠地,只有少许碰到了晏长安的衣裳。 舒浓也不在意,俯下身去继续团雪球,团好一个便又要向他砸过来。 晏长安搞不清如今的情况,身子倒是先诚实地动了起来,一边躲开舒浓的雪球,一边随手抓起一捧雪准备反击。 可惜他这雪球的威力还不如舒浓之前失败的那个呢。 舒浓那个好歹团了两下,他随手这一抓,连舒浓的裙摆都挨不上。 舒浓在那边嚣张地叉腰大笑:“哪有你这样团雪球的!你打得到我才怪呢?!” “啪!” 下一刻,属于晏长安的雪球精准地砸上她的肩膀,散开的雪花溅在她的脸上。 晏长安微微勾了勾唇。 (本章完) ------------ 第六十二章 他无法参与过往 舒浓抹了把脸,晏长安反击成功后的笑容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微微鼓了鼓脸颊,又立即蹲下身去,双手盘起个两个拳头般大的雪球,使劲朝晏长安扔去。 晏长安没怎么躲开,被雪球砸中小腿,也迅速团起雪球。 这两人有来有往, 你砸我脑袋上,我扔你脸上,冰冷的雪花落进衣领处,也丝毫不觉得冷。 雪花四溅,两个身影你追我赶,晏长安嘴角挂着经久不退的笑意, 舒浓欢快的笑声却是毫不顾忌地回荡在这后院。 晏长安从未在舒浓脸上见过这样明快的神色, 她双眼明亮, 眼神澄澈,想笑便笑,没有什么顾忌和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似乎不存在任何烦恼。 迎面砸来的雪球忽然就穿过了他的身体。 晏长安抓着雪球的右手一颤,垂眸看去,手中的雪球果然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穿过他的手心落地,四溅开来。 他抿了抿唇,蓦然透露出几分惊慌和无措来,抬眸望向舒浓。 她却仍是兴致勃勃,低着头在手心里团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雪球,扬首狠狠朝他这里砸过来。 晏长安心跳加快几分,脚下半步也挪不开, 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砸来的雪球穿过他的身体。 他垂下眼,失望的情绪还未堆积, 身后却蓦然传来砸中的声音。 晏长安愕然, 有人小跑穿过他的身体,怀里捧着三个团好的雪球,他一边躲着舒浓的攻击,一边笑着将怀里的雪球挨个砸过去。 “哎呀。” 舒浓扬手躲避着他砸来的雪球,迅速从地上团起两个雪球,追着人打:“任临,你不许跑!” 晏长安可笑地站在原地,看着任临与舒浓追逐打闹,略微失神。 他们在雪地里玩累了,坐在地上休息,任临手巧,休息的工夫,又为她堆起一个小巧的雪人,惹得舒浓笑意盈盈,坐在雪人面前玩耍许久。 雪逐渐大了,任临要带着舒浓离开,晏长安这次未再犹豫,提步跟上去。 一如之前那般,他的脚步落地,面前景象坍塌,他便再次置身于时间长河之中, 看着两侧记忆里显出彼时还叫任临的宋临的身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舒浓练剑之后喜欢畅快地饮下一碗冰冻的酸梅汤, 无论冬夏,宋临便提前一日备好汤,冻在冰库里,又卡着舒浓练剑的时间,每每她一放下剑,酸梅汤便到了眼前。 宋临情绪起伏时,会不受控制地落泪,并非他真的就脆弱到动不动就要流泪,舒浓明知他这种情况,可每每遇上宋临的眼泪,仍旧会手忙脚乱,使尽浑身解数逗他开心。 从晏长安两侧流淌着的记忆里,他还看见舒家弟子聚在一起,偶尔会谈论起舒浓与宋临的关系,在他们的口中,舒浓要吃的,任临下山去买;舒浓想看话本子,他便拿出自己攒下的灵石,要山下书铺老板每月将新到的话本子往舒家送一份;听说舒浓下山历练迷路进了妖兽魔物出没的森林之中时,他背着舒家所有人孤身一人进入森林,将妖兽魔物屠杀大半,最后出来时几乎只剩半条命,只在听闻舒浓未曾进入森林时喜极而泣。 他们口中种种,皆是晏长安无法参与,只能从这场幻境里窥见的过往。 有弟子说任临是家主和夫人为女儿精挑细选,精心培养的未来夫婿。 又有弟子说,任临本人天赋不俗,万一不同意呢? 便有舒浓的师兄师姐笑言:不同意?那我们便是绑也要给小师妹绑过去。 晏长安仰头,看见画面中宋临跪在舒浓的父亲身前,听舒浓的父亲说出他的要求。 他要求宋临如果愿意守着舒浓,便要一直在她身侧,若舒浓愿意嫁他,他便与舒浓结为道侣,若舒浓心有所属,不愿意嫁他,他也要一直守着舒浓,防止她哪日与爱人离心后身后没有第二个选择。 换而言之,舒家主想给舒浓培养一位终身的护卫,宋临要一直守着舒浓,直到她愿意与他结为道侣。 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舒家主自己也明白,但他到底顾念着仙门的道义,未曾强行挟恩图报,只问他愿不愿意,若不愿意,舒家主也不强求,他还有第二个方法。 所谓的第二个方法,便是每隔一段时间便给舒浓培养一个“宋临”。 只是他最终没用上第二种方法,跪在他面前的宋临愿意。 他跪在舒家主面前,说自己愿意将余生都与舒浓捆绑在一起。 晏长安抿了抿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好在与宋临有关的记忆终于缓缓流淌到了他身后。 刺眼的光芒再次袭来,他再睁眼,已经又是新的舒浓。 她的面容已经很接近晏长安记忆里的舒浓,穿着一身红色的劲装,在一棵大树下练剑。 动作之间,剑气自成,蓄势待发,剑过之处,习习生风,落下的树叶被剑气斩成两段,她微微抿着唇,眼神犀利,隐约已透出几分凌厉。 他记得有人说过,舒文曾说过他这位妹妹天赋极好,是极优秀的剑修,还直言舒浓若在,他们兄妹三人定能将舒家带上一个新的高峰。 可惜事与愿违,舒浓离去,用另一种方式帮助了舒家。 舒浓的视线未曾在他这里停留。 她应当是看不见他的,晏长安想。 他不远不近地立在石桌边坐下,看着不远处宋临提着食盒缓缓靠近,在他面前停下,将食盒轻轻置于石桌上,从里面端出来一碗冒着冷气的酸梅汤。 舒浓刚刚收剑,欢欢喜喜地蹦过来,端起瓷碗便豪饮一番,满足地喟叹一声,笑弯了双眼:“真好喝。” 宋临失笑,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模样精致的糕点:“徐伯做的,专门为你做甜了几分。” 舒浓顿时喜笑颜开,将剑往石桌上一放,又接过宋临递来的手帕擦了手,一边挑选着盘中的糕点,一边与宋临搭话:“昨日徐伯叫你过去就是为了这个吗?” “不是。” 宋临在她对面坐下,盯着舒浓的眉眼,笑意盈盈,“他说我是你的童养夫,你既然这样喜欢吃这些酸的甜的,问我要不要跟他学着做一些,将来做个能抓住夫人的胃的道侣。” (本章完) ------------ 第六十三章 他手中剑是青光 宋临如此坦然地说出所谓“童养夫”的事,倒叫舒浓被口中的糕点噎了一下。 宋临及时将还剩下半碗的酸梅汤递到她手边,舒浓吞了两口,才将手心那半个甜腻的糕点放回去,急切道:“你不要听他们乱说,你以后的道侣合该是你自己决定的,我, 我爹他们肯定不会这么想的——” 她抿了抿唇。 事实上,她父亲前两日确实有和她提过两句任临的事。 她的身子朝着宋临的方向倾了倾:“你放心,我们舒家,定然不会挟恩图报的,你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没有人可以强迫你的” 宋临失笑,微微抬手打断了她的急迫,他一手撑着脑袋, 轻笑道:“我知道, 不过这没什么,做你的童养夫,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舒浓:“我” 宋临笑道:“我从来舒家那一天起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家主将我带回来,是因为当时他正苦恼你没有玩伴,而我又恰好出现在他面前。所以,我是因为你才能来舒家的,此后成为你的玩伴,与你一同长大,这么多年,我没有哪一刻是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的。” “做童养夫又有什么不好的。”他说, “如果有一日你不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那我做个藏在暗处的侍卫也同样没什么不好的。” 晏长安倚在树边去看舒浓的脸色。 她有些愣神,唇瓣嗫嚅:“.这不公平。” “这就是公平的。”宋临回答她, “我是因为家主有这样的念头才能来舒家,才不用在街边的阴暗角落里挣扎求生,我来了舒家,称一句锦衣玉食也不为过, 家主细心教导,师兄姊们友爱,我还能时时与你玩耍,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呢?” 宋临的眉眼温柔:“岁岁,你不用因此而有所负担,该有负担的是我,是我该反思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是我该努力跟上你的步伐,而不是给予我这一切的你,你不必为不会喜欢我而有负担,也不必因为听到的这些事而自责。” 他自己讲着,舒浓没说什么,他自己反而先红了眼眶,顺手便将涌出的泪水抹去,只盯着舒浓的面容轻声强调:“你不需要在意我的心情,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也愿意倾听你所有话, 只要你开口,只要你在我面前,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我只是希望你, 不要因为任何事疏远我,离我而去。” “我五岁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但当时什么都不懂,再不明白,也只能努力活着。”他含着泪水,抿出一个笑容,“可是五岁之后,我是因为你而活的,因为你需要,所以我来了。” 此刻春风和煦,送来的花香聆听了这位小少年堪称直白的告白,熏红了舒浓的脸。 舒浓“我,我”了两声,一咬牙,抓起佩剑一溜烟跑了。 晏长安的面色难看。 他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思索,都无法因宋临的这场告白而高兴。 石桌边宋临的身影当着他的面消散,白昼顷刻之间化为黑夜,晏长安上空蓦然抖落一阵树叶,砸了他一脑袋。 他抱肘仰头,舒浓一手撑着树干,双腿轻轻乱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朝他挥了挥手:“晏长安,上来啊!” 晏长安看了眼她屁股底下树干的大小,未曾多言,依着她的话,站直了身子,脚尖轻点地面,腾空而起,稳稳落在舒浓身边。 叶子随风轻微晃动,舒浓随手碰了碰,微微仰头望着悬在空中的月亮。 “我幼时并无玩伴,舒家弟子的最低年龄是十二岁,哥哥与我差得太多,舒越也并未出生,他们偶尔陪我玩,我时常待在祖母那里,其实过得很开心,并不需要什么玩伴。” 她的嗓音响起,语调微微上扬:“但是大人们都不这么认为,他们总觉得我该和同龄的孩子玩,所以有一天,任临突然出现在了我家,相处一段时间后我觉得——” 她双眼弯弯,似乎很是开心:“大人们说的似乎也没错,我和任临相处得确实非常开心。” “后来我听说了童养夫的事情,师兄师姐们这么说,家里做工的人也这么说,就连我爹也这么说,甚至后来,任临自己都这么说。” “我当时想着,我和任临一同长大,他于我而言,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家人,可既然他这么喜欢我,我又没什么喜欢的人,与他结为道侣,拥有一个这样喜欢我的道侣,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笑了笑:“可惜世事难料。” 她偏头看着晏长安:“仙剑认主的考验幻境,范围不小,我想着既然会波及梧桐山那一拨人,不如方便我,苍生殿阵法密布,是再好不过的结界,我甚至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便能将范围缩小。” “这个以我的记忆而成的幻境里,如今有了别人的记忆,我倒也因此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晏长安双眼微微睁大,平静的眼眸里蓦然透露出几分惊喜:“你——” “面临选择时。”舒浓打断他,再次提醒,“记得杀了‘舒浓’,方可破阵,苍生殿里的人才能出去。” 不待晏长安反应,她伸手,往他肩膀处轻轻一推。 晏长安瞬间陷入虚无之中,看着面前的舒浓消散,幻境崩塌,重新回到那一方犹如时间长河一般的空间里。 他身侧展现出来的记忆里,舒浓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任临在各大宗门比试中脱颖而出,锋芒毕露,一群红衣的修士因此来到元州凤凰山,一位夫人抱着任临又哭又笑。 从此任临成为宋临,成了宋家的少主。 宋家少主无法再与舒浓如从前那般时时在一起。 在这时,六岁的舒越在山下捡了个人。 那人手中握着长剑,一连斩杀了十二头妖兽,被最后一头咬伤,浑身是血,气若游丝,被下山游玩的舒越撞见,喊来舒家弟子,解决妖兽,又将人带回了舒家治疗。 舒浓好奇,跟着弟弟时不时去看这人的情况。 两日后,这人醒来,对询问他身份的舒浓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我叫柳灼,沧元弟子。” 晏长安认得他手中的剑,是青光;也认得他的名字,是柳叙白。 (本章完) ------------ 第六十四章 仙剑的锻造之法 刺眼的光芒始终没有出现,晏长安不得不压着性子,看着两侧属于舒浓的记忆。 舒浓对柳灼很好奇。 柳灼养伤期间,为了报答舒越的救命之恩,给了他一堆好玩的东西,其中还包括一本游记。 彼时舒越丁点看不出日后那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模样, 出人意料的还只是个顽皮爱闹的小孩。 他似乎与舒浓的关系很好,得了柳灼这些东西,全部先献宝似的交到了舒浓手里。 舒浓自幼要什么有什么,对那些其他地方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只拿了里面的那本游记。 她告诉柳灼说她对面元州之外的很好奇,但她本人基本上只待在凤凰山上,出过最远的门, 也不过是为了见宋临而离开风吟城去了一趟望回城。 不过倒不是舒家不让她出远门, 只是她自己懒,对外面的世界好奇,但又懒得真正出去看看。 柳灼的游记与见闻吸引了她,几乎是日日往柳灼养伤的屋子跑,仿佛他的出现,正好补上了宋临空出来的位置。 再之后,就是话本子最常见的故事了。 相知相识,柳灼带她月下饮酒,登山看雪,劝着她走出元州,连州赏花,灵州看雪, 与她同游怀州千灯节,沧州盛果宴,又与她一同对抗魔族, 保护百姓,在一次接一次的险境中相互扶持,生死与共, 两年之后,舒浓同他一起走进了沧元剑宗。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晏长安尚未反应过来,突然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再次出现的刺眼光芒迅速将他包裹。 “开始了。” 舒浓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晏长安再睁眼,已然是回了沧元剑宗。 他四周皆是分类摆放好的各类功法秘籍,奇闻趣事,此处是沧元剑宗的藏书阁,但又与晏长安记忆里的藏书阁不同。 他记得之前有人告诉过他,柳叙白曾因年年招魂而不得,一怒之下焚了藏书阁所有禁书,宗主在处理禁书室后顺便将整个藏书阁修葺了一番。 不过六百年前的藏书阁与晏长安记忆里的藏书阁倒也大差不差,只是此刻他所处的位置尴尬,离门口甚远,却能一清二楚地看见不远处有人正在打开禁书室的门。 机关被触动,石门打开,室内昏暗一片,唯有那人手中的提灯闪烁, 似乎周围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晏长安微微抿了抿唇,循着这点莫名的感觉几步跟上走了进去。 他踏入禁书室的刹那,石门被提灯的人找到机关重新关闭。 室内壁上的蜡烛被人点燃,晏长安因此看清了提灯之人的脸——柳叙白。 好在这人看不见他,晏长安一步步跟在他身旁,看着他拿下一本书,翻开夹着树叶的那一页,神情专注地往下看。 看来他进入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晏长安想。 他看着柳叙白一连翻阅了好几本禁书,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泛黄的书,他从第一页浏览至后几页,几乎要将整本书看完之时,却蓦然停住了动作,久久地盯着那张泛黄的书页,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抖。 晏长安眉心狠狠一跳,几步上前,在他身侧看见了书上让柳叙白心神颤动的那一行字。 “以灵山真火,荒川焰芝,辅以凤凰血脉,或成仙剑。” 不待晏长安看完,柳叙白突然伸手将最后那几页狠狠合上,快步出了禁书室。 晏长安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手脚发凉。 舒浓祭剑——从头到尾都是柳叙白的谋算吗? 周围的场景迅速变幻,晏长安如一抹游魂一般跟在柳叙白身边,看着他将那本书整本抄录,又向师门提出下山历练,化名柳灼,灼伤双手取来灵山真火,用掉半条命寻到荒川焰芝,跟随他而来的魔族几乎要去他剩下的半条命。 死里逃生之后,他伤口溃烂,无法行动,半死不活躺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捧着手里的焰芝,痛哭流涕:“……有救了。” 晏长安微怔,心底蓦然涌上一股酸涩,复杂的情绪将他淹没。 他知道这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柳叙白哭的有救,救的是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柳叙白花了十年取得灵山真火和荒川焰芝,花了五年去寻找书上所说的上古血脉,最后寻到三家,柳叙白纠结过后,将赌注下在了舒家,他又用五年的时间,一边留意舒家的消息,一边四处游历,写下一本游记。 然后最终倒在舒越身前,成功被他领回舒家。 他知道六岁的小孩喜欢什么,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他有,九州四海的各种奇闻趣事他知道,甚至他还有一本游记,足够吸引这位年纪尚小,还未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公子的注意力。 他起初选中的目标是舒越,不过舒浓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几经犹豫过后,将目标重新定为了舒浓。 情爱有时刻骨铭心,伤人甚深,柳叙白便选择以此做饵。 哄得舒浓随他入沧元后,不过一个月,便迎来柳叙白的变心。 他亲吻沧元女修的额头时,舒浓就站在树后,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晏长安没在她脸上看出丝毫伤心。 她什么都没说,看着柳叙白和女修柔情蜜意,听完他们所有的情话,听柳叙白用“娇蛮又令人厌烦的包袱”来形容自己。 舒浓转身离开,晏长安却清清楚楚地看见柳叙白转头看向舒浓的背影,目露哀戚,却又强行扯出一抹笑来。 黑夜化为白昼,舒浓带着怒气直接离开了沧元剑宗,走之前还在沧元城的民间组织下了单,留下一百枚中品灵石,放言谁能给柳叙白一巴掌,便能从中取走十灵石。 晏长安四周的景象迅速流逝,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停留在热气熏天的锻剑池边。 柳叙白闭着眼背对着晏长安,一张残破的书页被热气熏至晏长安脚边,他无法触碰,只能蹲下身去看。 看清残破书页的瞬间,晏长安的身躯倏然僵住。 要成仙剑,需灵山真火,荒川焰芝,再辅以凤凰血脉。 而灵山真火,荒川焰芝的用途,并非作为天灵地宝化为青光的一部分。 它们被寻找来的意义,不过是在锻剑时折磨祭剑之人,让其死不瞑目,怨气横生。 晏长安的嘴角紧绷,惊出一身冷汗。 如此邪法,竟然是仙剑的锻造之法。 (本章完) ------------ 第六十五章 舒浓跳进锻剑池 身后紧闭的石门被人轰开。 晏长安应声望去,在飞扬的灰尘中看见了舒浓冷硬的面容,她提剑盯着柳叙白,满是愤恨与杀意。 柳叙白这才转过身来,嘴角扬着诡异的笑意,指尖轻颤,含笑瞧着舒浓的面容。 舒浓毫不客气, 直接挥剑杀人,柳叙白手中并无青光,对上舒浓步步紧逼的杀招,只能步步后退,同样天赋过人的两个人,一个手中无剑,心神不稳的剑修,一个手握长剑,杀意漫天的剑修,没过多久,柳叙白便被杀退至了锻剑池边。 舒浓伤了他的手臂,双眼赤红,已是杀红了眼。 “舒越呢?” 舒浓长剑直指柳叙白的喉咙,手腕微动,便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一道血痕,声音愤恨。 柳叙白眉眼带笑,面露讽刺:“什么仙门世家,还说拥有上古血脉,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群蠢货, 被我一个毫无背景的烂人耍得堂堂转。” 他面上忽然也露出几分恨意,盯着舒浓冷漠的眉眼:“凭什么?!你一句话都不问就抽身离去,这两年于你而言, 便是可以随意舍弃的?!” 舒浓听不得他侮辱家族, 长剑往下,狠狠刺进他的腹部, 不可置信地冷笑:“你便是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将舒越绑过来的?你这双腿也烂了,走不到元州不成?犯错的是你,该解释的是你,我为什么非要找你问个清楚?” 长剑再往前一分,柳叙白被逼得脚步虚浮地后退半步:“舒越在哪儿?!” 柳叙白轻笑两声,视线在舒浓的面容上流连,抬手指向燃着真火的锻剑池:“在里面。” 他声音极轻,看着舒浓面上逐渐涌上的不敢相信,声音里透出几分嚣张的笑意:“他是被你害死的,都怪你,你这么对我,我总要让舒家付出点什么?你说舒越细皮嫩肉的,能在里面坚持多——呃……” 舒浓的长剑将他狠狠捅了个对穿,冷笑着,泪水却从脸上滑落。 眼泪蓦然顺着晏长安的脸颊滑落,他面露惊骇,起身向着那道粉色身影飞奔而去:“不要!” 可惜他终究晚了一步,舒浓被三番五次的刺激, 甫一看见真火里一闪而过的孩童身影, 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晏长安发抖的手只穿过她的衣角。 想要上前的柳叙白被赶来的华丘拉住。 他们愣在原地, 看着火焰缠上舒浓的衣摆,如绽放在深渊里的绝望之花,火势凶猛,将舒浓单薄的身影侵吞。 晏长安面上肌肉抽搐,忽然猛地纵身跳入真火之中。 他听见了! 来自舒浓的哭喊。 “好疼……” 晏长安在火中摸索。 “放过我!好烫——” “好疼!疼!” “救救我!救救我……谁都可以,救救我——” 晏长安的泪水大滴大滴地砸下,他双手颤抖,脸颊抽动,连双腿都不自觉地发颤。 可是他找不到舒浓。 或许他找到了,但他无法触碰舒浓,他与她隔着六百年的时光,他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救她啊!”他朝着锻剑池外的两人怒吼。 “我好疼——” “救人啊!” “让我死吧……” “你们看着有什么用!救人啊!” “我受不了!死吧!死吧!为什么不死!” “你们没听见吗!” “死吧,死吧……死了就好了……” “救救她啊——” “死了就不疼了……死了就不疼了……死了就不疼了……” “我求求你们,救救她——” “死了吗……” 晏长安瘫坐在火中,无措地听着舒浓越来越弱的声音:“救救她啊……” “此怨此恨……”舒浓的声音消散在火中。 幻境中的真火伤不了晏长安分毫,他颤颤巍巍地起身,看着华丘为柳叙白疗伤,涌进来的弟子围在柳叙白身边。 晏长安木然抬眼,藏剑的柜子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条缝,晏长安蓦然对上一双充血的双眸。 柳叙白亦在此刻推开周围的师兄弟,跌跌撞撞走至柜子边,缓缓打开柜门,年幼的舒越如同一头暴怒的凶兽,微张着嘴,却如何也发不出声,狠狠撞向柳叙白的胸膛。 虚弱的柳叙白被他撞得跌倒在地,舒越自己也呕出一口鲜血,突然陷入昏迷之中。 柳叙白爬过去,抖着手扯下束缚住舒越的禁仙索,将人狠狠拥进怀中,浑身发抖:“对不起……对不起……” 华丘带来的人急忙又奔过来查看两人的情况,安抚着情绪崩溃的柳叙白,将吐血昏迷的舒越从他怀中抱走。 他无措地扯着华丘的衣袖:“还是让他看见了……明明岁岁将他——” 他颓败地松开手,瘫坐在地,失魂落魄地瞧着跃动的真火,眼泪簌簌落下。 华丘抿着唇看一眼锻剑池,又看一眼浑身是血的柳叙白,叹息一声,从储物袋里取出两颗丹药,掰开柳叙白的嘴,强逼着他吞了下去。 “我该拦住她的……”柳叙白泣泪不止,“跳下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明明都将她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 华丘扶住他的肩,万般愧疚在心口,喉咙哽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能力不足,才……” 才逼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孤注一掷,以死祭剑来救天下。 柳叙白扯住他的袖子,死死盯着跃动的火焰,放声大哭。 真火倏然凶猛,几乎要跳出锻剑池,室内的温度骤然提高,华丘回身望去,不过片刻,已是汗流浃背,炙热难耐。 跃动的真火中,缓缓升起一柄泛着银光的剑。 铺天盖地的灵气从四方涌入,将跃动的真火强行压下去,层层环绕在长剑周围,流光四溢,将贴在华丘和柳叙白周身的炙热消解。 华丘不可置信,柳叙白眼光炙热。 “原来是这样啊。” 木然盯着这一切的晏长安身边,舒浓的声音响起。 他蓦然偏头,舒浓身上的符文流转,目不转睛地看着锻剑池边望着青光的两人。 “原来如此。”她再次轻声道,微微抬起的右手逐渐显出伤痕,然后溃烂,化作齑粉,在空中消散。 晏长安伸手去抓,徒劳地触碰一片虚无,而舒浓消失的手臂,又在她身上重生。 她紧紧地盯着柳叙白,恨意乍现,未等晏长安反应,再次消失不见。 (本章完) ------------ 第六十六章 是天下人的天下 柳叙白不见了,锻剑池也消失了。 晏长安站在这片土地上,喧嚣声几乎要穿破他的脑袋。 人类的残肢断臂在他脚下,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大脑,晏长安仰头看漫天的魔气,望不见天日,看不到希望, 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作响。 无数人穿过他,急促的脚步踏在遍地的血液上,溅起的鲜血染上行人的衣摆与脸颊。 断肢被人砍飞,晏长安听得惨叫声声,一只猩红的手臂穿过他的胸口,坠落在血地里。 晏长安分明没受到任何攻击,却仍被断肢冲击得站立不稳, 眼睫颤抖。 他生在和平的年代, 儿时受过诸多磋磨,拜师后也降过妖,除过魔,但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 魔族屠杀人类,血肉横飞,残酷血腥,化魔的妖与入人族的妖相残,仙门百家齐聚于此,列阵杀魔。 身无修为的凡人拿着武器,自杀般地冲入敌营,伤一个是一个,杀一个是一个, 前一个人倒下,后一个人便补上,一个人伤不了魔, 十个人伤不了魔, 但千人万人,总能伤一个,或许还能杀一个。 修士冲阵杀敌,布阵围困,试图将不要命的凡人护在身后。 “退后!”修士用剑为凡人挡住致命的长剑,又在下一刻被人穿心,瞳孔颤动,涣散之前,嘴里仍在叫着“退后”。 被他护住的凡人咬牙脱身,转瞬间瞳孔蓦然放大,不要命地推开前方背对自己的修士,用肉体凡胎挡住肆虐而来的魔气。 “可这天下——”倒下的凡人偏头拒绝修士的丹药,“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怎敢要仙人,为我们丧命……” “我活着也没什么用了……” 同样拒绝吃药的凡人捂着腹部的窟窿,“留给仙人……” “布阵!” “放箭!” “杀——” 修士杀红了眼,肝肠寸断,凭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再前进一步。 “朝白——” 晏长安应声望去,见老者被魔尊徒手穿破心口。 “我人族——”老者的血顺着魔尊的指尖滴落,“岂会任人宰割!” 魔尊将断气的老人甩下, 手中魔气汇聚, 直指与他相对而立的两人。 晏长安的脚步不自觉上前几步。 朝白对面,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晏长安熟悉此二人,华丘和天云门门主随月。 方才那位老者—— 晏长安的瞳孔微微放大,应当就是六百年前死于连州之战的上华宗宗主。 魔族入侵,三大仙门的宗主直接对上朝白。 此地是上百年人魔相斗中最大的战场,连州。 “不自量力。” 朝白嘲讽,周身魔气弥漫,傲慢地瞧着对面也已负伤的二人,“你们杀不死我。” 他的胸口处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但他本人丝毫不在意,手中唤出的魔剑直指华丘和随月:“就算你们两个一起上也只有死路一条,何必护着这群犹如蝼蚁的凡人,不如束手就擒?本尊必优待你二人的仙门。” 回答他的是华丘和随月的劈来的剑。 朝白横着剑抵挡。 随月变换招式:“我们死了又如何?我人族不绝,哪怕是千千万万年,都会有人如我们一般,拿剑刺向你们,直至最后一人。” “你说凡人如蝼蚁?”随月被朝白的招式逼出一口鲜血,与华丘再次被朝白的剑气劈开。 随月冷笑:“可这天下,偏偏就是凡人的天下,岂是你能侵扰的?” 朝白周身魔气暴涨,冷眼看着对面二人:“真不降?” 华丘提剑出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可惜了,死战可以,投降嘛,就算了。” 朝白冷笑一声,拔剑朝华丘而去。 比华丘的脖颈更先碰到他的魔剑的,是一把与他的伏诛相较,秀气许多的长剑。 偏偏这把长剑,正面接下了他的攻击,甚至持剑之人,还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朝白与三大仙门的宗主纠缠多日,身上亦是大伤小伤皆有,如今直接硬生生被这人逼退半步。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眼那人剑柄上的名字,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柳叙白。听说前段时间沧元山上花草树木尽数枯萎,鸟兽奔逃,宛如死山,为的,就是你手中这把仙剑?” 他将伏诛横在胸前:“今日便让本尊见识见识,究竟是你手里这把……仙剑快,还说本尊手里的伏诛快。” 柳叙白被他的剑气震出一口鲜血,冷冷扯了扯嘴角:“剑名晦气,你也晦气。” 两人横眉,杀意毕露,提剑对上。 华丘和随月甚至插不上手,他二人这段时间是见过柳叙白手里那把仙剑的厉害的,此刻未再多言,抹了嘴角的鲜血,迅速转身投入到底下的战场之中。 柳叙白与朝白打得昏天黑地,魔气遮云蔽日,柳叙白每每挥剑,便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他握剑的右手涌现。 这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让他兴奋,双眼通红,几乎是目眦欲裂,每一式用尽全力。 他嘴唇颤动,似乎说了什么话,很快消散在风中,被战场上的惨叫和怒吼淹没。 晏长安却偏偏将他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死”。 柳叙白没有退路了,他二十年谋划,苦心孤诣,献祭爱人,锻造仙剑,无数人将希望凝在他身上,他没有半点退路。 此战,要么朝白死,要么他和朝白一起死。 晏长安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悲戚哀泣,他应声看去,只见有凡人躺在血泊中,身上血肉模糊,鲜血不断从他身上的窟窿处涌出,他破烂不堪的衣裳几乎与身下的血海融为一体,颤颤巍巍地伸着手:“回家……送我回,灵州,埋……” 同伴扑在他身上痛哭不已,他失了一只手臂,用右手努力去捂地上那人胸口处的窟窿:“回家,大哥,我们赢了!我一定带你回家!” 晏长安抬头,只见不知何时,魔气消散,风清云霁,晴空万里,柳叙白手中之剑,狠狠穿透了朝白的胸膛。 余下的魔族要么奔逃,要么纠缠到底,被聚过来的修士和凡人合力杀死。 哭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千万人相拥哭泣,有人扑在地上寻找相识之人,血迹斑驳的脸上,又哭又笑,面容扭曲,泣泪不已。 (本章完) ------------ 第六十七章 战争终于结束了 一张带血的手帕顺着流动的血液缓缓到了晏长安脚下,他低头去看,前方急匆匆奔过来一人,伤痕密布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捡起被鲜血浸透的手帕,珍而重之地放进心口,放声大哭。 不知谁的家书随风扬起,上面血迹斑驳, 却隐约能窥见字迹,于半空拂过,无数人伸手去抓。 泪水蓦然从晏长安的眼眶滴落。 他恍然记起,六百年前,连州之战,曾有数万百姓自发来此, 愿以人海战术,助仙门一臂之力。 这些人, 都是奔着死来的。 有浑身浴血的修士提着剑穿过他的身体, 蹲下身去将一枚丹药塞进幸存凡人的口中,晏长安认出他的脸来:“舒——” 舒文。 他面上沾着血污,近乎是麻木的将手中丹药送进一个个幸存的凡人手中,在凡人不住拒绝和道谢时面上才会微微浮现点安抚般的笑意,宽慰他们不必在意。 无数人为柳叙白斩杀魔尊而欢呼,唯有舒家人将手中的丹药尽数分发出去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战场。 华丘欲去挽留,想要他们驻扎休息一晚再回,可舒家之中,无一人理会他的话语。 他们自顾自离去,纵使引来不少注目, 却无人敢再开口挽留。 柳叙白手中的剑在颤抖,他穿透魔尊的胸膛,剑身却突然发颤, 发出阵阵铮鸣。 柳叙白喘着粗气将染血的长剑拔出,鲜血自剑尖滴落,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剑身上的血似乎在慢慢被青光吸收。 魔尊死了。 他怔愣地盯着地上不再动作的朝白, 失了力般跌坐在地上,狼狈听着四面八方的欢呼与哭声。 柳叙白仰躺在血海之中,怔怔然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有人抱头痛哭,喜极而泣,柳叙白受气氛感染,试图在脸上扯出一抹开心的笑来,可他嘴角僵硬,强行扯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青光就躺在他身边,浸润在血液之中,终于不再发颤。 来寻他的华丘在他身边坐下,任由血液浸湿他的衣衫,轻声道:“结束了。” 柳叙白胸膛起伏,偏头瞧着青光,不知该哭该笑。 长达百年的人魔斗争,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该随着幸存的人们一起为胜利欢呼。 只是他眼眶酸胀,泪水缓缓落下, 随着脸颊混入身下的血液之中。 他笑不出来。 如今,只有他知道—— 知道百年前这场战争开始时玉城那十八万人被屠杀的惨况, 知道结束时为他带来胜利的青光是怎么得来的。 他身体内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现, 像是为了感谢他这个将仙剑锻造出来的主人,青光一次性赠予了他从前根本不敢奢望的力量。 “青光——” 华丘轻呼一声。 柳叙白瞳孔微微放大,眼睁睁地看着青光漂浮于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 “青光!” 柳叙白强撑着爬起,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青光离去的方向,可惜青光与他之间的羁绊被斩断,任由他怎么呼唤,始终不得回应。 他失神地盯着空中一点,眼前一黑,蓦然陷入昏迷之中。 晏长安得以从这场战争中离开。 他再次被送入那方昏暗的天地之中,看着眼前的画面,接下来的故事一一在他眼前展现。 魔族败退,仙门百家乘胜追击,将魔族打退至魔界,设下封印,派人镇守。 元州凤凰山上挂满白绫,仙门百家皆来此悼念舒浓,无数百姓涌入风吟城,为舒浓立庙祭拜。 柳叙白或许是为了见舒浓一面,说声对不起,从此年年于九月十二招魂,十年之后,他忽然一把火烧了藏书阁里所有的禁书。 晏长安看着他将自己抄录下来的那本禁书里的内容一同扔进火里,一时分不清他放火烧禁书,是因为年年招魂不得,还是怕再次有人进入禁书室,看见那本叫《挽剑》的书。 自他锻出仙剑,人魔大战结束后的两年内,用活人祭剑的事屡见不鲜,曾一度造成人心惶惶,后来不知谁传言说柳叙白和舒浓之所以锻造得出仙剑,是为了救世,因此得到天道垂怜。 此后战事已平,天下安定,自然无人再能拥有仙剑。 没看见柳叙白自己那把仙剑都隐世了嘛,这才将事态平息。 剩下的事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了,晏长安以为这幻境到此该结束了,没想到画面一转,竟然显出舒家人的身影来。 自舒浓祭剑以后,舒越遭受刺激,忘却锻剑池那段记忆,舒老夫人大病一场,舒浓母亲思女成疾,不得不四处游历来转移注意力。 舒文为舒老夫人寻遍天下名医,才勉强使老夫人恢复过来。 自此以后,舒浓几位亲人求神拜佛,将天下神佛拜了个遍,两百年间,香火不断,终于叫舒老夫人在四百年前,窥得一线生机。 “青光出,生机现。” 舒老夫人为着这六个字,隐姓埋名,于梧桐山下支起一家茶摊,为天下寻剑之人指路,四百年来,她指引着每一个来寻剑的弟子,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上山,看着他们空手而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等来了晏长安。 画面戛然而止。 “晏长安!” 舒浓在身后喊他,声音轻快,欢喜明媚。 晏长安循着她的声音转身,只见她立在光圈处,朝他招了招手。 见他愣在原地,舒浓不解地皱了皱眉头,小跑过来牵起他的手,不满道:“你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我等你吗?” 晏长安张了张嘴,舒浓却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进光圈之中。 晏长安蓦然踏入一片温暖之中,餐桌之上,几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对这里十分陌生,只是凭桌上这些人推测出这里应该是舒家的饭厅。 舒浓拉着他坐下,瞪了瞪他:“你今日怎么呆愣愣的,大家都在等你了,你站在门外干什么呢?怎么还要拉你才过来?” 她一边数落着他,一边将一双筷子递给他,笑吟吟道:“吃饭啦。” 舒老夫人和舒夫舒母笑吟吟地看着舒浓讲话,舒越看看他又看看舒浓,笑眯眯道:“姐夫,你今日惹我姐姐生气啦?” 姐夫? 晏长安一怔,直愣愣地瞧着笑容满面的舒越。 “说什么呢!”舒和接过祖母递给他的汤,小心地吹了一口,“姑姥爷什么时候惹姑奶奶生气过?” (本章完) ------------ 第六十八章 青光剑是你的了 温馨的画面出现得太突然,让晏长安还未来得及从上一段情绪里抽身,便要被迫融入这齐家欢乐里。 舒越笑眯眯地舀起一勺汤,揶揄轻笑:“若不是惹了阿姐生气,姐夫今日怎么一句话都不敢回?” 桌上几人善意笑开,舒浓佯装生气伸手要去拍舒越的脑袋,被他灵巧闪过。 舒浓便顺手从他面前顺走一块淡黄色的甜饼, 一口咬下半块,美滋滋地眯了眯眼睛:“好甜。” 晏长安神色微怔,偏头看她。 桌上的人开始动筷,晏长安犹豫片刻,伸手为舒浓加了筷子凉拌的白肉,这是桌上唯一一道辣菜, 被放在舒文身前,离舒浓较远。 舒浓低头看一眼碗中的白肉, 抿了抿唇上沾着的碎屑, 狐疑地看晏长安一眼:“你是故意的?还是——” 她放下糕点,手掌轻轻抚上晏长安的额头:“生病了?” 晏长安的心脏猛地跳了跳。 放在他额上的这只手,是温热的。 不同于过往他触及舒浓时感受到的冰冷,此时此刻,舒浓的体温正常,覆在他额上的手心散发着主人的温度,叫他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 “我不吃辣。” 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晏长安突然给她夹一筷子辣菜的行为,十分自然地将自己和他的碗对调,“你吃。” 舒老夫人看着二人的互动,好笑地摇了摇头,一边撕扯着手中的饼, 一边道:“快中秋了,这几日山下热闹,你要不要同长安一起下山转转?” “这两日就算了。”舒浓摇头, “我和晏长安还有阿越约好了研习剑式——” 她双眼发亮,兴致高涨:“再给我们两日, 定能研究出新的剑法!” “至于逛街,那什么时候不能逛, 过几日不是还有灯会吗?到时候我们和祖母你,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们,我们一起下山去,那才热闹。” 晏长安垂眸,沉默地咬了一口白肉,辣味入侵口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上大脑,熏得他瞬间便红了眼眶。 “你哭了——” 四周骤然静止,晏长安错愕抬眸,舒浓和舒家人都消失不见。 他重新归于黑暗之中,看着眼前的画面突然亮起,浮现方才那其乐融融的一幕。 “你心软了。”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分明是舒浓的声音,却半点感情也无。 晏长安循着声音望去,只望见一片虚无,连个舒浓的轮廓都未曾看见, 那声音轻笑一声, 晏长安手中忽然多出一把长剑。 不是他从前惯用的剑, 剑柄上,刻着“青光”二字。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手中剑不断涌入他的右手,再逐渐蔓延至全身,晏长安只觉得精神振奋,心神颤动,一直渴求的力量,终于在这一刻被他拥有。 他握住青光的手颤抖着。 眼前的画面倏然裂开,露出一袭红衣的舒浓来,她背对着他,站在漫天大雪里,任由雪花落满身。 她转过身来,身上符文流转,怨气几乎要压制不住。 她微微张了张嘴,嘴角勾着笑,眼泪却簌簌落下,声音发颤:“连你也要杀我?” 晏长安身边的声音也在此刻出声:“杀了她,此境方破。” 晏长安提着剑上前一步,骤然踏进红衣舒浓的世界中。 风雪肆虐,晏长安几乎要睁不开眼,雪中的舒浓黑发和红衣随风而荡,目露悲戚,哀哀地看着他,声音低颤:“我被骗了,我不该对你说那句话,我会死在这里。” 晏长安身边似乎有另一个舒浓,她冷血,不通人情,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只知道一味地命令他:“我记得我给你说过,遇见选择时,杀了‘舒浓’,那并不是我。” “我想留在这里,这里的糖是甜的,雪是冷的,我的剑还在,祖母——”红衣舒浓的双眼蓦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晏长安,惊愕地低下头去。 青光轻易突破挡在她身前的怨气,没入她的心口,属于她的鲜血自剑尖滴落,将雪地染红。 她—— 好像连准备好的台词都没说完? 红衣舒浓抬眸,周身符文迅速流转,怨气横生,她死死握着剑身,任由剑刃割破手掌,眸底恨意惊人:“——为什么?” 青光剑似乎对她的危害不大,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虚弱,只是晏长安肉眼可见,她的身形正在一点点变淡。 “为什么!”她恨声道,“为什么都要我死!你们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她死死瞪着晏长安,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你要救世,你要做英雄,你自己去做啊!自己没本事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为了你的抱负丧命!”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高高在上,自认有万般无奈,谋算我的性命!” “天下人不该死,我就该死吗?你要救世,我就只能做你救世路上的垫脚石?你既然心怀天下,为何不自己祭了这剑!” “为什么——”她似乎清醒一瞬,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晏长安,我好疼啊,为什么我必须要死,为什么我要死得这样痛苦,我也在降妖除魔,我也在护卫元州的百姓,我也曾将剑刺进魔族的胸膛,我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偷抢盗掠,我做错了什么?要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你也要杀我?” “这里的糖是甜的,雪是冷的,我的剑还在——”她再次道,“祖母他们都在,明明这样开心。可是,杀了我,此阵方破?” 她的身形愈发淡了:“所以,你也没有选我。” 如有实质的怨气几乎要割破人的脸颊,晏长安咬牙,狠心抽出长剑,青光登时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他上前半步,将已经是半透明状态的红衣舒浓拥进怀里。 “结束了。” 他轻声说。 仍在肆虐的风雪将他怀中哭泣的身影吹散。 “这天下,此后千年万年,乃至万万年——”她带着恨意的声音最后响起,“凡有以活人祭剑者,必将遭其反噬,烈火噬心,万剑凌迟而死。” 是诅咒。 风雪停止,晏长安缓缓放下手臂,眸色晦暗,指尖颤抖。 他耳边蓦然传来一声笑,方才那道命令他的声音仿佛突然有了感情,像是舒浓附在他的耳边轻笑。 “不愧是青光选中的人,出手就是利落。”她声音里带着笑意,蓦然在晏长安身前显出身形。 她仍是方才那一身红衣,只是带着晏长安十分熟悉的笑意,眉眼弯弯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恭喜你,现在,青光剑是你的了。” 晏长安瞧着她熟悉的面容,骤然卸下万般情绪,红着眼眶,失神般地将手缓缓放进她的手心。 (本章完) ------------ 第六十九章 都要为你挡剑吗 陆望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醒来时大脑昏沉,眼前模糊。 梦里他好像成了晏长安,借着他的身份看完了舒浓短暂的一生,也看见了—— 他蓦然面露惊恐,猛地看向台上脸色苍白的柳叙白。 不止他一人这样。 坐着的人难受地撑在桌上,试图缓解脑子里眩晕,站着的人脚下踉跄, 双腿发软,没过片刻便仰倒在地。 他们—— 他们看见了什么啊—— 明月的面色复杂。 她坐在陆望壹身边,也如同他一般,不得不撑着脑袋慢慢缓解眩晕带来的不适。 她手臂无力,失手打翻了盛满酒水的酒杯,清澈的酒水流淌, 顺着桌沿滴落在她的衣裙之上。 她喘着气, 没有想到, 也未曾想过舒浓和柳叙白之间会有这样的恩怨。 被他用情爱诱骗,被逼着祭剑。 谁,谁又能想到—— “柳叙白——” 她骤然闻得一声咬牙切齿的叫喊,抬眸望去,只见舒家那位名叫舒越的小公子面前的食物酒水洒落一地,他几乎是脱力般地撑在桌沿,面色发白,冷汗涔涔,眉头紧皱,似是十分痛苦。 明月沉默许久,好容易脑子里的眩晕消散不少,舒浓和晏长安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苍生殿中央。 殿内无人说话,他们默默消化着幻境之中所见的内容, 盯着面前的酒水, 无人询问方才的事, 也无人对柳叙白说什么, 连舒家人都是围在舒越身边, 冷眼看着柳叙白,不知为何,并未有什么动作。 直到舒浓出现,明月才惊觉,并非舒家人同他们有着同样的感受和心情,他们或许只是在等舒浓自己动手。 舒浓身上的符文流转得太快,看得人眼花,但她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仅看剑身他们或许并不熟悉,但靠近剑柄的位置,剑身上刻着“青光”二字。 天下人寻了这么久的青光剑,如今就在舒浓手中。 不,观那幻境,他们虽没看见晏长安做了什么,但幻境以他为主,青光的新主,也定然就是他了。 明月抿了抿唇,突然起身往柳叙白所在的地方去,陆望壹抬眸, 沉默片刻,也起身跟了上去。 舒浓提着青光一步步向柳叙白靠近。 她心情不错,声音甚至带了淡淡的笑意:“那本《挽剑》, 前十二篇记载着稍有不慎便会反噬主人的凶剑,怎么会有人认为,最后一篇的仙剑,就会是一把好剑呢?” 柳叙白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他跽坐在原地,双腿发软,连半分挪动的力气也无。 “以灵山真火,荒川焰芝,辅以凤凰血脉……”舒浓轻笑一声,“究竟要的是我这一身所谓的凤凰血脉,还是怨气?” “活人祭剑,将人生生折磨至死,以怨气锻剑,必然会遭受反噬,青光——自然不会是例外。”舒浓微微仰着头,看着高台上一言不发的柳叙白,手中青光微闪,骤然化作流光,直奔柳叙白心口而去。 “仙君!” “仙子不可!” “叙白!” 殿内嘈杂四起,离他最近的华丘被舒浓一道汹涌的灵力击开,舒浓眼眸之中血色汇聚,青光逼近,将他面前的桌案劈了个四分五裂,四溅的饭菜和碎块将柳叙白砸了个劈头盖脸。 尖锐的棱角划过他的脸颊,血丝渗出,青光重新归于舒浓的手中,她无趣地眨了眨眼:“柳叙白,起来。” 柳叙白抬眸,似哭似笑地痴痴看了舒浓一眼,低声道:“这是我该受的……” 他偏头看了眼靠近的华丘,哀求道:“还望宗主和诸位,不必管我。” 华丘愣愣止住动作,在柳叙白哀求的眼神下别过脸去。 柳叙白放在膝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着颤,再抬眼,青光已经再次逼近。 舒浓不爽他这么一副任人宰割的无趣模样,但也不是非得要他奋起跟自己痛快打上一场才下得了手。 他自己说这是他该受的,舒浓并不客气,冷笑一声,接受了她命令的青光直奔柳叙白心口而去。 像是完全接受自己的命运似的,他深深地看着舒浓含恨的面容,缓缓闭上双眼。 殿内数人惊起,又碍于柳叙白的话和舒浓所展现出的力量只能干着急,千钧一发之际,柳叙白蓦然被人扑倒,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十分清楚,伴随着女子的痛呼。 柳叙白愕然睁眼,下意识扶住怀里瑟瑟发抖的人,舒浓最后关头避开了她的致命处,她的胸口被长剑贯穿。 像是许久未曾饮过鲜血一般,青光兴奋地颤抖,丝丝鲜血隐隐没入剑身,将他怀里的姑娘折磨得浑身颤抖,痛苦万分。 下一刻,受到舒浓召唤的青光重新化为流光,回到舒浓手里。 “……明月?” 柳叙白的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话,带着难听的哑。 殿内无一人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 舒浓狠狠皱起眉头,看着明月背部的鲜血。 她化名苏不惜在沧元剑宗待了有一段时间,隐约知道点明月和秦唐的事,此时此刻,她并不认为,明月是为了所谓的情情爱爱为柳叙白挡了这一剑。 柳叙白慌忙去捂明月的伤口,陆望壹和华丘并台下的秦唐齐齐奔过去,替惊慌失措的柳叙白为明月止血,紧急喂下两粒丹药。 舒浓不管不顾,青光再次离手,奔着抱着明月的柳叙白的眉心而去。 而这一次,陆望壹展臂挡在了柳叙白面前。 “……”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青光险险在陆望壹眼前停下,属于明月的鲜血滴落在他的脸颊之上。 舒浓微微抬手,青光重新回到她的手中:“怎么,你们都要替他死吗?” 身上符文流转飞快流转,她微微偏了偏头,宛若地狱里爬出的索命恶鬼,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轻笑:“好啊。”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室内的温度骤然升高,像是猛然进入了炼丹火炉之中,没有灵力傍身,殿里诸人的脸色迅速被烤得泛红。 炙热穿透他们护体的灵力,紧紧地贴在他们身上,大汗淋漓,他们的灵力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口干舌燥,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叫他们无力地瘫倒在桌案之上。 整个室内恍若都蔓延着热气。 “如何?”她懒懒抬眼看向陆望壹身后的柳叙白,“你自己出来,还是等这些人死绝了你再出来?” “心怀天下的柳仙君,总不至于要苍生殿这么多人都为你挡一回剑吧?” (本章完) ------------ 第七十章 以死换柳叙白生 被炙烤的感觉并不好受,舒浓无法使自己的灵力完美地避开哪个人。 是以除了柳叙白和这殿里与她关系并不熟悉的仙门子弟,舒家人和宋临,以及她身后的晏长安,都与柳叙白处在同样的境况下。 但他们的状态要比柳叙白好得多。 不知从何而起的炙热仿佛要将殿内供人呼吸的空气都烧得一干二净,陆望壹喘着粗气挡在柳叙白身前,连同与生殿的另一名弟子, 将柳叙白护了个严严实实。 他抬眸看着舒浓,眼前之人是苏不惜时,他偶尔能与她说上几句话,还能调侃一下她和晏长安的关系,当她成为舒浓时—— 陆望壹抿了抿干燥的唇,这是他第一次直视舒浓。 她面色较之幻境中更苍白些,唇色不浓不淡, 正噙着冷笑, 冷冷盯着他。 天下流传的她的画像不多, 一部分被他师尊收走,剩下的尽数被舒家买回,他们对舒浓模样的猜想,仅有明月和与生殿外他们日日瞻仰的那座石像。 可明月与她并非一模一样,石像亦未曾将她的容貌刻画得有多传神。 原来她长这般模样,与他师尊还有着这样深的仇恨。 舒浓微微抬起未曾握剑的左手,心念流转间,铺天盖地的威压向陆望壹和他的师兄压下。 他和身边的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不得不死死咬牙,以防自己脱力跌倒在地。 额角的汗像水一般涔涔流下,糊住他的双眼,可舒浓的灵力威压之下, 他们连抬手擦个汗都无法做到。 随着舒浓的手缓缓往下,柳叙白的两名弟子终于撑不住, 呕出一口鲜血, 失力跌在地上, 缓慢地大口喘气。 舒浓的手还在往下,陆望壹和身边的弟子头晕目眩,大脑充血,被绝望的窒息感笼罩,面色发红,青筋暴起。 “舒——” 晏长安忍耐着炙热上前半步,劝说的话刚出口一个字,便见舒浓偏了偏脑袋,看向他们身后的柳叙白。 明月被秦唐照顾着,拿着帕子为她细细擦拭汗水。 陆望壹咬牙,连深呼吸一口气都无法做到,绝望之余,浑身的桎梏却陡然一松,压在身上的灵力消失,他脱力地仰倒在地,急不可耐地喘着粗气,泪水大滴滚落。 他微微颤抖,白色的衣摆拂过他的手腕,柳叙白从他身边走过,面色愈发苍白,立在他和师兄身前。 舒浓饶有兴致地抬眼, 苍生殿里的炙热瞬间消失殆尽, 不少人平复着呼吸,瞬间长松了一口气,继续一杯接一杯水地灌。 不知哪位法修掐了诀,凉爽的微风吹拂,像是带来生机的春风,拂面而过,叫所有人都下意识舒服地眯了眯眼,只觉得自己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 走出来的柳叙白的状态却不好,主要表现为他不仅要受热气炙烤,还得和心魔抗争。 他也入了幻境,以晏长安的视角看完舒浓的一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跳进锻剑池后凄厉的求救声。 心魔肆意侵扰他的识海,可惜他思绪复杂难梳理,她的求救声一遍遍在脑袋里回响,压制六百年的愧疚与求而不得的执念蜂拥而至,他一时无力压制心魔的生长,痛苦地弯下腰去。 他探入他的识海,肆意查看着那些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嘲笑他无法展现于人前的苦难。 他骤然抬眼,走下台阶,一撩衣摆,佝偻着地跪了下去。 眉心魔气乍现,他近乎是疯魔般地去抓舒浓的裙摆,可她身上符文无数,他甫一触碰,手指便被炸得鲜血淋淋。 可疼痛似乎刺激了他什么,竟然叫他泛红的眼尾微微扬起,眼眸浮现几丝兴奋的笑意:“只要你解气,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像从前一般亲昵地唤着她的乳名:“岁岁,只要你愿意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舒浓静静瞧着他,像是在欣赏他如今这般狼狈模样。 “如今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痴痴地说,眉心的魔气愈发明显,“朝白死了,魔族也退回魔界了,天下太平,从前我们畅想过的,如今一一都可实现了,只要你原谅我。” “只要你肯原谅我,怎样都可以。”他不顾她身上的符文,死死抓住她的裙摆,“便是死也可以——” 滚烫的泪水从柳叙白的眼眶里坠落,他双手被符文伤得血肉模糊,又哭又笑,语无伦次:“我找了你好久,可你怎么也不肯来,我用尽了天下所有的方法,你却连梦也不肯入几回。岁岁,我错了,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逼你祭剑——我试遍了所有死而复生的方法,可他们都在骗我,我没有哪一次见到了你。” “我错了,只要你愿意原谅我,怎样都可以。”柳叙白泣道,“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抛弃我,不要喜欢别人——” 心魔作祟,他一边在对舒浓的感情下万分愧疚,祈求原谅,一边又在心魔的影响下想要更多。 想要和舒浓回到从前,想要她回到他身边,何况,她本来——就是在他身边的。 他们同游两年,同看过那样多的风景,携手诛魔,曾将生死交托给对方,他一定还有挽回的机会:“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舒浓打断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可我早就死了,真想要我的原谅,你为什么不一早了结了自己来见我?” 她抬脚踢开他的双手,他留在她身上的鲜血被符文吸收,舒浓俯下身,狠狠揪住他的衣襟,笑道:“你我隔着这样的深仇,你如今,既然还妄图用情爱来困住我?” 柳叙白被她狠狠丢开,下一刻,青光的银光一闪而过,将他的腹部捅了个对穿,凶剑伤人,柳叙白下意识捂住伤口,痛苦地蜷缩,呕出一口鲜血。 转瞬之间,青光被狠狠抽出,对准他的眉心。 “仙子!” 台上终于忍不住再奔下来一人。 华丘双膝重重落地,竟是如柳叙白方才一般,跪在了她的身前。 舒浓面无表情,手腕一转,青光消失,她冷眼看着台上陆望壹和他那师兄也撑着跪在了她面前,抬眼间,见那被她捅了一剑的明月也不安生,由秦唐搀扶着走下台阶,竟然也是缓缓跪下。 便是秦唐,微微抿了抿唇,也垂下眸去,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她身前。 华丘声音发颤:“究其根本,仙子是为我们而死,不求仙子放下仇恨,只愿能以我的性命,换仙子放柳叙白一条生路。” (本章完) ------------ 第七十一章 以死换仙子解气 苍生殿里,接连有人走出座位,撩袍跪下,无声的恳求舒浓收手。 柳叙白求死,而苍生殿的其他人则要他生。 人间已有数千年未有皇廷,双膝跪地这种礼,并不常见, 人大多都将膝下那点黄金看得重要,下跪,于殿里这群修士而言是一种示弱,卖惨,为谢柳叙白恩情而跪也好,为对舒浓有所求而跪也罢,于他们而言, 不过都是以示弱来换取舒浓的同情心。 舒浓目光落在华丘身后的柳叙白身上,他伏在地上,低声啜泣,捂着腹部的伤口,偏头躲过陆望壹递至嘴边的丹药,仰着头,拿一双泛红含泪的眼恳求她。 柳叙白的双手被她身上的符文伤得血肉模糊,撑在地上的手很快晕出大片鲜血。 狼狈至极,丑态毕露。 若无心魔干扰,柳叙白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若未生心魔,他或许因着从前的情分会有那么些愧疚,却绝不至于如此失态,狼狈且卑微地伏在她的脚边,祈求她的原谅,还妄言要她与他回到从前。 舒浓微微垂了垂眸, 看着跪下的这些人,视线扫过柳叙白时, 无一不露出不忍的表情来。 她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径直越过华丘,直接扯起柳叙白的衣襟,灵力挥开扑上来的陆望壹和其他人,指尖轻点柳叙白的眉心。 她手指一松,柳叙白便又重新坠在地上,捂着被撕扯的伤口喘气,舒浓一偏头,对上苍生殿里跪着的一名仙门弟子愤恨的眼神,勾唇轻笑:“恨我么?” 她未曾有什么大的动作,陆望壹和华丘齐齐去查看柳叙白的情况,而那名弟子,未曾想过会被舒浓抓住视线,神色微变,脸色复杂,仍是道:“柳仙君心怀大义——” 他顿了顿,声音弱了些:“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抬眸直视舒浓的面容,只见她嗤笑一声,接过他的话:“这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当初魔族肆虐,他心怀大义, 救了天下,当初种种,皆有苦衷,我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呢?” 她眼眸微弯:“是想这么说吗?” 那弟子的神色微怔,微微张了张嘴,被他师尊一把扯到身后,替他直面舒浓,弯下腰去:“小徒无状,还望仙子海涵。” 舒浓轻笑着微微点头:“他倒也没说错,柳叙白心怀大义,当初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苍生,这倒是提醒我了——” 她低头,随意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啧”了一声,抬眸道:“我又不是心怀大义的救世主,你既说柳叙白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苍生,那我光报复他一个人是不是不公平啊?” 在那对师徒骤然惊骇的面色下,舒浓面上的笑意淡了淡:“我应该,让苍生都为我陪葬啊。” 殿内众人面色大变,立即有人出声:“不可啊,这世人——乃至苍生,都是无辜的。” “所以我只要柳叙白一人的命来抵我的命——”舒浓转头看去,“你们此刻又在跪什么呢?” 被他们争论的柳叙白此刻并不好受。 华丘和与生殿下的两名弟子无心舒浓和其他人的争执,轻声询问着他的情况。 柳叙白脸色愈发苍白,渗着鲜血的手指死死抠住地面,咬牙不语,以此来缓解大脑里尖锐的疼痛。 只是他愈疼,脑子却愈发清醒。 舒浓方才在他眉心的那一点,看似没有发力,却又瞬间在他识海里燃起火焰,方才还嚣张的心魔此刻破口大骂,一边应付着舒浓的火,一边还得应对柳叙白对他的压制。 不,或许并不需要压制。 柳叙白抿着毫无血色的唇,舒浓的这股力量足以他借来灼烧心魔,一鼓作气将其消灭。 只是他越清醒,脸色便越发苍白,心魔作乱时他偏执地认为他与舒浓还有以后,矛盾地一边恨不得以命换取她的原谅,一边又渴望她回到自己的身边。 彼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的事,逐渐清醒的柳叙白却越能知晓其中的不可能。 见他没什么大事,华丘不得不将心神投入到舒浓的事上去。 或许是入过幻境,他亦对当初心有愧疚,跪在舒浓脚边,昔日的一宗之主如今低声下气,轻声哀求:“我愿死在仙子剑下,若仙子还不解气——” 陆望壹迅速接过话:“便再杀我。” 她身边衣衫染血的明月也跪着往前挪了一点,仰头看她:“若仙子还不解气,便再杀我。” “也可杀我。”天云门的长老出声。 上华宗的弟子也俯身,以头点地:“亦可杀我。” “愿以性命换仙子消恨。”又有弟子出声。 “愿死于仙子剑下,换仙君性命,仙子解气。” “……” 仙门百家,数名弟子,为这天下宴选来的数名佼佼者,跪了一地,弯腰下拜,求的——竟然是以自己的命来换柳叙白的命。 舒浓面无表情地转身,却在与晏长安对上视线时,见他撩袍缓缓下跪。 舒浓眉头轻挑,秉着不为青光的主人找麻烦的态度,视线径直掠过他,将苍生殿跪下的人环视了一遍。 如今这殿里,仅有舒家人和宋临没跪了。 舒浓轻轻“啧”了一声,将视线落在柳叙白身上。 华丘眼眶微红,未敢抬头观望舒浓的脸色,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流转的符文上:“自我而始,仙子可杀至……解气为止。” 心魔在柳叙白的识海里痛苦嚎叫,最后在柳叙白和舒浓那团真火的联合下,气势渐弱,以致最后没了声音。 这样简单而粗暴的方法,带来的后果是他的识海亦被舒浓凶猛的真火灼伤,他不受控制地倏然呕出一口鲜血,将苍白的唇色染红。 识海被伤,被心魔折磨这么多年的大脑却清明起来。 殿内宗主的下跪哀求,仙门百家弟子愿以死换他生的言论清楚地落在他的耳里。 腹部的伤口被华丘止了血,但他未曾服药,身形微动,便要牵扯到伤口,重新渗出血液。 柳叙白沉默片刻,垂眸听着殿内众人的祈求,颤抖着从储物空间拿出两枚丹药送进口中。 识海受伤,他简单地运转灵力还好,若是像方才抹杀心魔那般大量运用,识海恐无法承受。 他运转点点灵力,撑着起身,缓慢挪动至华丘和陆望壹身前,重新跪下。 舒浓端详他,他那苍白面容上的疯狂和魔怔倒是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垂着眼眸,忍着伤口疼痛缓慢在她身前跪下。 舒浓低头看他,轻笑:“你看,六百年前你为了他们逼死我,如今,他们也愿意为了你逼我收手。” 柳叙白缓缓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轻颤。 “我愿一力承受所有反噬。”他说。 (本章完) ------------ 第七十二章 舍一人而救天下 柳叙白是怎样的人呢? 如今人间无皇庭,修仙问道早已不是虚无缥缈的书中美梦,妖魔邪祟为祸人间,手无寸铁的凡人唯有倚靠驻守当地的仙门。 柳叙白生在乱世之初的平民百姓之家,经历过魔族屠城,独自在城市阴暗角落挣扎长大,深知面对凶恶的魔族, 身为凡人的无力,各地仙门,是乱世之中凡人最大的依靠。 他背负仇恨,偏偏入仙门后又被教导得心怀天下,既要复仇,又要救世, 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魔族来势汹汹, 近百年的时间, 仙门百家,纵然联手也无法将朝白逼退,在“天道偏爱魔族”的谣言四起之时,他沉默不语,谋划救世。 复仇和救世,他无法再等百年再复仇,这人间也不能再经受百年的战乱,故而哪怕是歪门邪道,哪怕知道此举不义,他亦咬牙谋划,九死一生取来灵山真火和荒川焰芝。 那本《挽剑》里记载的祭剑之法太过残忍,或许他曾经犹豫过,只是再次从魔族手里救下血流成河的村庄时,幸存的凡人跪在他身边, 痛哭流涕地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后, 又抹去眼泪, 去尸山血海中寻找自己亲人的尸身。 柳叙白便无法再犹豫了。 他握着青光的右手颤抖,将它投掷于锻剑池中,逼得舒浓满身怨气,以盼天道降下救世的力量。 舍一人而救天下—— 诛杀朝白后,他按住颤抖的右手,告诫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便不要再后悔。 柳叙白着实是个非常典型的仙门正派,心怀天下,可为苍生奉献生命,若仙门是皇庭,他或许会成为一位明君。 成为仙门魁首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三大仙门的名义规定仙门百家,每日必须安排队伍在自家驻地巡逻,同时要仙门开百闻堂,接待前来求助的凡人,专听凡人无法解决的难事。 柳叙白这漫漫仙途之中,最大的污点,恐怕就是他诱逼舒浓祭剑,以及今日,被不知何时滋生的心魔控制。 他念着天下人, 如今这天下人, 也不愿意辜负他。 舒浓若是再将范围扩大些,那些从先辈那里听过柳叙白事迹的百姓,说不定亦会与这殿里的仙门弟子做出同样的选择。 舒浓上前半步,柳叙白背脊挺直,染血的白袍被舒浓踩在脚下,她不过微微抬手,周围跪着的人便开始跪行往前移动,焦急且担忧。 “仙子——先杀我吧。” 另一人接过话:“再杀我,若仙子杀至最后一人仍不解气,再动仙君亦不迟。” 类似的话四起,舒浓垂眸望着柳叙白明明灭灭的双眼,见他眸中含泪,不知是为将死而哭,还是为众人愿替死而落泪。 舒浓轻声道:“你怎么说?” 柳叙白跪得端正,他其实实力不俗,当初青光赠予他的力量让他拥有与舒浓一战之力,纵使识海受伤,拼着最后一口气与舒浓同归于尽,让她吃些苦头,再沉睡个几百年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他只是静静跪在她面前,她发问,他才出声:“当初的事由我一力做下,自然,也应该由我一力承担。” 舒浓面色淡淡:“那你也跳一次锻剑池,祭一次剑可好?” 有人立即出声阻止:“锻剑池岂能会没命的,仙君——” “好。” 柳叙白打断他的声音,仰头看着舒浓,泛红的双眼带着愧意,“我跳。” 舒浓盯着他看了半晌,苍生殿其余弟子,亦目不转睛观察着她的神色,似乎是只要她一出手,便会有人再次扑到柳叙白身上,为他挡住伤害。 舒浓冷笑一声,后退半步,表情冷漠,火焰突然自柳叙白身下而起,将跪在他身后的华丘等人逼退。 殿内乱作一片。 “师尊!” 陆望壹扑上去,却被柳叙白厉声阻止:“不必过来!” 亦是此刻,惊慌的众人方才看清,那火焰如幻象一般,并不灼烧柳叙白的衣衫,只是他们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团真火带来的灼热,柳叙白身处其中,亦是痛苦万分,汗水大滴砸下,他痛苦地躬下腰去,狠狠咬住下唇,才勉强不会溢出痛呼。 受伤的双手再次死死抠住地面,指尖血肉模糊,在地面上留下条条血痕。 华丘张了张嘴,虽然想上前,但好歹,他起码看出舒浓不会再捅柳叙白一剑了。 舒浓蹲下身去,苍白的右手径直穿过火焰,指尖轻动,在柳叙白的胸口留下一个小小的阵法。 阵法成,她的指尖落在柳叙白的胸口时,柳叙白咬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 柳叙白的掌心滚热,同样是被真火灼烧,舒浓的手却冰冷得过分,叫柳叙白的手下意识颤了颤。 “对不起。” 他的声音虚弱,目光轻轻落在舒浓冷漠的面容上。 舒浓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染上他的鲜血,手腕微转,挣脱开来:“不算此刻,每日半个时辰,当然,你也可以让人破了这道阵法,或者自己动手。” 不过谁若能成功,这青光剑灵她就让他来当。 柳叙白的手垂眸,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胸口,虚弱笑道:“这样啊。” 随着舒浓起身,柳叙白周身的火焰消失,陆望壹急忙上前,将瘫倒的柳叙白轻轻放在自己腿上。 “别跪了。”舒浓转身,“我可受不起你们的大礼。” 她的声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而抬头仰望她的晏长安却能清楚地看见,她含恨的双眼里,骤然滚下清泪。 “起来。” 舒浓在他面前停下,晏长安便顺从起身。 “伸手。” 他便又伸出双手。 舒浓微微抬手,青光在她手里出现,似乎是察觉到她要做什么,剑身兴奋地颤抖着。 晏长安的双眼微微睁大,还沾染着柳叙白鲜血的青光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舒浓抬手轻点他的眉心:“恭喜你。” 晏长安眨了眨眼,眼前的舒浓偏头往舒家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她的祖母眼眶泛红,父亲亲人无一不面露担忧。 她缓缓闭了闭眼,对涕泗横流,紧紧握拳的舒越笑了笑,轻声道:“没关系。” “岁岁!”舒家人惊恐的声音响起。 “舒——” 晏长安慌忙伸手去抓她,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变淡。 “没事。”她说,“我休息一下。” 转瞬间,她亦化作一道流光,落入青光之中。 (本章完) ------------ 第七十三章 徒弟是个心硬的 景鸿甫一从镜子里出来,便拉着衡远气势汹汹地杀到了苍生殿。 天下宴已经结束有七天了,他和衡远被困在镜子里,最后是被一脸复杂的陆望壹放出来的。 一听说柳叙白如今在苍生殿,景鸿连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打听完,抓着拖拖拉拉不想计较的衡远杀去了苍生殿。 在苍生殿好啊。 景鸿咬牙,正好让宗主来评评理。 只是待他气势汹汹闯进苍生殿, 柳叙白正伏在地上,衣衫凌乱,双手死死抠住坚硬的地面来支撑身体,面前的清茶洒了一地,面色痛苦,唇角被他咬出鲜血。 景鸿面目惊疑,缓缓走近, 见他额边的头发被尽数打湿, 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袒胸露乳,上半身只披了见外袍,腹部缠着一圈绷带,华丘手边,还堆着一团血迹斑驳的绷带。 景鸿和衡远的视线落在他胸口处,他们修为傍身,眼也不瞎,看得出来柳叙白胸口有个正在运转的阵法,他如此痛苦,多半也是因为这阵法的原因。 华丘担心地皱着眉头,匆匆为他喂下一颗丹药:“怎么会在换药的时候发作?” 衡远一个箭步冲上去,手指轻轻往柳叙白青筋暴起的手腕处一碰,眉头狠狠皱起,又伸手去碰他的额头。 好烫。 人的身上, 怎么能这么烫,指尖仅仅是轻触,便有如火焰灼烧。 他将视线放在柳叙白胸口处的阵法上。 柳叙白的眼睫被汗水打湿,朦朦胧胧地看了他一眼, 低低唤了声“师尊”。 衡远伸手去碰舒浓在他胸口留下的阵法,只是指尖轻轻碰上,便被柳叙白湿润的手抓住了手腕。 衡远这才发现他手上也有些许多零碎伤痕。 “不必了。” 柳叙白疼痛难耐,忍得难受,勉强对衡远笑了笑:“师尊不必在意。” 华丘瞧见衡远的动作,叹息一声:“随月和令虞都来看过,他们两个精通阵法的都无法,遑论你我。” 这阵法连续发作两日后,他和其他人就想过办法了,不说逆了舒浓的意思将阵法抹除,但私心也想看看是否能缩短时间或是减轻效果。 只是一来柳叙白执意留下阵法,并不愿意配合;二来他们也曾趁着柳叙白阵法发作无力反抗之时强行破过,终究技不如人,无人能破,这么小的阵法,他们连阵眼都找不到。 衡远沉默着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只得放下手来。 他确实解不开。 只是他仍不放心,就着柳叙白抓住他的手,小心将灵力探入, 惊骇地发现他的识海竟然被人破坏。 衡远有些不可置信:“谁能将你伤成这样?灵丹都对你伤没什么用吗?” 昔日人魔大战之后,柳叙白得了青光的力量,实力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他这个师尊了,如今天下安定,根本没几人能与他匹敌的情况下,他怎么会被伤成这般模样? 不仅是衡远,跟在他后面的景鸿仔细瞧了瞧他身上的伤,“嘶”了一声。 前去与生殿放人的陆望壹这时恰好进殿,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华丘想起天下宴便是一阵心悸,抬手让陆望壹上前,为他的师祖和师叔讲解。 陆望壹看了看痛苦难耐,咬牙忍受的师尊,又看了眼齐刷刷将视线投过来的师祖和师叔,抿了抿唇,将当日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 “.” 衡远沉默地看着咬牙忍受灼烧的柳叙白,不知该如何言语。 生生逼人祭剑,还让心魔搅乱心神,若非这两样事都与天下苍生脱不了干系,他如今恐怕都不能在这苍生殿里见到他。 衡远轻轻叹息一声,如当日数名仙门弟子一般,心情复杂,无法言语。 舒浓被害死,死前还受了那样的折磨,她要索命复仇,无人能说她有什么错,但柳叙白—— 他为苍生谋划,为苍生做出这样的事,当年朝白来势汹汹,修为强大,三大仙门之主联手都无法将其诛灭,仙门百家联合亦无法将魔族全部驱逐出人界,若没有柳叙白,谁也不敢说自己如今还能好生生地活着。 柳叙白于他们有恩,他们是舒浓祭剑的受益人,无法指摘舒浓复仇,却也无法看着柳叙白丧命。 半个时辰在陆望壹的说话声中过去,柳叙白周身的灼烧感消失,他失力瘫倒在地,仰躺在地面上大喘气,一时无法回神,险些再次将腹部的伤口崩裂。 衡远看着他腹部的绷带,终于明白为何丹药会对他身上的伤口无用,只能等其慢慢长好。 如舒浓所说,《挽剑》此书中前十二篇记载的凶剑皆于持剑人有反噬,没道理这把根据他最后一篇锻造出来的,既是凶剑又是仙剑的青光会没有反噬。 柳叙白被符文所伤的双手,被青光捅穿的腹部,以及烙在胸口的阵法,衡远一时想不清究竟哪个才是青光剑的反噬。 或者舒浓成了青光剑灵这件事,就是他最大的反噬。 因反噬而生的伤,普通丹药不起作用,就说得通了。 他将手指轻轻搭在柳叙白仍在发颤的手腕上,脉象上看不出什么,他也不是医修,看不出更深的东西,只是那股灼人的温度消退,衡远也未曾从柳叙白身上探到什么心魔的影子。 这几日里,柳叙白曾向华丘和两名弟子解释过心魔被抹除的原因,方才也被陆望壹一并讲给衡远听了。 他微微抿唇,又是一声浅淡的叹息。 立于衡远身后的景鸿神色复杂,对于陆望壹所说之事,他的接受能力其实要比衡远强上一点,毕竟那日他刺激得柳叙白发疯,他噼里啪啦跟他讲了一堆,他早知道舒浓是被柳叙白逼死的,只是被困在镜子里这些日子,他看着衡远悠闲惬意,不好开这个口。 他再看一眼如今柳叙白这苍白虚弱模样,搞得他杀来时那一身怒火都没了。 他挑了挑眉,明了了柳叙白这里的事后,倒担心起他那小徒弟来。 照陆望壹所言,晏长安可是进入幻境,亲眼看着舒浓长大,还与几个不同时段的舒浓有过接触。 他明白青光幻境此举何意,晏长安破阵要杀幻境中的舒浓,让晏长安看完舒浓的一生,不就想让他犹豫心软吗。 可惜他徒弟是个心硬的。 (本章完) ------------ 第七十四章 沉默寡言小师弟 景鸿那心硬的徒弟正在院子里专注认真地擦拭青光剑。 自天下宴后,舒浓至今没有再现身。 这几日,往他这小院来的人不少,恭贺拉拢他的,想见舒浓的,络绎不绝,除了舒家人和宋临,其余的全被秦唐和齐如两个帮忙打发了。 仙门百家带着青光剑的消息,陆陆续续离开了沧元剑宗,舒家人和宋临却在沧元山上住了下来,舒老夫人和舒夫人在他这里守了三日,干脆直接搬到了舒浓之前的院子里住着,只等着舒浓现身时能够第一时间赶过来。 他前两日下山去了一趟,一路上盯着他的炙热眼神只多不少,他去买梅子的路上,手上也被塞了不少世家的邀请函。 无外乎是说等他出师后愿意给他多好多尊贵的位置。 这些信函,他收下之后,尽数在给舒浓研究那劳什子辣味糕点时当柴火烧了。 他得到青光剑的消息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关于柳叙白与舒浓的往事,当日在场的修士,竟然皆心照不宣地未吐露半个字,留下大片空白给世人猜测,山下的说书人和写书人连夜赶出了十几种不同的相认情节,赚得荷包鼓鼓。 只是舒浓仍旧不现身。 晏长安垂眸看着手中的剑,剑身上的鲜血早已被他擦拭干净,他不知道仙剑具体要怎么保养,试探着用灵力温养之时,也尽数被青光吸收了。 秦唐撑着脑袋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宝贝似的将剑擦了一遍又一遍,酸溜溜道:“别擦了别擦了,反光了都。” 不过他也就这么一说,那可是仙剑啊,别说是一天擦三遍,哪怕是晏长安点根香供起来他都觉得是应该的。 晏长安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细细将剑尖擦完,将手帕收好:“明月姑娘的伤如何了?” “还是那样。”秦唐微微坐直了身子,“前几日不少丹修和医修在与生殿留下了一堆丹药,不过可惜对明月的伤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只能好生休养,估计还得躺上一段时日。” 晏长安微微点头。 如今宗里宗外都有人称赞他实力非凡,前途光明,将来势必会接替柳叙白坐上仙门第一人的位置。 倒是没人记得,天下宴上有这么一出,原因之一便在于他将舒浓带进了沧元剑宗。 如今尘埃落定,心情复杂和惋惜以及愧疚之人比比皆是,倒无人去过问他是如何将舒浓带进沧元剑宗,又是否是早知她和柳叙白的恩怨,知道她会对柳叙白做些什么。 天下宴结束后,他仿佛仅仅是个得到了仙剑青光,又与剑灵有那么几分说不清的纠葛的年轻弟子,至少明面上,几乎没人去追究过往的事。 除了秦唐。 他也曾进入青光的幻境,见过他小心翼翼触碰幼年舒浓的脸颊,知道他与舒浓那场来得猝不及防的雪仗,甚至,最后那一幅齐家欢乐的画面他也知道。 身为晏长安的直系师兄师姐,他和齐如笃定无论是苏不惜也好,舒浓也好,他们必然比那些只能瞎猜乱编的弟子和山下说书人了解的要多了去了。 他在明月床前守了一段时间后,恢复了精神,时不时便要往他这里跑上一趟,打听一些他和舒浓的事. 晏长安说他吃饱饭人太闲。 秦唐还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我这不是瞧明月一个人躺在床上太无聊烦闷了吗,找些新鲜的事讲给她听听。” 晏长安无语。 先不说秦唐自己本身就是个话多的,一聊能和人聊半天,单说明月本人,虽然这么些年一直有声音在背后议论她是替身这件事,但其实她本人的人缘不错,也有不少交好的女修,据秦唐自己所说,去探望的人也不少,怎会无聊烦闷到需要他和舒浓的事去解闷。 秦唐支着脑袋笑嘻嘻地打听晏长安与幼年舒浓接触的感受。 “没想到其华仙子小时候还挺可爱。”他笑容灿烂,“像山下卖的软乎乎的包子,我以后也想要个这么软乎乎又可爱的女儿,你摸她的脸时是什么感觉啊?是不是——” 青光剑身微颤,晏长安微愣,瞥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的秦唐。 下一刻,清风拂过,舒浓的身影蓦然出现在秦唐和晏长安之间。 她穿着之前常见的那身白色衣裙,一只手撑在石桌上,微微低头看着目瞪口呆的秦唐,缓缓一笑:“要不要我来告诉你啊?” 她垂在肩后的长发随着她微微俯身的动作而滑落,微风一吹,拂在晏长安脸上,丝丝冰凉,叫晏长安下意识搂住。 可惜随着舒浓脑袋一晃,柔顺的青丝便从他的指尖溜走。 舒浓挑了挑眉,俯身靠近秦唐:“要不我变回去给你看看?” 秦唐咽了咽口水,他眼前的这个人可不是之前他能说上几句话和开上两句玩笑的苏不惜,他可是实打实地见过舒浓的能耐,她不需要动手,那身红衣服一换,身上的符文都够他喝一壶的了。 秦唐讪讪笑了笑:“……这哪能呢。” 他起身,狗腿地为舒浓倒了一杯凉茶,让出自己的位置,请舒浓坐下:“其华——” “啧……”舒浓竖眉,“难听。” 秦唐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从善如流地改口:“舒姑娘,舒仙子,你和长安聊吧,我这儿到时间了,该去看看明月了。” 他脚下抹油,冲晏长安摆摆手便溜走不见,留下舒浓和晏长安面面相觑。 晏长安的手还保持着搂她头发时的怔愣模样,舒浓眨眨眼,了然,方才她也不是感受不得到背后头发被轻轻拉扯,见他仍旧这般模样,眉头一挑:“你这就开始变态了?” 晏长安一怔,自然将手放下:“你没事吧?” 舒浓轻笑一声,端起秦唐沏好的茶狂饮两口:“我能有什么事,这话该我问你吧,他们不能将我怎么样,难道还无法对付一个你——” 她顿了顿:“虽说你现在是有点难对付,但青光的力量你也还没用熟练不是。” 晏长安难得跟着她笑了一声:“那你久久不现身,是在等我死了,重回自由之身?” “……” 舒浓诡异静默,端着茶盏瞧着晏长安:“你这话比我手里这杯茶还冷,还是就做沉默寡言小师弟吧。” ------------ 第七十五章 实在是情有可原 晏长安瞧着她神色自若,心情看上去还算不错,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杯壁:“舒家人住在你之前的院子里。” 舒浓微微一顿,慢吞吞地咽下口中的冷茶,将茶盏放在桌上,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来。 晏长安细细地打量着她。 她的打扮十分素淡,衣裳是之前他看惯了的白衣,头发上也只有几根白色的发带,连支银钗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晏长安的错觉,他似乎觉得,舒浓的脸色要比之前还要苍白一些。 晏长安随着她沉默片刻,眉目间忽然染上几分不自在,指尖轻抠着杯壁上的花纹,低声道:“幻境里——” 平心而论,晏长安这些日子顺着她的意任由他们两人的谣言传得满天飞,从未出面澄清,说他待她特殊也好,铁树开花也罢,晏长安一方面是顺着舒浓的意思才默认这些,另一方面,也是逐渐觉得没有什么好澄清的。 他待她特殊是事实,他铁树开花,好像倒也没错。 他这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前十年几乎没人愿意靠近他,后十多年,便也不大愿意去靠近别人。 但舒浓是不同的,她从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是特殊的。 他不得不与她捆绑在一起,受她威逼利诱,带她出梧桐山,不得不接受她各种事。 他起初对她言听计从,说东不往西,是觉得自己的性命和拥有巨大诱惑力的青光都在她手里,之后对她言听计从,倒渐渐变成了无所谓,像是成了一种习惯。 他明明与她相识没多久,但她身上的特点太鲜明,嗜酸嗜辣,不知冷热,味觉几乎丧失,动不动给他来一出现场换衣,娇气难伺候,要求既多又刁难,时而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时而又像是神秘的嚣张鬼魅,时而又让人莫名生出几分可怜。 他给她遮过太阳,一片片捡走身上的落叶花瓣,买过吃食,做过糕点,甚至还写过情书,见过她短暂的一生,接触过不同时间的她。 这是从前没有过的经历,舒浓于他而言,是特殊的,因为这份特殊,他觉得自己铁树开花,在幻境最后出现那么一出齐家欢乐的场景,也是自然而然,情有可原的。 他想问问舒浓是否知道幻境那副齐家欢乐的场面,但他不过出口三个字,院外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一堆人。 舒浓转头,还没看清来人,便被人一把拥进怀里。 “哎哟喂——”慈祥又发颤的声音在脑袋上响起,舒浓浑身一僵,仿佛陷入一团温柔包裹她的云团之中,心中泛软,鼻尖微酸。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你可是要了我的命了。” 舒浓绷着颤抖的唇角,泪水肆意浸湿祖母的胸前的衣衫,闷声闷气道歉:“.祖母,对不起。” 似乎有水珠滴落在她的前额,舒浓愈发用力绷着唇角,才能压制即将溢出来的委屈,她听得见祖母急促的喘息,母亲的低泣,以及不知来自谁的抽泣。 落在她后脑勺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 “你何曾对不起我们。”舒老夫人颤抖着声音安慰她,“我们岁岁,聪明勇敢,敢爱敢恨,是天底下最好最贴心的姑娘。” “是我们对不起你。”祖母拥抱她的手臂收紧,“我们花了六百年才找回你,让你受了这么久的委屈,最后还要你为了家族妥协。” ------------ 第七十六章 为了亲人留下来 或许是舒老夫人的声音太过温和,说出的话又十分煽情。 舒浓颤抖的唇角再绷不住,痛哭出声。 她不是什么心怀大义之人,至少在仙门百家下跪之前,她并未因为死过一次就成了心有苍生的其华仙子。 她不杀柳叙白,也并非因为受他救世感动,或是被仙门百家下跪以命抵命的壮举而触动。 她怨恨之人,唯一个柳叙白而已,她并不需要苍生殿里那么多条人命来发泄怒火,她大可以直接绕过他们,取了柳叙白的性命,将他丢进锻剑池中,让他也尝一尝被真火折磨致死的滋味。 柳叙白未死,是她自明月挡下那一剑后就未再下杀手,给足了仙门百家想办法营救的机会。 但她不杀柳叙白,并非全是为了家族妥协。 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坚持杀柳叙白,即便天下皆知其中苦衷,也不免会为舒家带去争议,但她却并非全然是因此不杀他。 不过是因为她突然觉得这么杀了他也没劲。 同她一样被烈火灼烧折磨死去又能如何呢? 她死时,几乎无人知道真相,如今柳叙白的回忆展现在众人眼前,但是谁又能说一句她当初那一死死得不好呢? 死她一个人,救天下万万人,她死了有什么不好的?若时光倒流,有人能参与进当初的事中,难道就会选择不让她死,不让柳叙白锻成仙剑吗? 杀柳叙白忽然就没劲起来,她杀他,几乎人人都挡在他身前,哪怕宁愿放弃半生修为被她一剑杀死,也不愿意她杀柳叙白。 那她杀柳叙白还有什么意义?既不能让自己十分畅快,还要平白为舒家惹去一堆争议。 不如就让他对杀死她的那团真火刻骨铭心,日日承受,直至怨恨消解。 舒浓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从祖母的怀里探出头来,看见了眼眶泛红的亲人,在父亲怀里落泪的母亲。 这六百年,他们不知为她哭了多少次。 舒浓微微抿了抿唇,随手抹了脸上的泪水,起身朝母亲的方向走了两步,不待第三步,任言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跨过来,颤颤巍巍地抚上舒浓苍白的脸颊。 任言的指尖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至她的嘴角,她的脸颊冰冷,任言触及那一片冰凉,鼻尖一酸,好容易擦干的眼泪又滚落。 任言将她拥进怀里,感受舒浓异于常人的体温,死死咬住颤抖的下唇,不肯溢出半点哭声。 为什么? 她近乎惶恐地拥住女儿,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舒浓。 为什么她会这般惶恐。 任言的身体微微发颤,明明女儿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明明依旧是六百年前她记忆中的模样,女儿已经回来了,此刻就在她的怀里,轻声喊着“阿娘”,安抚着她这个母亲的情绪。 可任言依旧惶恐不安。 舒浓苍白的面容,冰冷的体温,都让她愈发惶恐。 任言声音哽咽,竭力压制着哭腔,泪水落在舒浓的颈窝:“我盼你夜夜入梦,又恐误你投胎,我——瞧我,你回来了,娘还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只是——” 她的嗓音突然颤抖得厉害,将舒浓拥得愈发紧:“只是你如今回来了,就不许再离开了。” 任言自觉她这话其实在此时此刻算不得多好听,直白点,就是你死了一次,就不许再死第二次了。 放在平日里,她应当连“呸”三声,直道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 但她此刻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惶恐不安,无法定心。 事实上,晏长安亦心生不安—— 只因幻境里那道分明是舒浓的声音却又十分冰冷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你知道吗?若非你这几日日日以灵力温养,她早就死了。” 晏长安猝然抬眸,死死盯住任言怀里的舒浓。 那道声音继续道:“你知道吧,舒浓身上,灵力与怨气共生,你在幻境里杀死的我,属于怨气,而恰恰让当初让舒浓死不瞑目,灵魂化灵的就是这份怨气,相当于一份执念吧。” “她大仇得报,执念已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那道声音冰冷,仿佛舒浓的死亡对她没有什么影响,“没有味觉,再美味的食物她也尝不出来味道;不知冷热,无论是冬日暖阳,还是夏日凉爽,她都无法感受;这世上美景,她亦早已随柳叙白看过,留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本来是想趁着最后这一点力量来提醒的,不过——”那声音顿了顿,“如今看来,并不需要你想办法让她留下。” 那道声音满意地消散在风中,晏长安深深盯着舒浓。 她乖巧地待在母亲的怀里安抚着她情绪,缓缓伸手回抱住她,将整张脸埋进母亲的颈窝,低声答应:“不会了。” 母亲的怀抱从前便是温暖的,即使舒浓如今不知冷热,也依然贪恋这份温暖。 那道声音说得不错,舒浓愿意留下来,不需要他如何如何,她自会为她的亲人留下。 舒浓苏醒算是沧元剑宗的一件大事。 往日那些想来见舒浓一面的人陆陆续续又来了,各种问候的信函如雪花般飞入晏长安的院子。 不过舒浓不耐烦应付,便尽数被晏长安拦在门外。 舒家人没有在沧元剑宗久留,在沧元剑宗陪了舒浓一段时间后,知晓她不能离青光剑久了,便又拿着一堆天灵地宝来找晏长安,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的手里。 舒家人离开,却留了个舒越在沧元剑宗,同一直没走的宋临住在一处,时不时往问生殿跑。 这日夜里,舒浓搬了晏长安的躺椅在他院子里晒月亮,她从前那座院子倒是没再住了,如今剑灵身份暴露,她不想见谁了或是累了,往青光剑里一躲,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晏长安往问生殿的厨房走了一趟,将早就做好的辣味糕点端了出来,往舒浓面前一放。 可惜舒浓似乎对这东西没了以往的热情,像是不愿意浪费他的手艺,应付般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辣味在口腔蔓延,舒浓的面上却没有浮现从前那般欣喜满足的神色。 晏长安眸色微沉,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拳,一声不吭地转身,又将之前下山买的梅子拿了出来。 ------------ 第七十七章 至今日情愫已生 晏长安应该是有意往酸里选的,纸包刚刚被他打开放在舒浓手里,便有一股酸味蹿入她的鼻尖。 舒浓似乎是来了点兴趣,抖了抖纸包里的梅子,捻了两颗放进嘴里。 可惜她的味觉着实是不太好,再强烈的酸味到她嘴里,也只剩零星一点。 她随意咬着嘴里的果肉,晏长安沐浴在月色之下,整张面容隐藏在树叶的阴影之下,微暗的眼眸死死盯着舒浓的面容,不肯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表情变化。 清风微动,舒浓一边嚼着梅子,一边随手去摸枯萎的沧元花。 这是青光出世导致的现象,靠沧元山灵力为生的沧元花尽数枯萎,奔逃出去的鸟兽倒是已经逐渐回归,只是这沧元花估计还得需要一段时间才得恢复。 她此刻大仇得报,又没什么别的忧心事,倒有几分悠闲,随意地晃了晃足尖,偏头想使唤晏长安倒杯水来,却陡然撞进他晦暗的目光里。 舒浓在纸袋里乱抓的手一顿,眨了眨眼,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晏长安:“你,有事吗?” 晏长安沉默着走近,微微俯身:“头发散了。” 舒浓抬手摸了摸,倒还真是,手上没怎么用力,发带便被轻易扯下来,她无所谓地将发带丢在放着糕点的矮凳上:“散了就散了吧,反正这个时候也不见人。” 晏长安微微抿了抿唇,眉头微蹙,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舒浓将他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轻笑一声,坐起身子,晃了晃脑袋,满头青丝便随着她的动作飘动。 “你介意啊?”她笑了笑,眉眼弯弯,又晃了晃脑袋,往嘴里扔进两颗酸溜溜的梅子,朝矮凳上的白色发带扬了扬下巴,“介意的话你来绑。” 晏长安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双眸里映着舒浓的笑眼,他似乎出神了片刻,又垂下眸去,盯着她沾上点点酸梅皮的指尖:“……不合规矩。” 为她挽发,太过亲密。 “什么不合规矩?啊——”舒浓顿了顿,反应过来,面上浮现点点揶揄的笑意,有意逗他,“可是我和青光剑是一体的,你这几日日日擦拭剑身,难道,就是合规矩的?” 晏长安倏然抬眸,撞进她笑意满满的双眸里,手指微动,出乎意料地没有生出半点不好意来,只俯身捡起矮凳上的两根发带,靠近舒浓。 头发被人轻轻抓起,舒浓的身子僵了僵,片刻之后,又放松下去。 横竖他们两个从此以后就得绑在一起了,在意这些做什么。 她抓了一把梅子扔进嘴里。 晏长安磕磕绊绊,勉勉强强将她的头发扎好,刚刚松了口气,舒浓回头看他一眼,晃晃脑袋,方才勉强束好的头发又变得松松垮垮的了。 晏长安一怔,下意识去抓她散开的发丝,舒浓微微回头,估摸了一下自己头发此刻的模样,看他一眼,笑道:“就这样吧,反正天都黑了,又不见人,明日再说。” 晏长安低声“嗯”了一声,微微退开半步,又问她:“你今晚不高兴?” “嗯?”舒浓疑惑片刻,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晏长安抿着唇沉默片刻,盯了她片刻,舒浓眼睫颤了颤,蓦然有些发毛,思索片刻,伸手要去探他的眉心。 晏长安却一个抬手,生生止住了舒浓的动作,顺势抓住她伸出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轻轻放进她的手里。 舒浓抓了抓手中薄薄的信:“这是什么?” 晏长安看着她拆开信封,轻声道:“情书。” “……” 舒浓的手一顿,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去看晏长安的脸色,垂眸将信纸打开。 “与君初见梧桐山,玩乐相随,朝夕相伴,及至今日,情愫已生。” 舒浓的手一颤,晏长安蹲下身来,伸手抓住她冰凉的手腕,微微仰头看她:“幻境之中,你看见了是吗?” 舒浓虎躯一震。 她眼睫颤抖得厉害,不必再去看晏长安的脸色,此时此刻,这样的氛围下,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晏长安问的是什么。 她还能看见什么?! 不就是幻境为了留下他从而根据他的心意幻化出来的,那幅其乐融融,舒越喊姐夫的画面吗? 她轻咳一声:“……看见什么?” 晏长安沉默片刻,但抓着她手腕的力度却蓦然大了几分。 “从前陆望壹给我看过一本话本。”晏长安低声道,声音略微发紧,叫舒浓蓦然生出几分不安,“里面有个女妖精,游戏人间,最爱那些模样俊俏的男子,捉弄他们,诱得那些男子用情至深,个个非她不可,但她自己却从未付出真心,对这些男子不过是随手玩弄。” “舒浓。”晏长安微微拉动她的手腕,使得她不得不正面直视他炙热的眼神。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双眸:“你这两个月,是在玩弄我吗?” “咳——”舒浓微惊,微微一呛,面上闪过几丝惊慌,被晏长安敏锐地捕捉到。 舒浓抿着唇有些心虚地笑了笑,转而又避开他的视线:“那不是我们之前说好的吗?你配合我演——” “我没说过。” 晏长安打断她,“我没说过要演什么。” 舒浓诡异地沉默片刻,抬眸挣了挣手腕,一扬下巴,气势不弱:“那你这两个月这么配合做什么?” 晏长安逼近她,他甚至能闻见她呼吸里那股属于梅子的淡淡酸味,舒浓未动,看着他靠近,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糕点做了,情书写了,方才,头发也梳了。”晏长安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流连,“岂能容你一走了之?我——” 舒浓突然出手,挣脱他的掌心,冰冷的指尖往他眉心一点。 晏长安神色微怔,片刻之后,沉默着收回试图再次抓住舒浓的手,神色复杂。 舒浓伸手,报复性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把梅子,哼笑一声:“清醒了?” 晏长安躲闪不及,下意识张嘴将东西含住,刺激的酸味顿时弥漫整个口腔。 他眉头顿时皱成一团,但观舒浓神色,也不敢吐出来,只能苦着脸将果肉嚼烂咽下,声音发涩:“嗯。我刚才——” 他顿了顿,回忆起自己方才举动:“.生心魔了?” ------------ 第七十八章 魅力竟如此大么 晏长安运转周身的灵力,他盯着自己的指尖,却并未发现任何魔力的波动。 舒浓轻笑一声:“想什么呢,心魔岂是说生就能生的?” 她点了点他的眉心,白皙冰冷指尖瞬间牵动他体内汹涌的灵力。 是那股青光赠予他的力量在暴动,晏长安周身蓦然生起一股燥热,却又并非当日苍生殿里的灼烧,却叫人烦躁不堪,十分难耐。 他想—— 晏长安下意识伸手握住那只冰凉柔软的手,微微用力,使其贴在自己眉心,丝毫不愿放她离开,冰凉的触感及时地缓解了他掌心的灼热以及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燥热,晏长安微微喘了口气,似乎清明了许多。 舒浓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轻声道:“青光是凶剑,饮千人血方生灵。” “当初柳叙白一朝锻成仙剑,便立即投身战场之中,斩杀魔族无数。”她指尖的灵力汇入晏长安的眉心,将他身体血液里的燥热压下去,“魔尊朝白,正好是死在青光下的第一千个。” 她手上微微使劲,挣脱晏长安的掌心,重新躺了回去,感慨道:“他死了,我倒因此化灵,真是人生无常。” 她偏头看了一眼还有些怔愣的晏长安,解释道:“青光既是凶剑又是仙剑,当初它一出世柳叙白便带着他四处厮杀,才没被它影响,你如今才刚被他认主,被他影响心神,也是无法避免的事,用久了便好了。” 晏长安“嗯”了一声。 舒浓看他呆愣的模样,不禁莞尔,逗趣道:“你知道青光影响的是你什么?” 她自顾自笑道:“是欲望吧我记得,反正和心魔那玩意儿的影响差不多,不过——”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调侃自己:“你喜欢我吗?啧……” 舒浓故意皱起眉头,摸着自己的脸做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我的魅力竟这样大么?真是罪过。” “……” 晏长安哑然失笑,隐于黑暗之中的耳尖蓦然泛起点点红色。 他微微抿了抿唇,无言静默片刻,依旧蹲在舒浓身边,低声试探:“那你……” “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离开。”她似乎知道晏长安要说什么似的,“我是青光的剑灵,你是青光的新主,除非你与青光之间的羁绊解除,否则我是无法离开你的。” 晏长安没说话。 他担心的离开不是她口中的离开,他想问的问题也不是她回答这些。 舒浓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轻咳一声:“其实你喜欢我这事儿吧,也不难解决,反正我只能跟着你,你愿意喜欢就喜欢,哪日不喜欢了,想找个正常人做道侣,也没什么大碍——” 她顿了顿,偏过头来,对他露出几分无关紧要的凶狠来:“不过到时候你若是因为喜欢过我而磋磨我,我就让舒家的人一剑捅了你,叫青光重新认主。” 晏长安看着她龇牙咧嘴地恐吓自己,轻笑一声:“……不敢。” · 天下宴后,诸事解决得差不多,沧元剑宗开宗门收徒。 剑宗剑宗,沧元只收剑修,连宗门里的医修都是从别的宗门里挖过来的。 但剑修一手剑耍得威风,沧元剑宗更是三大仙门之首,是以每次招生收徒,皆是热闹非凡,人山人海。 苏皖就在其中。 她顶着灵力的威压,咬牙从山脚爬上沧元剑宗的正殿,即使脚后跟被磨出鲜血,小腿颤抖无力,她也不敢放弃。 只因当初巷子里那女子那句“何不做沧元剑宗的第一人,改了这规则”。 她跪在沧元剑宗几位殿主身前,忍着身体的疲惫与颤抖,抖着声音回答了他们关于苍生的问题。 然后,幸运地被一位名唤秦唐的仙君收为弟子。 她成了秦唐门下的大师姐。 她的资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未能入那几个殿主的眼,但直接被秦唐收为弟子,一跃成为内门弟子,对她这种没有任何修仙背景的凡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机遇。 内门收徒不算多,几位殿主更是一人基本上仅收了一名弟子,那位如今的仙门第一人,柳叙白仙君,竟是一位弟子也未收,只坐在高位,看完了整场收徒大典。 秦唐债多不愁,一口气收了三名弟子,气得景鸿暗地里直接朝他脑袋拍了一巴掌。 秦唐在景鸿屋里听训,苏皖和其他两名弟子拜入沧元剑宗后,先被领着去自己的院子换了制服,再由任务堂的弟子领着四处熟悉问生殿。 其实本该由问生殿的内门弟子来带着他们熟悉环境的,只是问生殿弟子不多,除了听训的秦唐,另外两个,齐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晏长安近日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如今他青光剑在手,也没人敢去打扰他。 景鸿于是往任务堂走了一趟,再次用十枚灵石找了个弟子过来领着新入门的弟子熟悉环境。 那名领路的师兄姓宋,性子温和,一路上凡有疑问,他都一一解答。 沧元山的沧元花这几日好歹是重新长出来了,不然光秃秃的,他们招生的时候也不好看。 “日后每月,任务堂会为你们发放一百枚上品灵石的月例。”宋师兄走在前面几步,嗓音温润带着点点笑意,“虽然听起来多,但保养灵剑却是一件十分耗钱的事,所以够不够用,全看弟子们自己把握。不过沧元剑宗也有赚钱的地方,若是月底灵石不够用了,便去苍生殿的任务堂转转,那里张贴着不少任务,从除草摘花到降妖除魔,应有尽有。” 他转过头来,眨了眨眼:“比如此刻我带着你们逛这问生殿,便是张贴在任务堂中的任务。” 苏皖并其他两个师弟莞尔。 宋师兄转头之际,不远处的沧元花动了动,苏皖三人望过去,只见那堆白色的花里窜出一只白色的猫来,冲过来围着苏皖绕了两圈,喵喵叫了两声,仰头望着她。 苏皖有些新奇,又带着几分拘谨,见它望过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师兄走过来将它抱起来:“小白。” 他手掌一翻,掌心里出现枚肉干,小白嗅了嗅,立即将脑袋凑过去。 宋师兄朝苏皖笑了笑:“这是问生殿的猫,之前原本是在各殿乱窜的,后来被其.舒仙子取了名字,便一直待在问生殿了。” ------------ 第七十九章 与生殿外的石像 小白在宋师兄怀中“喵”了一声,埋头去对付肉干。 苏皖三人的视线皆落在这雪白的猫身上。 舒仙子? 沧元剑宗自与舒家交恶后,六百年间,从未有姓舒的弟子拜入沧元,即便是有,也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改了姓。 如今沧元剑宗里能被人叫一声舒仙子的,唯有六百年前那位祭剑的舒浓。 苏皖在遇到那位让她前来沧元剑宗拜师的女子的之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踏上寻仙问道这一条路。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恶补仙门的知识,对仙门百家的动静也关注起来。 天下宴的动静不小,沧元剑宗有一名叫晏长安的仙君通过考验成为青光剑新主的事犹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汹涌波涛,天下几乎无人不知。 与此同时,其华仙子死后化为青光剑灵重回人间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据说当日其华仙子和柳仙君故人相见,双方皆红了眼眶,惹得在场修士十分动容。 只是其华仙子毕竟是青光的剑灵,无法再与柳仙君再续前缘,只能跟在晏仙君身边。 舒浓和柳叙白的故事,苏皖这段时间在山下听过不少。 只是后来有沧元剑宗的弟子下山,听了一场说书之后,告诉说书人如今舒浓并不喜欢其华仙子这个称号,山下人不知道舒浓不喜欢,但既然她不喜欢,也逐渐没人再继续叫她其华仙子,提起她时也改口称她为舒仙子。 苏皖并其他两人面上有些激动,毫不掩饰对这位传说中的舒仙子的好奇之心。 说起来,晏仙君就是问生殿的弟子,那他们——是不是能一睹舒仙子的真容? 另一师弟微微张嘴:“那舒——” 话音未落,他们头顶的树上,骤然落下个人来,衣袂纷飞,落叶倾洒,晃了他们的眼。 “天,天上——”最小的师弟倒退两步,结结巴巴,“天上掉,掉美人了。” 宋师兄应声回头,只见有人轻飘飘地落在树下,慵懒地倚靠在树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似乎是被那位新弟子的话逗笑。 两位新来的师弟大骇,仰头去看还在微微晃动的树枝。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竟然,竟然一丝动静都没察觉到吗? 宋师兄转身,俯身放下猫儿,小白便叼着肉干,小跑着奔向那人,围在她脚边打了几圈转,蹭在她脚边继续与肉干奋斗。 背对着他们的宋师兄俯下身去:“舒仙子。” “!” 苏皖三人还未从方才的动静中回过神来,身体先大脑一步跟着宋师兄拜下去。 这—— 站在树下那位,竟然就是舒浓吗? 苏皖悄悄抬眼去观察,却正正好撞进她一双含笑的双眸里。 她记得这张脸。 城西的巷子里,就是这个人给了她灵石,为她指了一条路。 万万没想到,当初施以援手的人,就是舒浓。 她在打量舒浓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她。 舒浓其实对苏皖的印象已经不太深了,但这张脸出现在她面前,她便又想起了这事。 没想到她竟拜入问生殿了。 她之所以建议苏皖进沧元剑宗,还鼓动她改变什么规则,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给习惯墨守成规的沧元剑宗找点事。 如今看来,她当初做得还不够。 她应该去找上百上千个有修仙天赋的苗子,鼓动他们掀翻现有规则,当初苍生殿下跪的宗门或是家族,一个都别想跑。 她笑了笑,轻声说了句:“果真是有缘。” 小白还在和肉干较劲,舒浓俯下身去,冰冷的双手将它抱入怀中,冲宋师兄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宋师兄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见她离开,反而微微松了口气。 天地良心,如今满沧元剑宗上下,甚至包括晏长安这个青光剑新主在内,有谁敢去轻易招惹她的? 当初苍生殿里的一些事虽然被宗主下了死命令不许外传,但他们这些当初在场的内门弟子却一清二楚。 当日仙门百家数名大能齐聚,都拿她没有办法,何况他们这些小弟子。 宋师兄笑了笑,继续为三位新入门的弟子领路。 舒浓抱着猫去了与生殿。 今日收徒大典,其他各殿都有新入门的弟子,往日再冷清的山峰,今日也会多上几道人声。 与生殿除外。 柳叙白今日虽出席了收徒大殿,却并未再收徒,全程沉默地度过了整个大殿,便又一言不发地回了与生殿。 与生殿如今,柳叙白深居简出,明月卧床养伤,平日里走动的,仅有陆望壹和与生殿的另一名弟子,十分冷清。 舒浓不知道柳叙白那被她灼伤的识海怎么样了。 但当初她被荒川焰芝护住心脉的同时提升了对疼痛的感知,又在漫长的挣扎过程中被灵山真火折磨死。 死后化灵,这真火倒是为她所用,让她装成正常人时勉强能称自己一句法修。 她当初恨意涌上心头,驱逐柳叙白识海里的心魔之时,灼伤了他的识海,再加上那道她留在他胸口的阵法,想必这几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沧元剑宗不缺天灵地宝和灵丹妙药,华丘和其他长老都能给她下跪换柳叙白一命了,如今自然也不会放任他被灼伤的识海不管。 柳叙白修复识海只是时间问题。 她抱着小白进入与生殿。 他们这峰对外人设下的禁制对舒浓来说形如虚设,她如当初夜探柳叙白的屋子一般,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与生殿里的各道禁制。 与生殿的正殿前立着一座女子石像。 那人遥望着沧元山下,神情悲悯,犹如怜爱苍生的神女,脚下踩着的石座上,刻着“舒浓”二字。 用来做雕像的石头不是多稀有的材料,当然,稀有的材料也无法支撑柳叙白做出这么大一尊石像。 六百年风吹雨打,这座石像被人用灵力养护,倒是未受到任何侵蚀,依旧完好无损。 舒浓抱着小白远远地看了一眼,嗤笑一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正殿之内,阖目调息的柳叙白倏然睁眼,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室外。 ------------ 第八十章 明月倾诉过往事 明月姑娘还在养伤。 舒浓向着柳叙白而去的第一剑未曾手下留情,彼时众人跪地之事还未发生,她的心态也还没发生转变,那一剑,确确实实是冲着柳叙白的性命而去的,她当时旁观了融合着几人记忆的青光幻境,情绪上下起伏,并不稳定,那一剑出手之时,也并未想着要留他一命投入真火中折磨。 只是未曾料到半路会杀出个明月来。 柳叙白因为一个“仙”字而锻造青光,或许曾以为仙剑能压下凶剑的那份反噬,可这六百年间,寻剑者络绎不绝,来一波走一波,青光凶剑的名号早已天下皆知,且舒浓还是奔着要人性命去的,明月倒是敢挡。 舒浓晃晃悠悠到了明月的院子,轻而易举地踏进她的屋子里,拐过屏风,与出来查看情况的秦唐撞个正着。 药香扑鼻,舒浓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秦唐瞧见她的神色,下意识是以为自己撞上她的原因,慌忙间后退两步,拱手行礼:“舒仙子。” 舒浓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是在问生殿听训?” 秦唐摸了摸鼻尖:“训完了训完了,师尊他就是讲了些为人师的责任。我原打算去看看我那三个新弟子的,不过他们被其他弟子带着,我就没凑上去。” 他对她露出一口白牙,小心地打量了眼她的神色:“你……来看明月?” 舒浓轻轻“嗯”了一声,将视线投向床上的人。 她靠在床头,腰下垫着软枕,脸色苍白,看上去还有些虚弱,放在外面的双手有些紧张地抓着被褥,目光静静地落在舒浓身上,撞上她的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舒仙子。” 舒浓点着头笑了笑,见床边摆着个凳子,半点不客气地坐过去,端详了一番明月的面色:“伤如何了?” 明月有些腼腆地抿唇微笑:“医修几乎日日都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舒浓若有所思地点头,视线轻飘飘地在明月面上流转一圈,最后落在她含着点点紧张的双眼上。 “为什么要替柳叙白挡剑?”她直白地问道。 当日她那一剑直接奔着柳叙白的心口而去,明月直接挡在他身前,虽说彼时对准柳叙白心口的青光或许并未对准明月的心口,但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柳叙白跽坐在地,明月跪地为他挡剑,位置大差不差,指不定青光就会径直穿透她的心口。 明月抓着被套的双手紧了紧,抿唇轻声道:“我当时想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仙君死,而或许我死了,能平息一点仙子的怒火。” “……” 舒浓冷笑一声,眉头微皱,偏头看向墙边装鹌鹑的秦唐:“女子间的私密话,你也要继续听吗?” 秦唐虎躯一震,干笑两声,正要道就走就走—— “若仙子不介意,就让秦唐留在这里吧。”明月望着秦唐,苍白的脸颊上蓦然染上点点红色,使得她迅速垂眸避开秦唐的视线,请求般地看着舒浓,“这些话,我原也该讲给他听的。” 舒浓无所谓地“嗯”了一声,平静的视线重新落在明月的脸上,声音淡淡:“若真有人为阻我杀他而死,我只会更恨。” 明月沉默了片刻,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指之上:“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仙君死去,他于我,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她未挽发,耳边的发丝顺着她低头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滑落。 舒浓看得手痒,伸手就将她那一缕要滑落的发丝别在她耳后。 明月像是受宠若惊般地看了她一眼,紧绷的肩膀蓦然松了些许,继续道:“我本是怀州人,家里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不过据说昔日皇庭在时,有族中先祖做过帝师,留下不少古籍,不知从哪一辈起,族中重男轻女严重起来,至我这一辈,家族早已没落,重男轻女的习气却没改。” 她轻笑了一声:“我父亲这支为旁支中的旁支,家境贫困,我上头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哥哥温和疼爱弟妹,弟弟……却颇为顽劣,一日赌博输了钱,竟——” 明月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褥,声音隐隐染上哭意:“竟放言将我抵押,家中父母听闻此事之后,便来求我跟了那赢了弟弟灵石的赌徒,我不从,他们便将我关在屋里,只等一顶小轿将我送去给人做妾,好抵了弟弟的赌债。” “那赌徒也来家中放言,要么还钱,要么还人。”她素白的指尖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当时不知道如果我不嫁过去家中该怎么办,我只是不甘心,为何弟弟欠下的债,要让我来偿还,若是是我赌博以弟弟为赌注,将他输去了别家做男妾,父母可会如对我一般对待弟弟?” 室内寂静,舒浓能十分清楚地听见明月低低的抽泣声以及那边秦唐因气愤而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她偏头看了一眼面色阴沉,双拳紧握的秦唐,回过头来,未发一言,静静听着明月的倾诉。 明月此刻似乎也并不需要一个应和她的人,侧身拿了枕下的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后来哥哥趁夜将我放了出去,他告诉我让我只管走,家里的债他来偿还。可我逃至城外时,那赌徒却带人追了上来,带着父亲和弟弟。他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弟弟,将我逼至悬崖,一声声骂着我不孝无耻,自私薄情,不顾亲友只顾自己,而我哥哥,被那赌徒一路上用马匹拖行,到我面前时,已奄奄一息,却还在叫我走,被那赌徒一脚踹在心口,我——” 明月说着,蓦然有几分激动,偏过身来轻轻抓住舒浓的衣角,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哭腔浓重:“我不能不管哥哥。” “我回去后,父母心疼哥哥遭罪,对我非打即骂,他们日日骂我丧门星——”她苦笑,“我从母亲的骂声中得知,当日告密的,竟是我那弟弟,他怕我跑了赌徒找上他,便时不时来我门前看上一眼,我逃跑后,他猜出是哥哥放了我,便急急去告诉赌徒。” “后来赌徒预备抬我过门时,我半路侥幸逃脱,我一路向北,那里有条大河,我知道我这次若是被抓回去,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可即便是,即便是死,我也不想死在赌徒手里,北边那条河,若是我走投无路,还可投河自我了断。赌徒家里有马,我跑不过他们,再次被他们追上之时——”她顿了顿,“我在河边遇见了仙人。” ------------ 第八十一章 没有什么不满足 门口突然传来两声猫叫。 秦唐转头望去,只见一团白色飞奔进来,在床边转了一圈,与垂眸看它的舒浓对上视线后,径直跳入了她的怀中。 舒浓顺势摸了两把小白柔顺的皮毛。 明月既是被柳叙白所救,那她口中的仙人,除了柳叙白也没有别人了。 她向她倾诉往事,无非是为了突出柳叙白的恩情。 否则,谁愿意在安稳多年之后,硬生生扯开自己的伤疤? “仙人便是柳叙白了?”舒浓顺着她的意思开口。 明月低低“嗯”了一声,继续道:“当时仙君正在河边休憩,我情急之下喊了几声救命,他睁眼之后,便将那些人拦了下来——” 她看了舒浓一眼:“当时仙君甫一见我,便失声叫了声‘岁岁’,我……” 她的视线先落在秦唐身上,见着秦唐眼圈泛红,勉强对他露出个安抚的笑,又再次看向舒浓。 舒浓眨眨眼:“可以跳过这些。” 明月应了一声:“仙君了解原委之后,替家中还了赌债,带走了我和哥哥,又将哥哥带走。我和哥哥想要报恩,他说我们既无处可去,可以尝试拜入仙门,寻求长生。天下仙门众多,哥哥可随心而择,不过我得留在沧元剑宗,权当还了恩情。” 明月抿唇笑了笑:“我来了沧元,见到与生殿外那座石像,又无意间听得弟子们的讨论,才得知,原来我这张脸,竟然与几百年前祭剑救世的仙子有几分相似。”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忆过往。 舒浓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白的耳朵,轻笑了声:“当日你也在大殿上,想必是清楚我并非为救世而祭剑。” 明月也跟着她微微轻笑,捋了捋耳后再次滑落的发丝。 她身上似乎只有温和这一种态度,即便是方才说至激动之处抓住她的手时,过分苍白的脸上也未曾浮现什么刻骨的恨意。 “仙子和柳仙君的事迹传遍九州四海。”她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天下皆知柳仙君痛失所爱,又得知仙君带了我在身边,直至仙子归来之前,恐怕天底下刻意模仿仙子的人不在少数。” 舒浓哼一声:“荒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明月笑道,“这天底下的万万人对英雄,尤其是死去的英雄,极度推崇与向往。仙君年年为仙子招魂,宋少主为仙子服丧,还曾立誓终身不娶,天下仙门中的佼佼者,也不乏对仙子心生向往之人。而我仅仅是因为与仙子生得有几分相似,便得了这般好处,何论天下其他与仙子相似之人呢?” “我说得远了。”明月耸了耸鼻尖,泛红的眼眶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着实显眼,但好歹是没再落泪,“虽说经常有人说我是仙子的……,可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我因为这张脸捡回一条性命,还有了机缘,仙君待我不薄。”她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他从未强迫我做过什么,只偶尔让我陪着下会儿棋,看会儿书,或是在他身旁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这于我,并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是我得了天大的好处,他虽未收我为徒,该教的,却都教了,天灵地宝,灵丹妙药,弟子该有的,他也全都给了。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我少不更事时,也曾恋慕过仙君一段时间。” ------------ 第八十二章 为柳叙白求情吗 祭剑而死的舒浓被捧得太高了。 舒浓本人微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思索。 有众修士跪地为柳叙白替死一事的存在,舒浓倒是并不怀疑这些人口中的敬仰,毕竟仙门的教育无非就是这样,知恩图报,洁身守道,爱护苍生之类的,虽偶尔也会出那么几个败类,但仙门的教育总体上来说却还算是成功的。 彼时她尚未苏醒,除了柳叙白本人,无人得知当初祭剑的内幕,他们推崇一个因苍生而祭剑身亡的舒浓倒在情理之中。 只是后来,落在她身上的赞美愈发浓重,这份推崇和赞美,或多或少都多了点别的东西在里面。 不过如今她重新出现在人前,以后这些名声便也不会再传得更离谱了。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明月那句“恋慕”之上。 柳叙白容貌品性不差,又是她的恩人,年少慕艾,情理之中。 “我听过很多仙君和仙子你的故事。”明月的声音继续响起,“山下的书店,茶楼里的说书人,还有宗门里的弟子,都曾讲过各式各样的仙子和仙君的故事,无一不是仙子优秀,仙君情深,在仙子离去之后如何痛苦,如何孤寂。” “我也曾见过仙君对着仙子的画像出神。”明月微微弯着眼睛笑了笑,“也曾跟随仙君去过招魂台,见过他一遍遍对着招魂的阵法呼唤仙子的名字,却又次次无功而返,颓废上两三日。” “我年少时,十分羡慕这样深刻的感情,也曾自以为是地可怜过仙君这般的痴情人。”她的声音轻柔,哭腔隐去后,终于在此刻染上几分淡淡的笑意,“可后来知事了,又发现那仅仅是一种幻想,我所恋慕的最重要的东西,或许并非仙君本人,而是他对仙子的那份深情。” 年少慕艾,她确确实实对救过自己的恩人动过心,柳叙白为人温和,除了那点关于舒浓的事,他待她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悉心照料,传授功法。 而他不收她为徒的原因—— 或许正是因为她这张和其华仙子相似的脸。 沧元剑宗几乎无人不知她是为何被柳叙白带回这里,无人不知柳叙白将她这张脸留在与生殿的原因。 男师女徒也好,女师男徒也罢,仙门百家向来对生出男女之情的师徒深恶痛绝。 上古流传下的古籍里,便有批判此事的话语。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徒乱伦,一旦传出去,未曾蹚过这条世俗观念,便会遭人人唾弃,万分嫌恶。 古来今往,唯一一对能被人勉强容忍的师徒道侣,是万年的一对救世夫妇了,天下人对英雄总归是要宽和些的,但也只是宽和些,如今提起这对,尚有大把人将其看为二人一生的污点。 柳叙白不收她为徒,或许是不想让他那点私心,成了中伤她的利刃。 她实打实地见过柳叙白对舒浓的情深,少女怀春之时,她也曾幻想过自己也能得到这么一份刻骨铭心,让人无法忘怀的情深。 她年少时喜欢柳叙白,却更喜欢柳叙白的深情,若他没了这份情深,她或许动心过后,见着他与她之间的鸿沟,便不会再心心念念那么久。 但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看清自己的感情,渐渐地将自己从这种情感里抽出来。 舒浓听她讲了这么多,随手摸了把小白的皮毛,使唤另一边听得入神的秦唐:“倒杯茶来。” 她朝着明月微微扬了扬下巴。 秦唐心领神会,立马上前倒了杯水放进明月手中,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犹犹豫豫地,舒浓低低哼笑了一声,没打算让他开口。 她看着明月一杯凉茶下肚,才慢悠悠地开口:“你与我说这么多,是想为柳叙白求情吗?” ------------ 第八十三章 一起去不就行了 这实在是不能怪舒浓多想。 她来与生殿这么一遭,主要是因为明月挨的那一剑确实是出自她手。 舒浓是凶剑剑灵,那伤口究其根源,是属于对柳叙白的用活人祭剑的反噬,那些医修和丹修的灵丹妙药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靠她自己硬生生地扛着,慢慢养好。 她当时那一剑是为着消弭怨气去的,青光也随之凶得厉害,明月重伤卧床,舒浓多多少少生出那么些愧疚。 舒浓由此更不能理解明月当时决绝为柳叙白挡剑的行为。 但若涉及恩情,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但明月说的东西似乎过于多了,从她令人心生怜惜的过往,到她对柳叙白的年少慕艾,字字句句,强调的是柳叙白的好。 明月倒是也没矢口否认,只愣愣看了她片刻过后,抿着唇微微笑了笑:“……是的。” “柳仙君于我恩重如山……”她垂下眼眸,“我总要试一试。” 她的面色着实苍白,舒浓从她微颤的眼睫往下看,只见她瓷白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舒浓任由小白在她怀里扑腾翻身,冰凉的掌心轻轻按住了它的脑袋,制止它试图跳上明月床榻的动作。 舒浓轻声“嗯”了一声。 “你的求情我收到了。”她说,手指重新抚上小白轻颤的耳尖,“但即便他于你有天大的恩情,却也改变不了他逼杀我祭剑的事实。” “所以——”舒浓抬眸,似笑非笑,“你的求情我不接受。” 明月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舒浓揉弄小白的手指顿了顿,出声道:“一命抵一命,你为他挡了这一剑,他当初河边救你的恩情应当是还清了,此后作何打算?” 明月垂下眸去。 室内蓦然安静下去。 秦唐的呼吸渐渐放轻,目光轻轻落在床榻上的明月身上。 舒浓看他一眼,垂眸思索。 秦唐和明月的关系发展地还挺快。 她并不十分了解秦唐和明月是何时生了情意,她当时的心思都放在柳叙白身上,未曾刻意注意过秦唐和明月的动静。 如今大仇得报,事情解决,她有闲心了,秦唐都已经是能随意进出明月房间,长期守在她床边的身份了。 舒浓的视线落在明月的侧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白的皮毛。 明月安静了许久,抬头看了秦唐一眼,又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我想下山去看看,游历九州,但——” 她急急抬头看了秦唐一眼:“我会回来的。” 秦唐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肩膀随之耷拉下去,眼巴巴地直瞧着明月,带着几分委屈的意味。 “明月……”他眼巴巴地望着。 舒浓回头笑看了他一眼,眉眼一弯:“你不想与明月分开?” 秦唐偏过头来,眨了眨眼,未曾说话。 当然了。 这种问题需要解答吗? 舒浓了然地笑了笑:“这样啊,那你和她一起去不就行了?”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浪迹天涯,神仙眷侣。 但秦唐只是失落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不想去。 只是沧元新弟子刚刚入门,他顺着宗门的安排也收了弟子,还一口气收了三个。 拜师礼都受了,他又如何能在他们入门之时弃他们于不顾。 ------------ 第八十四章 那就再立一次吧 舒浓低头轻笑,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丹药放在明月枕边:“这是我祖母他们离开前留下的丹药,对你的伤口虽然仍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过止疼还可以。” 明月骤然被她从与秦唐的情感里抽出来,下意识点了点头,道谢:“多谢仙子。” 舒浓低低笑了一声,将小白放在脚边,起身欲走,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弯腰点了点瓷瓶,眉眼一弯:“但是,对柳叙白身上的那阵法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她回头看了眼直愣愣盯着她们的秦唐,微微歪了歪脑袋:“既然你不能离开沧元,她想要游历天下,那你们就各有各的路呗,何必非要谁陪着谁,你的弟子总会成长,她也不是不回来,有什么纠结的。” 说完,她径直越过秦唐,走两步,又偏头叫了声还在舔毛的小白,对它扬了扬脑袋:“走了。” 秦唐和明月被她留在身后,舒浓一踏出房门,便看见一身白衣立在院子外的柳叙白。 他没穿沧元剑宗的制服,但也没穿其他颜色,他身上这身不如沧元剑宗制服精美,简简单单的素衣,平白又为他添了几分病弱之感。 舒浓不冷不淡地扯了扯嘴角。 他的脸色实在苍白,比屋子里的明月有之过而无不及,头发随意挽在脑后,静静地瞧着她。 舒浓蹲下身去抱起蹭到脚边的小白,慢慢悠悠地出了院子,径直路过欲言又止的柳叙白。 她抱着小白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一直没停,直至她重新立在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像之前。 舒浓仰头看了一眼悲悯苍生的神女像,一手抱着小白,另一只微微抬起,灵力迅速在她手心汇聚。 一只宽大的手掌蓦然抓住她的手腕。 跟了一路始终一言不发的柳叙白直到此刻才出声,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未说过话:“……这不是多名贵的石头。”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似乎是触碰到舒浓冰凉体温的原因,他贴住她手腕的掌心下意识离开一瞬,又小心翼翼地握住。 舒浓偏头看他,视线落在他抓住自己的手指上。 这双直接碰过她身上符文的手伤痕累累,长出来的新肉看出书脆弱不堪,还有几处,连疤都还没掉落。 舒浓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所以呢?” 柳叙白微微抿了抿唇:“……你碎一座,我还可以再立一座。” 他的嗓音温润,听不出之前为心魔所困时的情绪外露,面色平静,抬眸静静望着舒浓的双眸:“你会一直和晏长安待在沧元剑宗吗?” 柳叙白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自然是不可能的。 晏长安新得仙剑,比谁都需要磨练,他们必然不会长久停留在沧元剑宗。 不会停留在沧元剑宗,舒浓便不能一直阻止这座石像的存在。 “是吗?” 舒浓轻笑一声,眸子里露出几分狡黠。 太久没见她这样不带敌意瞧着自己,柳叙白瞧着她面上的狡黠,一时有些出神,舒浓的手腕却猛地一转,轻轻松松挣脱他的桎梏。 灵力脱手而去。 转瞬之间,在柳叙白微微放大的瞳孔里,那座立了六百年的石像轰然倒塌,破碎的石块迎头落下。 舒浓抓住柳叙白还伸着的手腕,拉着他迅速退开至树下。 她将柳叙白轻轻一丢,眼中笑意不减。 “那你就再立吧。” 管他以后立不立,她现在舒坦了不就行了。 ------------ 第八十五章 可以去修无情道 山下卖石的人扶着一块三人高的石头上了山,还是与生殿的陆望壹亲自护送。 将人和石头都送至与生殿后,陆望壹又匆匆下山,不知从哪里找了几名雕刻的好手上山。 至于石头和匠人为何而来,沧元剑宗的人心知肚明。 前些日子舒浓往与生殿走了一趟,离开后有弟子进去为柳叙白送药,只看见碎了一地的石块和孤零零站在那堆石块前出神的柳叙白。 前后一思索,谁不知道那石像是舒浓自己碎的。 与生殿里的石像还没重新立起,舒浓便要和晏长安离开了。 柳叙白之前的猜测不错,晏长安作为青光剑新主,没有耀眼的履历,手上的血腥也不足以镇压青光的凶气,他比谁都需要历练。 何况仙剑并非因舒浓的意志而醒来,青光有自己出世的契机。 大机缘通常伴随着一定的危机,青光有自己的出世原因,而仙剑通常为天下动。 舒浓望着沧元剑宗的大门,微微叹了口气。 这天底下,藏着需要仙剑才能镇压和解决的危机。 晏长安必须去寻。 舒浓在晏长安身边,手里捧了个袋子,抓了梅子往嘴里扔。 宋临和舒越在他们身后。 舒浓转身,抓了把梅子塞进舒越手里:“你不回家,跟着我们做什么?” 单单是抓在手里,舒越鼻尖便充斥着一股子浓郁的酸味。 他一时难言无语。 他从没见过这么酸的梅子。 舒越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晏长安的背影。 这位青光新主还真是对他阿姐言听计从,任她予取予求。 他这几日听过不少他和他阿姐的绯闻轶事。 又有青光幻境里那一场他和舒家人其乐融融的幻境在,舒越觉得,这人说不定真是想他喊他一声姐夫。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是第二个柳叙白。 舒越偏了偏脑袋,看了眼身侧神情温和的宋临,又回望舒浓:“宋大哥不也跟着在?” 于是舒浓又往宋临手里塞了一把梅子:“你不回宋家?公务怎么办?” 宋临坦然地捻起两粒梅子放进口中,面色未变,解释道:“父亲母亲会处理家主的公务,之前他们不放心我出门历练,如今却是正好。” 他笑了笑:“有晏公子和岁岁,还有舒越在,他们很是放心。” 舒浓倒是挑不出他话里的毛病。 他之前刚被宋家找回时,宋家夫妇怜他儿时流落在外,受尽苦楚,接回家后百般怜爱,寻常家族儿孙需得出门历练,降妖除魔,帮扶百姓,攒下一定的功绩后才可坐上少主的位置。 但宋临儿时走失后,宋家夫妇心存愧疚,一直未育第二个孩子,宋临回家后,宋家夫妇一心弥补,宋临一回家便成了宋家的少主。 反正舒浓死之前,是没见着他以宋临的名字出去历练过。 至于她死后—— 舒浓有些不自在。 宋临为她服丧六百年,按照元州那边的习俗,宋临这六百年久居家中,非大事不出,六百年不可大喜大悲,着素服,不作乐。 舒浓生出些愧疚。 六百年不喜不悲,情绪不可有大起伏,她再晚醒一点,宋临都可以去修无情道了。 她一时不敢看宋临的眼睛,只别开头,看向舒越,只能窝里横:“那你呢?” (本章完) ------------ 第八十六章 他怎么敢忘记她 舒越抿了抿唇,只道:“我是你弟弟,我不能跟着你吗?” 他对舒浓的感情很复杂。 六百年前,他们关系亲密,舒浓时常带着他到处玩耍,包括后来与柳叙白的那些事,他也几乎全程参与。 但是这六百年,他因为当年那场事故丢了儿时记忆,醒来后只从父母兄长嘴里听说他曾有个与他关系极好的姐姐。 只是因人魔大战,祭剑而死。 即使丢了记忆,他也从未怀疑过舒浓这位他并不记得的姐姐和他之间的感情。 舒家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父母经常会去打扫一座无人的院子,兄长下山时会随手带上来一份糕点零食,祖母给子孙准备的新衣里,总会有一套无人认领的女衣。 还有团圆的日子里,兄长身边专门空出来的空位。 无一不彰显着舒浓曾经存在,彰显着她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 他房间里有许多新奇玩具,搞怪画出的女子画像,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一副只画了一半的剑鞘图,还有一些落在他房间里的明显属于姑娘家的东西。 在他的记忆里,明明与这位姐姐素未蒙面,可周围的一切,却都彰显着他们姐弟二人的感情。 连他下山买书,都有人小心翼翼凑上来劝他节哀顺变。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舒浓的关系好。 可为什么,他偏偏在她死后将所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怎么能—— 忘记她。 纵然失了记忆,他却对柳叙白有着天然的排斥,有欲改善舒家和沧元剑宗两家关系的人曾经笑言,说他对柳叙白的敌意是因为姐姐被心爱之人吸引了注意力而产生的落差。 他并不认同那个人的说法,却也说不明白自己对柳叙白来得格外深刻的厌恶。 六百年后,青光幻境之中,所有的一切终于都有了解答。 他确实与舒浓关系极好。 柳叙白是他救回舒家的,他的姐姐是为了他才乱了心神跳入锻剑池。 舒越垂眸间,蓦然红了眼眶。 是他害死了舒浓。 是他引狼入室,害了自己的姐姐。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忘了她! 舒越这六百年来展现在人前的清冷淡漠的形象荡然无存。 他紧握的双拳微微发颤,死死地咬住了后槽牙,声音里竟也跟着带出几丝哭腔:“……阿姐,不要放弃我。” 纵然她不能原谅,也请—— 也请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舒浓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连忙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来塞进他的手里:“别哭!” 她的记忆里,舒越既不是如今众多修士口中的冷漠孤僻,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也不是眼前这般像宋临一样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的性子。 她分明记得他是个淘气活泼的小子。 会惹事,将人气得头疼,也会乖巧撒娇,让人的心软成一滩。 绝不是众人口中的模样,也不是她眼前的样子。 舒浓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提醒他们两个:“此行危险重重,说不定会丢掉性命。” 舒浓有意夸大事实,想吓退这两个人,可这二人,一个是她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一个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弟弟,如何猜不出她所思所想。 “既然如此——”舒越随手擦去眼角的晶莹,“阿姐去得,晏长安去得,我和宋大哥,又为何去不得?” ------------ 第八十七章 为何要这般对我 舒浓和晏长安这一行还是带上了宋临和舒越。 一来他们两人十分坚持,半步不让,二来他们说的话也让舒浓实在是无法反驳。 晏长安更是不插手她和他们从前的事,只等着她拿主意。 横竖这两个人如今修为不俗,一路上多他们两个人舒浓也不吃亏,是以舒越甫一质问,舒浓便撑不住答应了。 他们走得低调,但也不是无人知晓,比如问生殿的几人。 晏长安下山游历必然是要在景鸿那里走一道流程的,舒浓带着他小徒弟离开时,他派了秦唐和齐如来送行。 齐如和秦唐给了晏长安一堆护身的东西和丹药后,又照样为舒浓准备了一份。 舒浓直接摇头拒绝了。 “给他。” 她朝晏长安扬了扬下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作用不大,给他吧。” 秦唐也想起她剑灵的身份,犹豫片刻,和齐如将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晏长安怀里。 舒浓轻笑了一声,在离开之前意味不明地提醒了一句:“下次听墙角,不要闲谈。” 直将秦唐和齐如闹了个大红脸。 她听完了晏长安与师门道别,偏头对上宋临灼灼的视线,虎躯一震,靠近晏长安,化作流光藏于剑中。 晏长安一言不发地带着她下了山。 直至三人背影消失不见,山门后才显出两个人的身影来。 柳叙白指尖发颤,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没入素白色的衣襟中。 暴起的青筋,紧握的双拳,以及他粗重的喘息声,无一不昭示着主人的痛苦。 柳叙白仿佛浑身被真火灼烧,皮肉被灼伤的疼痛从心口弥漫至全身,直到晏长安几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柳叙白才缓缓闭上眼,脚下踉跄,失力跌倒在地。 华丘蹲下身去将人扶住。 即使隔着几层布料,华丘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柳叙白肌肤的滚烫。 他的倒地声将送行的秦唐和齐如吸引过来。 身为当初听他和舒浓墙角的当事人,秦唐和齐如不约而同地抬手挠了挠脑袋,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见柳叙白神色痛苦,还欲上前搀扶。 华丘却抬手阻止了两人,示意两人离开之后,他也无法插手柳叙白身上正在运转的阵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承受。 柳叙白为藏匿气息,强行运转灵力压制阵法,此刻舒浓离去,他放松警惕,阵法趁机反扑,逼得他浑身滚烫,脸色却十分苍白。 柳叙白的嘴角缓缓流下一缕红色。 他压制住喉咙处的腥甜,颤颤巍巍地抓住华丘来搀扶他的手,低声笑道:“你知道,仙剑出世,意味着什么吗?” 华丘怔了怔,眉心一点点聚拢,神色染上几分凝重。 若是青光一直在柳叙白手里可能还不能看出什么,可如今,沉睡多年的神兵仙器突然出世,无非是为了顺应天道的意思。 天道偏爱人族,神兵仙器,都是祂为人族留下的底牌。 如今青光出世。 是因为人界需要。 “真像。” 柳叙白低笑着抹去嘴角的鲜红,望着晏长安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差不多的幼年经历,他和晏长安,拜入同样的宗门,习的是同一种剑法,喜欢的是同一个人,甚至,他们还同样成为了救世的关键。 可偏偏—— 柳叙白抬眸看天,眸子里暗色沉沉。 为何—— 为何他就得献祭心上人,他就得与舒浓反目成仇才能拥有救世的资格?! 为何晏长安要救世,便什么都有了! “为何?”他愣愣地望着苍穹,“为何要这般对我?” ------------ 第八十八章 只在他一念之间 凶猛的灵力扑向晏长安。 鸟兽奔逃,落叶纷飞,晏长安转身抽剑,青光与刺向他心口的长剑碰撞,划出刺眼的火花。 晏长安面色不变,手腕一转,对方的剑便当着两人的面瞬间化作片片废铁。 那是一把上好的灵剑,经过主人无数次地锻造,锋利无比,非常人所能破坏,却在青光的威力下,连一招都没能承受住,化作一堆破铁。 这般骇人的力量,非但没引起对方的恐惧,反而使他眼中的兴奋与势在必得更甚。 他黑巾遮面,并不叫人看清他的面容,只能从他的修为和声音来看,应当是一位年岁不小的修士。 被锻造过无数次的灵剑化作废铁,而晏长安手中的青光直指他的喉咙。 未曾杀过仙门弟子的晏长安因心中骤然生出的暴虐而皱眉,微抿着唇,仍旧有些犹豫。 直到青光剑旁骤然显出一道身影,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青光微动,划破对方的喉咙,那人眼中的兴奋才渐渐消退,化成迟到的恐惧与忌惮。 舒浓及时松手,温热的鲜血溅上晏长安青筋暴起的手背,青光兴奋得微微颤抖,讨好般地为晏长安输送了一股力量。 晏长安被青光的凶气折磨已久,这股来自青光的力量却及时地缓解了他脑海里不知何时升起的各种荒唐阴暗的念头。 他一边受青光影响,迫切地想要发泄,一边又不愿意屈服,两相折磨,下不了狠手,又增生怨念。 他还未出沧州,杀他的人已经来了一波又一波。 无论是哪个时代,仙门之中总会存在一些败类。 譬如他脚下这位挣扎着没了气息的修士。 妄图杀人夺剑,让青光易主。 舒浓立在晏长安身边,抬脚踢了踢地上没了生息的尸体,弯腰扯下他遮脸的黑巾,端详片刻,才与晏长安道:“心软可不是你该有的东西。” 舒浓也并不觉得被青光选中的晏长安会是个心软的人。 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他的固执也用错了地方。 “有了第一次,待会儿再来人,你应该就不会再让人回去了吧?”她像是知道晏长安在想些什么似的,“青光可不会控制你凭空生出什么杀意,是你本身得有,它才能借机放大。” 她轻轻拍了拍手,在晏长安的袖子上将不慎被溅上一两滴血的手指蹭干净:“怎么样?是不是突然发现向它屈服那么一两回没有什么坏处?有了第一次,下一次便会简单很多?” 晏长安抿了抿唇,看了眼在远处没有过来的宋临和舒越,低声道:“它妄图控制我。” 青光在不断放大他心底的那些念头,想要以此来让他丧失自我,反过来为它这把剑服务。 “所以它是把凶剑啊。”舒浓笑道,“它通过控制你能获得的东西,也只有如今剑身上这些血而已。它六百年前饮血无数,如今你想要压下它的凶气,自然只能比它再凶一点。” “要压下它的凶气,就得见血,见血之后,它就会满足,刚才它不是还感谢你了吗?”舒浓揶揄般地笑了笑,“顺着它压下它你得杀人见血,不顺着它无视它的凶气,难道它就放过你了吗?” 舒浓指了指晏长安的脑袋:“青光不见血,它便是一直试图干扰你控制你,最终你仍旧会被它折磨得去杀人饮血。” “是杀那些该死之人互利共赢,还是坚守你仙门弟子的规矩和青光较劲被它折磨——”她抬眸望进他的眼中,嗓音里莫名带上几分蛊惑的味道,“更或者是,拔剑成魔,屠杀世人喂养青光……这柄剑要怎么用,只在你自己。” 晏长安的心跳蓦然加快几分。 属于敌人的鲜血从剑尖滴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世上最好的剑在他手里,这天底下最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上。 是善是恶,是仙是魔,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他的呼吸加快几分,视线在舒浓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流转,一字一句地问道:“有此剑,天下可尽在我手中?” 舒浓点头,笑容肆意:“自然,有此剑——”她眨眨眼,“重立皇庭不在话下,或是……” “整合三界,奉你为主。”她轻笑,“也不是不行。” 晏长安握剑的手微微发紧。 “……你在空画大饼。” 他淡声道。 舒浓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随便你咯。”她毫不在意,“反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再次踢了踢脚下的尸体:“这人都是第三次来了,正是因为你不杀他们,才让他们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地三番五次来杀人夺剑。” “我反正是受不了了。”舒浓瘪嘴皱眉,“下次你再放人,我就让宋临和舒越动手了。” 反正他们两个不需要和青光较劲,恐怕早就看这群一次又一次扑上来的人不顺眼了。 舒浓转身,月色的裙摆像蝴蝶一样在晏长安眼中跃动,一眨眼,便轻盈地离开了他,奔向了远处树下的宋临和舒越。 晏长安低眸擦剑,将青光放进临时锻造出的剑鞘里,沉默片刻,再抬眸,眼底一片晦暗,隐隐有什么刻骨的情绪破土而出。 飞走的蝴蝶被他追上。 晏长安从储物袋里拿出九州地图,伸手展开:“我们去哪儿?” 宋临和舒越也看向舒浓。 她最近这段日子待在青光剑里的时间居多,并不常与他们交流,只在下山之初说了句出沧州后,便再没了什么方向的指示。 直到如今,她拿过晏长安手里的地图,将其铺在地上,又轻轻点了点晏长安腰间的剑。 “救世者往动乱之地去平不平事,灭世者往太平地去造不平事。”她随口来了个玩笑,“无论是哪个,青光都会指引你的。” 舒浓第一次做剑灵,也不知道这个指引究竟是会如何指引。 她选择了一种比较粗暴简单的方式。 青光被她轻巧抽出,盯着几人疑惑的目光,将长剑横握,突然松手,剑尖所指之地—— 舒浓眉眼弯弯,弯下腰去捡起青光,随手插入晏长安腰间的剑鞘之中,兴冲冲地往地图上一指。 “就去这。”她指着地图上的一点,“怀州,暮云城。” ------------ 第八十九章 糖多醋少糖醋肉 怀州暮云城四季如春,三面环水,灵气充沛,坐落于这里的仙门只多不少。 暮云城是怀州境内最大的城池,光是大的仙门,便有春云宗和程家。 晏长安曾在青光幻境里见过的千灯节,便是在此举行。 不过千灯节并非是只属于暮云城的节日,也不是一个固定的日子,何时举办,全在城主一人。 有时城主兴致上来,一年办上个五六次也是有的。 正巧,晏长安他们一行四人来时,城里正在准备半个月后的千灯节。 怀州与沧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晏长安他们未曾御剑,由舒越和宋临出钱,买了个飞舟,一路直奔暮云城。 中途舒浓曾临时起意,取下运转的灵石,亲自掌舵了一段时间。 不过她技术实在不怎么样,晏长安三个下飞舟时,皆是一件菜色,要吐不吐,脚步虚浮。 宋临匆匆饮下一杯店家冰好的茶水,随手抹了把嘴角,有些哭笑不得:“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如岁岁所言,危险重重,恐会丢掉性命。” 一杯冰凉茶水下肚,他好歹是压下了那股折磨人的反胃感。 舒浓轻轻哼笑了一声,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打消了取丹药的念头,挽袖为三人重新添满茶水。 茶水过后,店小二又端上来两坛酒,并递上了一本册子。 那三个人精神不济,神情略显疲惫,舒浓主动接过册子,垂眸随手翻了几页,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们家这么多菜?” 他们的菜单做的精美,不光贴心地画了图,还详细地介绍了每样菜品的特点,厚厚一本。 店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有些骄傲:“来暮云城看千灯节的人不少,我们家味道好,来的人也多,东家便招了大批厨子,研究出不少新菜。” 见舒浓还在随意乱翻,店小二瞥了眼几人的神色,见这姑娘似乎是几人中主事的,便又主动道:“姑娘若是不知道吃什么,在下为姑娘推荐那道清蒸鱼,名字虽听着——” 舒浓瞧见这道菜下面的“味道鲜美”四个字,轻“嗯”了一声,又翻过一页,指了指上面的水煮鱼,看着底下的一个“辣”字,笑道:“你说的那个和这个,都来一份。” 她随意又翻了几页,象征性地点了几道味道平和的菜之后,接连点了好几道辣菜。 舒越和宋临的视线频频落在她身上。 舒浓点的菜很快上上来,店家上菜的方向不一,晏长安主动接过了摆菜的活儿,味道淡些的,尽数都放在舒越和宋临跟前,凡是辣菜,皆被他一一摆在舒浓跟前。 舒越和宋临微微皱了眉头。 舒越的感受还好,毕竟舒浓离世时他年岁不大,对她口味的了解也多来自于家里人偶尔的提及,六百年不见,舒浓嗜辣,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宋临才是真正无法理解舒浓巨大的口味变化。 看来上次他撞见她嗜辣,并非她的偶然行为。 但她的喜好从前随了大部分元州人,喜酸喜甜,对辣味的态度一般,绝非他眼前的这般热衷。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的口味会突然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呢? 宋临看着她将一筷子红彤彤的粉送入口中,面上仍旧一片风平浪静,似乎这点辣味不能引起丁点波澜。 可宋临分明能感受到那道菜里有多重的辣。 店小二习惯了察言观色,见她多点辣菜,便在这些她表现得颇感兴趣的菜中刻意加重了辣味。 宋临尝了点面前的糖醋肉,将盘子往舒浓手边推了推:“怀州这边的糖醋肉糖多醋少,虽别有一番风味,我吃着却觉得有点齁,你尝尝呢?” ------------ 第九十章 齁得人想吃口辣 属于糖醋肉的味道被舒浓面前的辣味掩盖,她未曾意识到宋临的试探,顺着他的意思夹了一筷子糖醋肉放进口中,“嗯”了一声,随口敷衍。 “大概是这边的特色吧。” 她上次来暮云城还是六百年前和柳叙白一起来的,那时有没有吃糖醋肉,或者怀州的糖醋肉是不是宋临口中的味道,她都记不大清楚了。 横竖她也吃不出来什么味道,宋临说是糖多醋少,那便是糖多醋少了。 谁料宋临听了她回答,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紧紧抠住了筷子,及时控制住了力度,以免这脆弱的木筷当着舒浓的面不慎被他折断。 他的嘴角抿得平直,沉默片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抠着筷子的手发紧,骤然红了眼眶,又抢在舒浓看过来之前,夹了她面前的水煮鱼放进嘴里。 辣味迅速占领他的口腔。 宋临儿时在元州流浪,基本上吃不到什么有好味道的菜,长大后在舒家和宋家,也没人强求他吃不合口味的菜。 六百多年,他头一回吃到辣味这样重的菜。 火辣辣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喉咙,他吞咽得过快,一不留神便被呛住,咳得眼眶通红,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 舒浓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下了一跳,急急忙忙给他倒了杯凉茶,塞进他的手中:“你疯了?!这糖醋肉就这么不合口味?” “咳咳咳——” 宋临呛得双眼发红,一手接过她送上的茶水,一手急忙摸出一张手帕来,按在脸上,以免过于失态。 他借着这股强烈的辣味,顺势痛快地流了一场眼泪,眼眶鼻尖通红,抬眸望着舒浓,不知是不是辣的,嗓音发着明显的颤:“你,你何时如此喜辣?” 宋临泛红的眼睛里透露着几分可怜的意味,舒浓眼睫一颤,有些心虚,抿了抿唇,笑道:“我在沧元待久了,他们食堂里有位食修,手艺一绝,就是辣了些,后来我吃着吃着,倒也尝到了辣味的妙处。” 宋临避开她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又抬手将那盘糖醋肉放在舒越跟前:“不过这肉确实甜得齁了些,阿越尝尝?” 舒越全程将宋临的变化看在眼里,早有一尝究竟之意,就算宋临不说,他也会去尝一筷子那盘糖醋肉。 糖醋肉入口,顶着宋临以及十分好奇的舒浓的视线,舒越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裹着酸甜酱汁的肉吞了下去。 他一个抬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了舒浓面前红彤彤的粉丝放入口中,也被呛得双眼泛红。 舒浓:“……” 这么齁? 连习惯了酸甜口的元州人都无法接受? 她立即给舒越倒了杯凉茶,又将视线放在唯一没尝过那道菜的晏长安身上。 不需要她多说什么,晏长安已经主动伸手夹了糖醋肉放入口中,同样在下一刻陷入沉默之中。 他们寻的这家酒楼是暮云城里比较有名的,这会儿一楼大堂里都已经坐满了人,其中不乏暮云本地人。 可见这家的味道着实不错。 糖醋肉十分脆嫩,包裹住它的酱汁酸甜开胃,醋味略占上头,不齁不腻,十分可口。 他抿了抿沾上酱汁的嘴唇,没有动手去夹什么辣菜,微垂着眼眸,轻声“嗯”了一声。 “是挺甜的。”他喝了口凉茶,“齁得人想吃口辣的。” ------------ 第九十一章 她不会与人私奔 晏长安有意替宋临隐瞒,甚至为了避免舒浓低头去嗅闻味道,他伸手端离了那盘糖醋肉。 他们一个两个都这样,舒浓的心思又都在面前一盘盘辣菜上,也没有继续纠结那盘东西到底有多齁。 她的注意力甚至很快被旁边那桌人的谈话吸引过去。 那似乎是一对夫妻,男的愁眉苦脸,女子也神色郁郁,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如何安慰。 “还没有玲玲的消息吗?”她轻声问,为男子倒了杯茶。 男子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你说玲玲她何苦呢?大哥大嫂这般疼爱她,答应她和高家那小子的事是迟早的事,她又何必非要与人私奔,还留下那样一封信。” “我也觉得事情可能不对。”女子为自己倒上一杯茶,若有所思道,“前几日听说周叔家的小子丢了——不止是他,听说城里最近丢了好些人,偏偏这个时候,玲玲与人私奔,还留下信说要与家里断绝关系,实在让人难安。” 男人担忧叹息:“可那封信又确实是玲玲的字迹……不行,待会儿吃完饭,我们还是上程家一趟,去百闻堂求一求仙君们吧。” 女子点头:“也好——” “我们可以帮你啊。” 他们身边骤然响起一道灵动的女声,夫妻两个一同转头,只见隔壁桌的四人不知何时停了筷,那出声的蓝衣姑娘单手撑着脑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微微红肿的双唇微勾,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何必舍近求远,我们很乐意帮忙。” 夫妻俩没犹豫多久,听见舒浓说晏长安是沧元剑宗下山历练的弟子后便立马坐了过来。 他们夫妇,虽然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修仙的,但如今天下修士遍地,普通人也能对仙门里的事情说上几句。 比如这两人,他们知道沧元剑宗是如今的第一仙门,知道仙门弟子下山历练,多以帮扶百姓,除魔卫道为己任。 是以在晏长安拿出象征弟子身份的玉牌之后,他们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凑近这几人了。 男人将玲玲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玲玲是极懂事的孩子,即使兄嫂溺爱,也未曾将她养成一副娇蛮跋扈的性子。”仙人当面,女子如寻到了主心骨,卸下防备,低头垂泪,“那样有主见又体贴父母的孩子,是不会为了情爱做出这等不理智的事情的。” 舒浓听懂了他们的意思。 他们坚信自己的侄女不会与人私奔,如今的情况,极有可能是这位玲玲姑娘和她那位情郎,都不知遭遇了什么危险,还被人做出一副私奔的假象。 确实。 换作是舒浓自己,与其相信是懂事听话的孩子突然跟人私奔,还要与自己断绝关系,她更相信后一种说法一点。 她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那这位玲玲姑娘,失踪多久了。” “两日。” 男子立即回答,憔悴的面上浮现起希冀的神色,巴巴地望着他们,“她是前日清晨便不见了,当日我母亲去唤她起床,却久久不得回应,推门进去后,便看见了我方才说的那封断绝关系的信。” (本章完) ------------ 第九十二章 花钱也要较劲吗 暮云城的夜晚也是热闹的。 这里以千灯节闻名九州,千灯放飞之时,暮云城里灯火通明,嬉笑玩闹,整夜不息,故而又有不夜城之名。 即使如今千灯节还未举办,却早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人等候在此。 鱼龙混杂,危机暗生。 舒浓从铺子上拿起一张做工精美的狐狸面具,身旁便伸来一只握着钱袋的手。 小贩堆着笑等着舒浓伸手去接,却见这姑娘的另一边又突然伸出只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抓着颗灵石,轻巧地放在了桌上。 晏长安声音淡淡:“四个面具。” 小贩的视线拐了个弯,笑眯眯地拿过晏长安放下的灵石:“好嘞,仙子仙君慢慢选!” 舒浓一手勾着自己的狐狸面具,替亲弟弟舒越做了主,选了个和自己的相差不大的狐狸面具,退出两步,将位置让给晏长安和宋临。 “你和我戴一样的。” 她将面具塞进舒越手中,顾自将狐狸面具给自己戴上。 舒越微微抿了抿唇。 街上人多,其中不乏仙门修士,他们一行四人若要插手那位玲玲姑娘的事,确实该将脸遮一下。 先不说舒浓的画像早就流传九州,他和宋临的模样知道的人也不少,单论他们之中成名最晚的晏长安,如今天下宴结束不久,他的画像才最炙手可热的。 虽说画像上的模样大多一言难尽,但也不能完全保证这些画中没有那么一两幅确实是画得挺像的。 再者,这暮云城里修士云集,难免会有几个认识他们的。 但他观他这姐姐的模样,却好像确确实实只是因为凑热闹才买了这面具。 舒越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捏了捏手里的面具,提着绳子将这模样夸张的狐狸面具戴上了。 宋临微微弯了弯眉眼,十分自然地收回了钱袋:“晏公子破费了。” 晏长安微垂着眼眸,从一众做工精美的面具中挑中了个毫无特点的黑色面具,微微偏头回应宋临的话:“宋少主言重了。” 青光是他的剑,舒浓是青光的剑灵,他给她和她的家人花钱,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青光剑灵本灵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除了遮脸的面具,她还要了五颜六色的手串,绣着花灯的荷包,以及一枚成色不错的云纹玉佩。 皆是晏长安出的钱。 宋临和舒越两个戴着面具跟在后面,有钱没处花。 若是六百年前,他们一个算是差点成了未婚夫的义兄,一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晏长安身为外人,是他们三个之中最没资格为她花钱的人。 可这偏偏是六百年后,他排在了他们前面。 舒越面色冷漠,心中却憋屈地想。 “我下午去问过了。” 晏长安提着一盏花里胡哨的灯跟在舒浓身边,“失踪的其他人,或新婚燕尔,或两情相悦,皆是男女同时失踪。” 舒浓轻轻“啊”了一声:“那这个人做的很明显啊,难怪中午木叔他们不相信玲玲是私奔的。” 也不对,听那两人的语气,似乎也并不知道失踪的人都是个什么情况。 她微微皱眉:“……失踪的这些人的情况,木叔他们不清楚吗?” ------------ 第九十三章 城主府里见故人 晏长安的话说得很明白了。 失踪的这些人的身份特征很明显。 要么两情相悦,要么新婚燕尔,皆是正是情浓之时。 晏长安一个外乡人都能打听到这些事情,没道理木叔他们这些本地人不知道。 晏长安沉默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好几对男女失踪,城里有两种说法,一是城里有专抓有情人的妖怪,二是——” 他顿了顿:“二是这些人早有联系,约定一同私奔。” 舒浓疑惑地“嗯?”了声,没有犹豫:“这第二种说法,怎么听怎么不可信吧?” “没错。” 宋临接过话,“若只是互通了心意的男女失踪还可以这么说,可失踪的人里还有新婚夫妇,他们没有私奔的必要。” 这么一看,第一种说法明显可信得多。 晏长安应了一声:“确实有人这样怀疑过,不过上报城主府之后,城主府那边探查过全城,没有发现妖物的痕迹,反而找到一些这些人互相通信的证据。” “……?” 舒浓停下脚步:“城主府那边的意思是,这些人就是私奔走的?” 哪个城主啊? 如此草率? 晏长安未被面具遮掩的嘴唇微微抿直:“也不全是,据说那边也不愿意相信这种情况,于是分别请了程家和春云宗的弟子去探查,甚至连程家的二长老都请出来了,皆无所获。” 所以,这是不得不相信第二种说法了。 如此一来,若是因为害怕他们直接相信第二种情况而放弃寻找木玲玲,木叔他们的隐瞒,站在他们想要他们再次探查暮云城的立场上,倒也情有可原。 舒浓重新抬脚,几人晃晃悠悠地到了城主府门口。 比起热闹繁华的其他街道,城主府坐落的地方要冷清得多,此刻已入夜,半个建筑都隐藏在黑暗之中,靠着几盏灯火照亮四周,平白多出几分荒凉之感。 这条街上一个叫卖的商贩都没有,甚至行人,都只有缓缓在城主府前停下脚步的舒浓几人。 门口有两位守卫,一个昏昏欲睡,抱着长枪打盹,一个尽忠职守,直直地盯着他们几个。 舒浓笑了笑,碰了碰身边的晏长安:“看过降妖除魔的话本子吗?” 晏长安:“?” 她眨眨眼:“有些事情,明明很简单,却因为各种阴差阳错,非得等到主人公来了才能被解决。” “我有预感。”她轻声道,“此事,就是青光的指引了。” 她率先上前,毫无意外地被那位尽忠职守的守卫拦住,顺便吓醒了另一个打盹的。 “姑娘因何而来?” 舒浓面具之下的双眼微微弯起,回头向等候在台阶之下的舒越招了招手。 舒越顺着她的意思上前。 舒浓的手一摊:“玉牌。” 舒越便微微低头,张开手,唤出不久前从腰间摘下的青色玉牌。 舒浓伸手接过,摊开手放在两个守卫眼前。 “元州舒家。” 她收起玉牌,还给舒越,嘴角微勾,“欲拜访城主。” 那两名守卫同时低头瞧了瞧玉牌,抬头对视一眼,之前打盹的那人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城主府。 而另一人语气变得温和许多,对着舒浓俯身一拜:“仙子稍等片刻。” 片刻之后,便有管家模样的老者跟着守卫匆匆出来,对着舒浓几个便是一通拜。 舒浓细细瞧了瞧他的面容,轻笑一声,忽然伸手摘下了面具。 管家被她的笑声吸引,抬眸望过来时,正好见舒浓摘下那张面具,露出原本面目。 锦衣华服的管家面上的表情有瞬间的空白,愣了又愣,嘴唇张张合合,许久之后,才在舒浓带着笑意的眼神中再次拜下去:“舒仙子……” 他的嗓音微微发颤,不过想来是听说了舒浓化灵归来的故事,倒没有震惊太长时间。 “是你啊,龚管家。” 舒浓的视线掠过他,望进零星几盏灯火的城主府里,“那如今的暮云城主,还是付城主了?” 龚管家引着他们往里面走,听了她的话,微微笑了笑:“是也不是,当初您见过的付老城主已经退居后院,如今城主府里主事的,是付老城主的长孙,也称付城主。” “啊,这样啊。”舒浓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点了点头,微挑了挑眉,“我记得你当初好像说过,‘此生不事二主’这种话。” “的确。”龚管家手里提着盏灯,勉强为舒浓几人照亮前行的路,借着这微弱的灯火,舒浓望过去时,也勉勉强强能看清他恭顺低垂着的眉眼,“不过如今付老城主仍在城主府,我也仍只是为他做事。” 舒浓张了张嘴,正想问这位新的付城主是否能忍受父亲和他的旧臣压在自己头上,却见前方灯火亮起,龚管家带着他们停在城主府的私人会客厅前。 “主子。” 龚管家率先进去,熄了手里的灯,冲主位上的人打了招呼,又将舒浓几人迎进去。 主位上的人华发已生,面容看上去倒是比龚管家年轻许多,见了舒浓,也站起身来,微微一拜:“还未恭贺仙子归来。” 舒浓回礼:“付老城主客气了。” 她死了又生了这种事,他没有去天下宴,并不知道,她的死而化灵,其实没有什么好值得恭贺的。 这位付老城主,是一个知道她死了,却不知道她怎么死的的人。 舒浓身后三人也早在路上摘了面具,其中一个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青光新主,另外两个是早已成名的世家子弟,付老城主与他们一一客套寒暄了一番,请他们入了座。 “深夜叨扰,还望付老城主见谅。”舒浓摸了摸不知是冷是热的茶杯壁,“只是故地重游,不知不觉间行至此处,便想要见一见故人。” 付老城主不在意地笑了笑,摆手道:“谈何叨扰,于暮云人而言,此刻也算不得晚,仙子有兴致见我们,是我等的荣幸。” 他毫不知情地继续道:“昔年仙子与柳仙君游历至暮云,多亏了你二人,才让暮云仙门及时发现了魔族阴谋,提早设阵,庇护此方百姓,两位恩情,城主府上下,至今未敢忘。” “……” 屋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 晏长安三人皆未说话,是舒浓轻笑一声,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扯了扯嘴角:“过往之事已结,付老城主言重了。” ------------ 第九十四章 仙子再救我一次 晏长安这一路上遭遇的刺杀只多不少,在舒浓拉着他杀鸡儆猴之后,那群人才有所收敛。 但他和舒浓以及宋临他们一同出山游历不是什么秘密。 稍微对仙门动向有点关注的人都知道舒浓和青光认主的事。 付老城主不难猜出舒浓身边这几人都是谁。 天意如此。 付老城主想。 在他犹豫挣扎之际,偏偏舒浓就带着这些人来了怀州,进了城主府中。 他的岁数和舒家那位老夫人,舒浓的祖母差不多,知道的事情只多不少,只念头微动,便猜出舒浓游历天下的目的。 青光新主需要磨刀石。 他城主府里的这些事,或许便会成为晏长安这位青光新主的第一场磨练。 他嘴角一松,忽然泄出声笑来。 舒浓循声望去,只见这位付老城主的面容上,正露着淡淡的苦笑。 “并非我言重。”他叹息一声,像是认命般地低了头,“只怕是——还得求仙子再救我一次,如今城内,并不安生。” 舒浓搭在茶杯上的手指微微一顿,错愕地眨眨眼,面上露出几分怔愣来。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城内居民接连失踪,身份特征明显,城主府还坚称城内无妖物,甚至明里暗里暗示这些人就是私奔走的。 舒浓即便有预感城主府与此事拖不了干系,却也未曾料到甚至不需要她敲打暗示什么,付老城主便主动提及了。 她微微正了正面色:“老城主请说。” 付老城主唇瓣嗫嚅,面有挣扎之意。 他的视线落在舒浓身上,与她对上视线,她清棱棱的眸子里似乎能映射出他隐藏的心事。 他一点一点地变老,随着他的容颜一同变化的,还有年轻时那份嫉恶如仇,立誓要荡平天下不平事的勇气。 可舒浓似乎没变。 她一如他六百年前见到她时的模样,死亡和六百年的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等着他说出难处,一如六百年前她和柳叙白发现魔族阴谋时等着他松口让他们留在城主府守护百姓时的模样。 付老城主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眼皮轻颤,几乎是慌乱的,避开了她的视线。 “……城内有魔物作祟。”他移开的视线落在舒浓身边的晏长安身上,有些复杂。 舒浓抿了抿唇:“所以,城里的不安生是指……” 付老城主闭眼,点了点头:“正是,魔族藏在暗处,这段时日,已掳走城内不少人。” 舒浓沉默片刻。 六百年前人魔大战,在人族万万人宁死不降的决心和柳叙白那一剑的结果下,退败的魔族连夜逃回魔界,人界仙门百家自此在魔门处设下结界,安排仙门看守。 但当年也不乏有战败后流窜至人界各处,四处躲藏的魔族。 如今弟子降妖除魔,诛得便是害人的妖和这些漏网的魔。 “魔族……” 舒浓轻声重复,“程家和春云宗的人不知道?” 她记得之前晏长安说过,程家不仅派出过弟子,连二长老都出来探查过全城,皆说没发现妖物痕迹。 如今听付老城主的说法,倒是能确实没有妖物——直接成魔族了。 可程家和春云宗皆不是什么小宗门,真有什么魔族隐于城内,他们竟然会连痕迹都发现不了吗? 付老城主忽然重重地叹息一声,缓缓起身,下一刻,竟是直接对着舒浓跪下。 ------------ 第九十五章 付城主也被掳走 付老城主膝盖落地,晏长安微微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地起身,向左边退去两步,确保自己完完全全地避开了付老城主的礼。 暮云城屹立人间数千年,在付老城主接手之后更上一层楼,昔年魔族为祸人间,这里在他和暮云地界上其他仙门的庇护下,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和平之地,世外桃源。 付老城主的实力与辈分都不容小觑,便是他身后原本安静坐着的宋临和舒越,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放下茶杯起身。 舒浓却岿然不动,实实在在地受了付老城主这一礼,她面色淡淡,连客套虚伪的笑也隐了去,叫人看不出她所思所想。 她的面色比常人要苍白许多,又在真火里走过一圈,跟随青光剑饮千人血而化灵,此刻垂眸冷下眉眼—— 付老城主抬头望她,撞进她冷淡的眉眼中,蓦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竟是在她面上看出了一丝讽意。 “付老城主。”她坦然受了他的礼,突然嫣然笑开,起身来扶他,“老城主不必如此,降妖除魔,职责所在。” 她的指尖实在冰冷,轻轻落在他手腕处苍老的皮肤上,激得他微微一颤,抿了抿唇,顺着她的力道起了身。 似乎有什么在他下跪的这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使得他无法再与舒浓处在一个平等的位置。 付老城主张了张嘴,犹豫片刻,想要与她说说藏在暮云城内的那魔族的事情,却被她及时出声堵住:“不知付城主在何处?” 她左思右想,觉得即使六百年过去,元州舒家的名号应该也仍旧是响当当的,不说见着你舒家人要怎么样,但总得见一见吧。 舒浓踏进城主府这么久,付城主他爷爷连魔族的事都给他们说了,付城主这位现任城主倒依旧不见身影。 她还以为那不见了的龚管家是去通知这新城主了呢。 她像是随口一问,付老城主却浑身一僵,面露难色,将屋子里的人一一看了个遍,才涩声开口:“我那孙儿……也被魔族掳走了。” 宋临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他们这些做世家家主或少主的,通常情况下需要出门历练,帮扶百姓,攒下功绩,方能得位。 付老城主这些做城主或少城主的自然也一样。 他虽久居元州宋家,但这六百年来,天底下盛传的事,他也没缺多少。 付老城主那孙子,能直接越过他那降妖除魔,受暮云一方百姓爱戴的母亲成为城主,定然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没想到也被这城里的魔族掳走了。 舒浓也跟着挑了挑眉:“付城主,嗯……刚刚成婚?” 付老城主苦笑两声:“看来仙子已知城里失踪的是什么人,不过我那孙儿还未成家,他是孤身去追查魔族后,便没了消息。” “城主失踪,兹事体大。”他轻叹一声,“是我做主将此事隐瞒下来。” 舒浓想了想,站在他的立场上,他说的这些话倒有几分道理。 若让百姓知道魔族暗藏,城主失踪,必然会引起恐慌,到时候仙门搜捕魔族,两方交战,百姓将避无可避。 但是—— 舒浓仍是没想通:“程家和春云宗半点不知?” 她不信。 ------------ 第九十六章 记得自己是个人 暮夏已过,秋风习习。 舒浓将自己的手塞进晏长安的手心。 她微微踮着脚,单手捏着帕子,为晏长安拭去额头上的灰尘,轻笑道:“别紧张。” 暮云城的白日远没有夜间热闹,他们四人戴的面具昨日皆顺手落在了城主府,舒浓也没再琢磨着要将他们的脸遮起来。 她微微抬眼,眼中的爱意似乎要溢出来,仿佛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确确实实只能映出他一人的身影。 晏长安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上一次离得这么近,还是舒浓醉酒要水之时。 她的身上并没有半点气味,靠近之时,只有在他手心里的手掌传递的冰冷触感。 此处僻静,舒浓为他擦拭干净后,随手将帕子收进储物空间,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我爹那边——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同意的。” 晏长安微微抓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略显僵硬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努力放柔了声音:“只要伯父能同意将你嫁给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这世上,唯有死亡能将你我分开。” 他们身后还跟了两人,一人面色冰冷,只看着晏长安道:“痴人说梦。” 另一人眉目倒是温和,看着前面的一对璧人。 舒浓羞涩的垂下眼眸,爱人的承诺,叫她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的笑来。 可惜被泼了盆冷水。 她有些恼怒地瞪着后面一直跟着自己的两人:“你们能不能别跟着我了!烦不烦啊!” 那两人,一人登时一怒,另一人温和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受伤的意味,莫名透露出几分落寞伤心。 舒浓重新带了笑,抱住晏长安的胳膊,正要说话,却见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不断扭曲,她因眩晕而垂下的双手被人一左一右拉住。 她陷入黑暗之中。 再睁眼,她独自一人身处陌生的房间之中。 天色不算好,舒浓起身,撑开窗户,窗外一片与时间相悖的皑皑白雪,她闭了闭眼,在这片纯白的颜色里感受到丝丝魔气,一如付老城主身上那点气息。 她微微勾了勾唇。 真好骗。 还没怎么演呢,他就主动将他们拉了进来。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快要走火入魔,辨别不了太多。 她不过从窗口微微探出半个脑袋出去,便有护卫打扮的几人气势汹汹地堵在了她面前。 人人面色冷峻,有那么一两个,看向她的眼神里似乎还带着几丝愤恨。 一人上前一步,将舒浓欲看的风景挡了个严严实实。 舒浓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守了多久,白雪落满肩头,他说出的话,似乎都带着冰霜。 “少主。”他声音冷淡,喊着她少主,眼睛里却没有半点该有的尊敬,“家主希望,在追求所谓的情爱自由之前,您能先知道自己是个人。” “?” 舒浓微微偏了偏头,脑袋上的疑问如有实质。 她不就是开了个窗吗? 她连半个字都没说,怎么就到不是人的程度了。 出声那人垂下眉眼,没有继续看她,冷声道:“少主没有机会踏出这里半步。” 他的视线落在窗下的雪上:“已经第五十一次了,少主还没有清醒吗?” 这人的声音终于带上了点情绪,舒浓瞧着他,只觉得若不是他不肯直视她,她定然能从那双眼里也看出点愤恨的情绪来。 (本章完) ------------ 第九十七章 唯有死亡能分开 迫于这群人的压力,舒浓只能重新关上窗子,坐回了屋里。 像是赌气似的,她将窗户重重拉下,严丝合缝,顺手也将另一边一扇半开的窗户拉了下来,不肯让外边的人看见她半点身影。 屋子里一时有些昏暗。 那群护卫只当这少主是在赌气,有人冷哼一声,继续尽忠职守地守在外面,半点也不知道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晏长安那几句台词中有句话说得对。 如今他们两人的情况,还真是唯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 只有晏长安死了,青光无主,舒浓才能与他分开。 他以青光的主人的身份活在这世上一天,舒浓便能轻而易举地到达他的身边。 譬如此刻。 她心念微动,便重新回了青光剑中,再显出身形。 她与青光一体,只要晏长安手握青光,她便能找到他。 晏长安这边的环境比关她的那间屋子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宫殿,不见天日,仅有几盏灯火照明,昏昏暗暗,却又人来人往。 舒浓立在大殿中央,轻声“啧”了一声。 说人来人往也不对。 该是魔来魔往。 晏长安坐于高台之上,手捧葡萄的魔奴恭敬地跪地为他将剥好一颗颗葡萄,欲要直接送进他的嘴中。 晏长安微微一抿唇,直接抬手挥开了魔奴,圆润的葡萄顿时滚落一地,去了皮的,没去皮的滚在一起,沾满灰尘。 魔奴膝行两步,战战兢兢地跪在他的脚下,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晏长安仿若未闻,目光径直落在台下的舒浓身上。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殿内的魔族这才终于注意到她似的,面色难看,警惕又兴奋地看着她,想要扑上来,却又畏惧她身上浓郁的灵力,只敢试探着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都出去。” 晏长安发号施令,明明环绕在他周身的也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灵力,偏偏殿里的这些魔族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恭敬地将他奉为主人。 真有意思。 舒浓想,她不知道这幻境是谁的心魔幻境,但她怎么瞧怎么探,这里都仍属于暮云地界。 作为修行圣地之一,数人向往的世外桃源的暮云城,在这心魔幻境中,地底下竟然会存在这样一座魔宫吗? 立在阶下的魔侍看清了舒浓的好样貌,暧昧地底笑两声,对着晏长安恭敬一拜,领着剩下的魔族全部退了出去。 舒浓抬头望去。 不知道是不是扮演魔族的原因,晏长安的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在他的面容上硬生生为他添了几分妖异之感。 倒真有几分魔族的感觉—— 舒浓思及此,嗤笑一声,停下了思绪。 谁愿意与那些玩意儿相像。 晏长安揉了揉眉头,起身往台下走。 空荡荡的大殿中央,蓦然现出几行字。 “你的爱人在等你,杀掉那些阻碍你们见面的无情之人,坚定地走向对方,互诉爱意,然后离开这里吧。” 直到此刻,这莫名其妙给他们安排了身份的幻境才发布它的任务。 舒浓微微眯了眯眼。 人魔不两立,让相爱之人中间隔了仇恨,还要他们走到一起,这心魔幻境还真会恶心人。 不过心魔主人估计也没法想到,他这一次拉进来了个剑灵。 走到一起?见面?互诉情意? 不过在她一念之间。 可惜他偏偏给了个人魔相恋的故事,实在叫人恶心。 晏长安的脚步停在她面前:“如果我没猜错,我此刻应该是个战败逃至此处的一方魔君。” 舒浓轻笑一声:“如果我也没猜错的话,我的身份应该就是多年之前那位受百姓敬仰爱戴,最后却无缘城主之位的少城主。” (本章完) ------------ 第九十八章 故意恶心人的戏 暮云城周围的仙门不少,但城里能叫得出名字的也就那么两三家,宗门与世家皆有少主的称呼,但宗门与世家却并不豢养侍卫。 侍卫,奴婢,家仆等,皆是从前皇庭统治人间时遗留下的产物,深深扎根于百姓的生活之中,并不能被完全拔除。 仙门百家也未曾刻意动手去根除这些东西,如今的仙门百家之中,或许会雇佣一些无法修行的凡人做些杂活,但却被明确规定了不能接受百姓的卖身契。而宗门与世家所居之处,也只有弟子巡逻护卫,并不需要豢养侍卫。 如今人界之中,既踏入了修行一道,又继承了这些制度规矩的势力,也只有充当了从前的衙门的各城城主府了。 舒浓六百年前就见过暮云城主府里侍卫的制服。 她与青光剑离得不远,故而脚下所踩之地,若不属于暮云,她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可若属于暮云,这几百年间,城主府里能被称为少主的姑娘,只有当年的付莹。 空中的字正逐渐消散,舒浓看了一眼,随口问晏长安:“要完成任务出幻境吗?” 她这样问着,却没有半点要与他互诉情意,完成任务的模样。 晏长安本人自然也是不愿的。 他们四个又不是不慎被这幻境拉进来,一心寻求离开的方法的人。 如今失踪的百姓,跟着他们两个一起进来的宋临和舒越,他一个都没见着,怎么可能就这样出去。 况且,所谓杀光阻碍他们见面的人,他如今是魔,舒浓是人,那阻碍他们的,大概率也是人了,难道要他当一回侩子手,滥杀一回么? 晏长安摇头。 舒浓扯了扯嘴角:“也是,谁能愿意配合演完这出故意恶心人的戏。” 她思索片刻,忽然冲他微微笑了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既然这个幻境的任务没有完成的必要,舒浓也不需要再待在晏长安身边。 他们一个魔君,一个少主,分属两个阵营,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从各自的角度出发,说不定能窥见多年前付莹这位曾经的暮云少城主的往事。 她堂而皇之地在魔宫乱逛,有晏长安这个魔君的命令在,魔宫里的魔族纵然对她满怀恶意与怨恨,却也不敢动她一根头发。 她离开之前将魔宫转了一圈,也曾去了不见天日光亮,隐于黑暗之中的监牢。 这里只有血腥与痛苦。 失踪的那些百姓不在这里。 这里只关押着存在于幻境之中的,被掳进来后受尽折磨的百姓。 可惜如今心魔幻境刚刚开始,她还没找到现实中失踪的百姓,也不知道付莹的往事,以及付老城主身怀魔气的原因,还不能毁了这片魔宫,强行破了这场幻境。 她冷着脸,在一片虚弱地求救声中出了魔宫。 魔宫之上的景象十分熟悉,果然仍在暮云地界。 她是剑灵,能无视距离回到青光剑中,但出了青光剑,她又并不具有想去哪里去哪里的能力。 在走出魔宫之前,她曾为如何回到城主府中而苦恼。 可出了魔宫—— 那道蜿蜒而上的台阶的终点,竟然就是城主府隔壁宅子的书房。 魔宫与护卫一城百姓的城主府之间,竟是仅有一墙之隔。 ------------ 第九十九章 人魔之间是无解 舒浓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 她出生时,人魔大战已然爆发,人族与魔族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魔族寻求更大的领土,更多的机缘,欲把整个人界变成魔族的养料。 那时,魔要侵略,人要守卫,两族之间唯有死战。 舒浓从出生起便接受着人魔不两立的教育,儿时挂在嘴边念了千遍万遍的志向也是将魔族驱逐出人界。 她没见过人与魔勾结的阴私事。 六百年前人人憎恨魔族,两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魔族不会放下侵略的心,人族对魔族只有憎恶。 魔者皆恶。 没有什么人愿意与魔族为伍。 彼时舒浓厮杀在战场的前线,又在战争结束前失了性命,不知道也从未了解过后方那么几出人魔勾结的事。 如今她站在城主府隔壁的院子里皱眉许久,化为灵体穿墙而过,避开巡逻的侍卫重新回了屋子后,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暮云城里有九州七大修仙世家之一的程家,还有春云宗这样的大宗门在,谁也不能在地底下悄无声息地修建起一座庞大复杂,魔气弥漫的魔宫。 除非有另一方势力为其隐瞒。 舒浓的指尖沾了点不知是冷是热的茶水,在桌面上轻轻写下一个“付”字。 付老城主身上的魔气,似乎有了眉头。 舒浓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用手指磨蹭着桌上那个若有若无的“付”字,等着这心魔幻境推动故事发展,伴随着屋外巡逻的脚步声,她合上眼假寐片刻。 “什么人?!” 喧哗声自门外响起,下一刻—— “嘭——” 紧缩的房门被人用蛮力从外破坏。 舒浓懒懒地掀开眼皮,只见一道金色的身影走近。 舒越这一身金色的华服,融入他身后那一片光芒之中,着实刺眼。 他的肩头还落在未化的雪花,薄唇抿得平直,面上眉梢和额角处也落了雪,舒浓抬眸看去,只觉得他眉眼之间都泛着冷意。 她微微偏了偏身子,看见了门外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侍卫,他们或捂着胳膊或捂着腿,一边畏惧于舒越的实力,一边又不愿意放她离开,咬着牙跟进了房间。 舒越似乎对屋子里关着的人是她而感到十分诧异。 他一片冷意的面上有片刻的怔愣,下一刻又微微皱起了眉头:“你出不去?” 门口没设什么禁制,门外那群侍卫也万万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她不可能出不去。 唯一能限制她的,只有心魔主人通过幻境设下的限制——她必须等到他来,才能离开这里。 舒浓摇了摇头,没理跟着舒越进来的那群侍卫,直白问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舒越微微抿唇,似乎有些不满:“助你离开这里,追寻自由,与你心爱之人终成眷属。” 身处幻境里的侍卫们听不见舒浓口中的任务,只听见从舒越口中说出的“离开这里”,“追寻自由”,“终成眷属”。 舒越抱着早结束早进行下一步的心思,对他们下手不算轻,舒浓的视线移过去,看见那位之前要她记得自己是个人的侍卫。 舒越击中了他的右手,即使他此刻极力控制,完好的左手拼命按住手腕,却仍制止不了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咬着牙,盯着眼前的两个人,颤抖的右手握住了长剑。 “少主不能离开。” 他咬牙道。 舒浓缓慢地眨了眨眼。 剩下的侍卫也一一拿起了剑,重复着刚才那侍卫的话。 “少主不能离开。” “我的任务——”舒浓看着他们手中的长剑,轻声道,“是杀掉这些阻碍我与心爱之人见面的无情之人,与爱人见面,互诉情意。” 舒越的眼睫猛地颤了颤。 他转身,这群侍卫握着剑挡在他和舒浓跟前,眼含愤恨,却既不对舒浓动手,也不出去叫人,妄图用这点人数来阻挡他们姐弟二人的步伐。 他声音冷冷,平淡无波地说出事实:“你们拦不住。” 那侍卫的视线却越过他,直直落在舒浓面上,只道:“拦不住,少主便杀了我们吧。” 又有另一人出声,他眼里充斥着对舒浓的愤恨,却又在与舒浓对视片刻之后,流露出点点悲哀:“少主,属下不明白,情爱之事固然有美好之处,但其虚无缥缈,变幻无常,为何能在您心中凌驾于血海深仇之上,凌驾于暮云城之上,您之前——分明是位极好的少主。” 他高高地仰着脑袋:“您是要——” 舒浓几乎与他同时出声,她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舒越的背上:“我的爱人——” 侍卫:“让暮云城数万百姓为您感天动地的情爱献祭吗?!” 舒浓:“是个魔族。” 舒浓微微垂眸,轻笑一声,眸中情绪不明:“在与爱人相见,互诉情意之前,我要杀的,是这暮云城里数万的百姓。” 她明白之前失踪的那些人为何出不去了。 即便被幻境赋予少主的身份又如何?或许还会被赋予刚好能胜过这些侍卫的能力,静下心来努努力也能完成这心魔幻境的任务。 不过他们是人。 正如那侍卫之前所说,在跟着幻境任务追寻所谓的情爱自由之前,他们无法忘记自己是人,无法在一步步深入幻境之后,将屠刀挥向自己的同胞。 人与魔的血海深仇无解,即使是在幻境之中,他们也做不得魔族的帮手。 成少主者走不出这座城主府,成魔君者走不出魔宫,失踪的所有人,都走不出这个幻境。 但舒浓必须要光明正大地走出这座屋子。 她和晏长安他们进入幻境,不是为了被困在这座城主府和地下那座魔宫里的。 舒浓微微抿了抿唇:“打晕他们。” 舒越未有丝毫的犹豫,舒浓的话音方落下,他掌心的灵力便猛然扑向侍卫。 他们睁大了眼睛,伸着双手似乎想要抓住舒浓的衣角。 “少主!不要去——” 离她最近的侍卫的指尖勉强触碰到她的衣角,话音未落,便被舒越的灵力击晕。 舒浓没什么表情,她看了眼屋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一群人,沉默片刻,提步离开了屋子。 甫一踏出这位少主的院子,舒浓便在院门口撞见一个人。 那小小少年脸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指尖关节破皮,身上沾着血污,唇色苍白得过分。 脸上的伤不处理,手上的血不清洗,他不知道在这雪里站了多久,眼睫沾着冰霜,在见到她出来之后,直直地盯着她,竟是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 ------------ 第一百章 确实最恨魔族了 雪地里,跌倒在地的少年大概只有七八岁,身上血迹斑驳,灵力枯竭,一看就是才与人真刀实枪打过一场。 舒浓真正活着的时间也不长,与魔族厮杀时,也甚少在战场上见到这样小的孩子。 她没见过这样绝望又充满戾气的小孩。 舒浓冷漠又带着疑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渗着鲜血的手指狠狠抓住地上冰冷的雪,眉眼中充斥着戾气,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往前走一步,又因身上的伤势和枯竭的灵力无力跪倒在地。 染血的衣袖被往上蹭开,舒浓视线移动,看见他手腕处斑驳的痕迹。 这样小的孩子,才初初见过这个世界—— 便对人世如此绝望了吗? 舒浓和舒越一起往小孩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那浑身是伤的小孩双手撑地,缓慢地往她脚边爬来,沾着血污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摆,他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趴在她脚边,眉间的戾气散去,面上的血珠和泪水一起滚落下来,呜咽哀求:“母亲——别不要我。”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她,努力伸长了手想够到她的指尖,但绝望的视线触及她白皙的指尖与他手上的脏污,又颓然地将手缩了回去。 他疼得发抖,却还是在舒浓冷漠的目光里慢慢地跪好:“母亲,您从前,不是最恨魔族了吗……” 舒浓的视线落在他的面上。 他的面色苍白得与舒浓本人有得一拼,寒冷和身上的伤让他不自觉地发抖。 舒浓与柳叙白游历至暮云城时曾见过付莹本人。 此刻,一双与付莹几乎如出一辙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哀求着她。 这天底下会喊付莹母亲的只有一个人。 暮云城现任城主,付老城主那位孤身追寻魔族,不见了踪迹的孙子——付央。 舒浓微微抬手。 付央登时抖得更厉害,死死咬着下唇,明明是一副害怕的模样,却依旧跪在她的脚边,没有丝毫退缩。 舒浓冰凉的手落在他的脑袋上。 付央错愕抬眸。 周身绝望的气息一滞,他仰着头看她,似乎是不明白她的动作,眼底却又无法控制般地浮现出点点欣喜。 “母亲……” 舒浓蹲下身子,指尖随意地抹去他脸上混杂着泪水的血珠,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你说得对。” 她的指尖泛起点点灵力。 不同于她冰冷的掌心,她的灵力温和,温柔地包裹付央,缓缓抚过他身上细碎的伤口。 “我确实最恨魔族了。” 她留下这句话,带着身边那位他没什么印象的人离开了院子。 付央想要挽留她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之中。 舒浓一出了城主府,还没想好要怎么去找那些失踪的百姓,便有一人贼兮兮地凑上来,冲着她和舒越招手,将他们引进偏僻的小巷中。 舒浓和舒越抱着看看后续发展的心思,一句话不说地跟着这人走了一路。 这条小巷深处居然修了一处宅院,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她和舒越请进门,又凑上来小声道:“少——大人放心,一共二十五人,我都准备好了。” 舒浓眼皮一跳:“……二十五个人?” “是啊。”那人低声道,搓了搓手指,“按您的吩咐,都是些流浪的,或是孤身外地来的,进了魔宫也不会有人找他们,绝不会惹仙门那边怀疑。” “……” 舒浓的眼睫轻颤,蓦然笑了笑,温和无害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人的脸上。 他身上的气息干净,有灵力波动,勉强能称得上一句修士。 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丝魔气。 舒浓眨了眨眼,将他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 没错,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丝魔气。 十分确定这人并不是什么魔族假扮的人族。 他是个人。 ------------ 第一百零一章 正是信任正盛时 舒浓从上到下将这人审视了一遍。 对方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生怕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小心地堆着笑,轻声问:“……大人?” 这座位于小巷深处的院子不大,走进院门,入目的也不过两间房而已,一间房的房门被毫无顾忌地敞开,另一间却落了两道锁,窗户封死,门口处还落了限制行动的禁制。 门上的禁制倒是简单,不过起个隔声堵门的作用,有点灵力都能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也全在于使用者的修为。 这人的修为不高,但对付身无灵力的百姓却是足够了。 那道设了禁制的门里,关着什么人,已经不言而喻。 舒浓轻声“嗯”了一声,看着他试探着想问自己要钱的手势,扯了扯嘴角:“你说这些人里有四处流浪的,也有孤身从外地来的,那你如何保证,你抓的人里没有大宗门的弟子和富贵人家的子弟呢?” 那人立即回答:“大人放心,那些身上但凡有点灵力的,以及穿得比较好,出手阔绰的,我都是不敢碰的——” 他挠着脑袋笑了笑,邀功似的看着她:“大人请放一百个,一万个心,小的惜命得很,那屋子里那些人,我都挨个接近了,套了话,他们皆是孤身一人,失踪后基本上没人会找,就算找,也找不到咱这儿来的。” “……是吗?” 舒浓沉默片刻,视线缓缓落在他的腹部,诡异地轻笑了一声,“那你真该死啊。” 那人错愕瞪大了双眼,微张的嘴里蓦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徒劳地动了动嘴唇,僵硬却缓慢地垂下头去。 舒浓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腹部。 他脚下一个踉跄,惊愕跌倒在地。 身下是还未清扫的雪,他近乎疯狂地捧了雪往腹部塞,手臂颤抖,嗫嚅的嘴唇里吐不出半个字。 漫天遍地的寒冷里,一股灼热却自他腹部浮现,来势汹汹,迅速向全身蔓延。 舒浓冷眼看着他在雪地里开始抱着肚子打滚,妄图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雪里,几经挣扎之后颤颤巍巍地爬过来,扯住她的裙摆。 “……我……”他的嗓子几乎被灼坏,勉强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我,都……是大人你的——”他扯着她的裙角,蔓延至全身的灼痛疼得他指尖蜷缩,“……命令啊,为,为什么……” 舒浓冷眼看着他挣扎,眸色渐冷,嘴角却微扬:“如果这场幻境所呈现的东西皆为真实,你口里这位大人,也是该死的。” 幻境所处的时间,人魔大战刚过不久,人族尚有大批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还在寻找失散的家人,重建家园。 人心还凝聚在一处,人与人之间,正是信任正盛之时。 毕竟谁也想不到,隔着这片大地上千千万万条性命的血海深仇,在魔族已败之后,还有人族败类为其所用,将屠刀捅向好不容易迎来胜利的同胞。 舒浓提步往关着百姓的房间走。 身后那人的哀嚎声渐弱,没了声息。 门口的禁制于舒浓而言形如虚设,她指尖微动,门上的禁制便消失不见,她还未有下一步动作,舒越已经唤出灵剑,一剑劈开了房门。 ------------ 第一百零二章 回报在此刻明朗 舒浓觉得,若这场幻境是她曾看过的一本话本,如今她或许能当一回主人公。 房门破开的刹那,日光倾洒进屋,舒越未收住的剑气掀起灰尘,雾雾蒙蒙中,舒浓听见几人压抑的咳嗽声。 她微微垂眸,环视一圈,便撞进几人瑟缩惊恐的眼神中。 孤身一人,无人会找,他们大多不过是在这里等死而已。 “少主!” 有几个暮云城的流浪汉终于认出她来,手脚并用地朝她奔来,仿若见到了救世主,喜极而泣,“少主!” 一人又哭又笑,指着她向身后瑟缩不敢上前的人激动地介绍:“得救了!这是少主!我们可以出去了!” “少主来了!那贼人一定会被抓住的!我们得救了!” “……” 墙角处始终心存警惕与害怕的其他人面上终于有了松动,一点一点地,像是终于迎来希望,卸下防备,小心地带着希望看着他们。 舒浓和舒越微微侧身:“屋外没人能拦住你们了。” 屋内静默片刻,直到第一个流浪汉踏出了房门,屋子里终于嘈杂起来,哭诉和道谢的声音不绝,这些百姓小心翼翼地向她和舒越道过谢,挨个走出了房门。 舒浓的视线落在他们离去的背影之上,若有所思。 “不像是只关了两三日的模样。”舒越淡声道。 是。 舒浓的双眼微眯,回身看了眼这间落满灰尘,却囚了百姓许多日的屋子。 将人关在这里,若是有人寻的,便又放回去,若是无人寻的,便让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煎熬之中,丧失反抗的能力,只等着认命。 这里不是话本子。 若是这场幻境所呈现的皆为真实,六百年前,进入魔宫的人族,只有死路一条。 舒浓眸色微暗,唇角轻勾,溢出一声冷笑。 · 地下的魔宫正在经历一场屠杀。 魔宫的出口被死死封死,原本昏暗的魔宫被点上盏盏灯火,照亮各处角落,让魔族无处遁形,只能暴露在灯光之下。 而这几乎挂满整个魔宫的灯火,是他们自己一盏盏点上的——应魔君曾竟之命。 可如今—— 有魔族瞪大了双眼,惶恐后退,惊慌失措地伏倒在晏长安脚下,涕泗横流,不敢反抗,只能一遍遍地说着:“魔君饶命,魔君饶命!” 晏长安手中的青光染血—— 不仅是青光了,他穿了这么多年沧元剑宗的白衣制服,如今就算是游离在外不好再穿制服,却也一时没有彻底改了穿白衣的习惯。 如今白衣染血,他的脸颊上也喷洒上鲜血,溅湿染红他半边脸。 青光散发着可怖的煞气,剑身上的鲜血被它吸收一点,剩下的,皆顺着剑身滴落在地。 “魔君饶——” 那魔族人再次求饶的话还未说完,青光剑身银光微闪,将他斩于剑下,兴奋地吸收着他温热的鲜血。 晏长安阴沉的眉目间煞气一闪而过,他的大脑有些混沌,昏昏沉沉,只想着再杀一个。 他不大记得清这是第几个了,大脑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他甚至连挥出第一剑的原因是何都不大想得起来。 青光剑想要饮血,蛊惑着他再次扬剑。 晏长安感受得到,但他无力阻止。 魔族的血喷洒在他的脸上以及手背上,尚还温热,青光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拥进他的身体里,像是为了奖励他让它饮够了血,又像是想让他也尝一尝鲜血的味道,试图顿顿饱。 青光有失控的迹象,舒浓多少能感受到点,毕竟它吸纳的鲜血,最后转化的力量,她这个剑灵是第一受益人。 但青光是凶剑的同时,好歹也是一把仙剑,它是为了诛魔被创造出来的,天生站在人族这边,它循着本能想要杀的,也只有那些天生与它相克的魔族,舒浓并不担心。 她带着舒越顺着城主府隔壁院子里的地道下了魔宫。 无视到处都是的魔族尸体,她一路往下,随手抓了个逃命的魔族,径直到了魔宫的囚牢。 囚牢一分为二,一边是累累白骨,血肉横飞,已经被折磨死去的人族尸体,一边是像牲畜一样被关在牢里的人族。 舒浓死后化灵,青光为救世而生,天生亲近人族,厌恶魔族,她身为剑灵,即使性子再怎么往冷硬里变,也不能改变她因为青光受到的影响。 她生是人族,死了,也是仙剑剑灵,即便柳叙白是为了这天下苍生逼死她,她也无法将死前的那份恨意转移或是波及于整个人族上。 她的青光剑灵,被天道刻进骨血里的,同样是庇护苍生。 那堆血肉模糊的尸体里蹲了个人。 宋临身上那一份红衣早已与囚牢里的血水融为一体,他抬眼看他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又低下头去,试图将幸存的奄奄一息的人拉回来。 舒浓的大脑炸裂般地疼,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一丝血色也见不到了。 她盯着囚牢里属于人族的血肉,那些还活着的,眼里仅剩麻木与绝望的人族,只觉得头晕目眩,脑子里嗡嗡作响。 舒浓几乎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 好在舒越及时伸手扶住,被舒浓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手,叫他的身体登时一僵。 这是他在舒浓回来之后第一次与她有这样的肢体接触。 他指尖所触所感,只有一片过分的冰冷。 舒浓稳住身子,努力甩开脑子里的混沌,松开了舒越的手,指向为他们领路的魔族。 “杀——” 她话音未落,舒越的剑已经穿透魔族的心口。 舒浓靠在布满血污的墙壁上,看着囚牢里没有反应的百姓,眼神复杂。 锁住他们的牢门早被宋临一剑砍断,牢门大开,却没有一个人起身踏出这间囚牢。 舒浓清醒了一点。 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死了就是死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死而复生。 舒浓是一个不算例外的例外。 她重新出现在世间,虽说也算不得人,但好歹也是另一种形式存活在这世上。 可从古至今,这世间活人祭剑屡禁不止,死前遭受折磨,恨意难消的人不止她一个。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借着青光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天道需要的回报在此刻明朗。 祂刻在她骨血里的东西在这一刻躁动起来。 ------------ 第一百零三章 生来就是有罪的 魔宫里的魔族无一存活。 除了晏长安扮演的这个魔君,以及一个藏在桌子下的半魔小孩。 他抱着双膝,不停地往后缩,哀求地看着舒浓:“别,别杀我,我没杀过人……” 舒浓蹲在桌子前,微微偏着脑袋看他,黏腻的鲜血顺着她的面颊滴落,她低低笑了笑,无意去确定他的话是真是假。 她微垂下鸦羽似的眼睫,目光落在他腰间刻着“曾”字的玉佩上。 “你是曾竟的孩子是吗?” 这偌大的魔宫里,普通魔族腰间皆是刻了“曾”字的木牌,这种散发着魔气的玉佩,除了曾竟自己的血脉,舒浓想不出它会出现在一个实力不强的小孩身上的原因。 那小孩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不知想了什么,又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一点,轻声开口:“付少主——付姨,你,你会杀我吗?” 舒浓瞧着他稚嫩的面容,没有出声。 小孩如之前的付央一般,试探着,战战兢兢扯住她的裙角:“是哥哥和姐姐他们惹你生气了吗?所以你杀了他们……” 哥哥姐姐? 舒浓抿了抿唇,想起一路上看见的那么一两个腰间佩着玉佩的成年尸体。 半魔小孩见她不说话,又急忙从身上摸出一张手帕,托至她眼前:“付姨,你看,你送我的手帕我还留着,你每次送的糕点零嘴我也尽吃了的,还有你送的衣裳,我也没有烧——” “你的意思是——”舒浓打断他,“你那些哥哥姐姐,扔了我送的手帕,没吃我送的吃食,烧了我送的衣裳,是吗?” 她冷笑一声。 看来这幻境里的付莹是个坏了脑子一心沉浸在情爱中的人啊。 自己的亲子成了那般模样,她倒还能花心思来讨好曾竟的儿女。 不知是付央实在十恶不赦,还是这曾竟的儿女都是些至纯至善的? 舒浓看着他抓着自己裙角的手,这双手白嫩细腻,连茧子都不见多少,她往上看去,那张脸蛋也被养得娇嫩:“你认为他们是因为这些事死的?” 半魔愣了愣,不敢开口说话。 舒浓一只手扶住桌沿,手上微微用力,起身的同时,将桌子掀翻,使得半魔的身子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她眼下。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问:“你的母亲爱你吗?” 半魔小孩的脸色登时一变,纤细的手指死死抠住地面。 舒浓看着眼里,轻笑一声,又问:“那她爱你的父亲吗?” 半魔小孩脸色苍白,半垂的眼睫不停颤抖,并不敢抬眸看舒浓的脸色。 “那么,在你的母亲和父亲之间,你选了谁呢?” 舒浓弯下腰去,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不过我猜,即便你不曾选择曾竟,你母亲也不会爱你。” 半魔小孩的唇瓣嗫嚅:“……闭嘴。” 舒浓轻笑:“一个人族,一个日夜眼睁睁看着自己同胞被如何折磨的人族,怎么会允许自己的胯下生出仇敌的孩子,怎么会允许自己的肚皮为仇敌孕育血脉——” “你闭嘴。” 舒浓将他扯近:“你母亲还活着吗?死了是吗?她是不是恨透了你父亲,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还有你,她对你厌恶透了,连看你一眼都嫌脏,因为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让她觉得恶心,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这世上有一个令人深恶痛绝,厌恶作呕的魔族,身上竟然有着自己的血脉——” “你闭嘴!”半魔小孩剧烈挣扎起来,双眼通红,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无辜的!我就愿意出生吗?!我就愿意父母是仇敌吗?!我生来就有罪吗?!” “呃——” 灰尘扬起,半魔被舒浓重重扔向墙壁,撞击坠地之后,他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鲜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又被舒浓抓着脖子提起来。 他艰难地扒着她的手,对上她的双眼,宛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逆流。 “没错,于人族而言,你生来就有罪。”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四章 有何不死的理由 舒浓的手一点点收紧。 “你无辜?”舒浓低笑一声,“你身上穿的,腰间带的,是魔族的东西,你自小吃的用的,也是魔族给你的,这魔宫里的魔族,怕是大多数见了你,都得称一声公子吧?” “曾竟是人魔大战后战败至此,他身为魔族,暮云城里有他忌惮的仙门,他不能出去,可是这些东西,又是哪里来的呢?” 她眼睁睁看着半魔小孩的脸憋得通红,两只手胡乱抓着她的手腕,魔力刚刚涌现,便被舒浓无情镇压:“你享受的这些,皆是魔族踏在人族的血肉上得来的东西,你以一个魔族的身份受了这些,如今,这魔宫里的魔族都得死,你又有什么不死的理由呢?” 舒浓指尖一点点溢出灵力。 “你无辜?你脚踩的是人族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族不无辜?死在你们手里的人族不无辜?”滚烫的灵力缠绕住他的脖颈,舒浓猛地松手,任由他跌落在地,“怎么?你的身份还能随意转换不成?” 半魔捂着脖颈打滚,指尖狠狠挠着脖颈处细嫩的皮肤。 舒浓垂眸看着他:“你无辜吗?你真的没杀过人吗?曾竟——会锦衣玉食供着一个对人族仁慈的儿子吗?” 他一边打滚,一边痛苦嚎叫:“我是被逼的!我没有办法!我不杀人——我就得死,难道我就一定得死吗!我只是想活着!” 舒浓抬了抬眉毛,冷眼看着他挣扎:“没人说你不能活,你半人半魔,自然没有什么规定要求你必须生来就向着人族,所以你不是选了魔族吗,活了这么久,做了这么久的魔族公子,路是你自己选的,只是如今——” “人族来了,你就必须死了。” 半魔脖颈处的灵力的温度骤然升高,舒浓蹲下身去,汇聚了灵力的掌心拍上半魔的心口,他瞪大了双眼,缓慢地挣扎了两下,伸出的手骤然失力,重重砸在地上。 舒浓微微俯身,仍听见他临死前的最后挣扎:“我——是,无辜……” 舒浓眨了眨眼:“哦。” 她再与其他三人相见时,彼此身上都沾着血。 宋临和舒越已经将那群困在牢里的百姓送了出去。 可这是徒劳的。 魔族凌虐人族的地方就在百姓面前,他们目睹同胞的惨状,日复一日眼睁睁地看着同胞被折磨致死,温热的鲜血溅起,落在自己的面颊上,甚至还有人,被魔族操控着亲手杀死自己的同胞,亲眼看着自己手上沾上同胞的血,变成了刽子手。 即便今日出去了,日后会如何也不好说。 舒浓苍白的面颊上溅上了大片鲜血,她神色难辨,眸色幽深,如之前的晏长安一般,身上蓦然多了几分妖异之感。 她随意抹了把脸上黏腻的鲜血,看着晏长安,冷不丁道:“我爱你,如今该死的人已死,再也没有谁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此后年年岁岁,再也没有人会阻拦我们相爱。” 其余三人同时身子一僵,面露惊愕,晏长安愣了愣,对上舒浓的眼睛,沉默片刻,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吾心亦如此。” 舒浓微微勾了勾唇角,抬眸环视了一圈染血的魔宫:“该杀的杀了,面也见了,情意也诉了,任务——还不算完成吗?” 她的话音落下,魔宫角落里骤然凝聚起一团魔气。 那团如墨般的魔气围着三人绕了一圈,慢慢地凝出个人形出来:“魔族不会阻止你们相爱,杀魔族,也算吗?” 舒浓微微偏了偏脑袋,仔细瞧了他的面容,眉毛微抬:“付央?” 是付央。 但不是舒浓在幻境之中见过的那个只有七八岁的付央。 他已不再落魄绝望,脸上没有伤口,锦衣华服,已经拥有了强大的修为,是一城之主。 她看着环绕在周身却与他相斥的魔气,微微皱了皱眉:“你再不停手,就要走火入魔了——”她顿了顿,“你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魔吗?” 付央微微上前了半步,他没有回答舒浓的话,只是定定地瞧着她:“这里的事并非虚妄。” 舒浓的眉心狠狠一跳。 付央又走近一步,神色悲怆:“我母亲爱上魔族是真的,这里建起了一座魔宫是真的,暮云城里无数百姓遭受魔族残害是真的,人族里有人与魔族为伍也是真的。被关在那座院子里的百姓没有遇见放他们离开的少主,囚牢里的百姓也不会等到有人诛杀魔族,为他们打开牢门。” “他们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死在了这里。” 他想要再靠近,却被另外三人拦住去路,只能隔着一段距离怔怔地望着舒浓:“我见过你的画像。” “祭剑救世……”他微微抿了抿唇,“暮云城中的百姓,对你多有供奉。” “你会后悔吗?”付央望着她,“你以一身血肉滋养救活的人间,有人却想帮着魔族毁灭,你在前方以身祭剑,换得和平之后,后方却有人爱上仇敌,为了所谓的情爱,不惜献祭同胞,你,你——会失望吗?” “……” 魔宫内气氛一时沉默。 舒浓扯了扯嘴角,蓦地冷笑一声。 当年那些事,可由不得她后不后悔,失不失望。 付央没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其他的百姓呢?” 付央抿了抿唇:“他们同你们一样,不愿意完成幻境的任务。” 宋临微微皱了眉头:“可是他们并没有强大的实力可以诛杀魔宫里的魔族,只能被困在你的心魔幻境里,不断重来,是吗?” 面对修士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进入这里,不但要小心翼翼保全自己,还有找机会完成任务。 这场心魔幻境,不管被拖进来的百姓是否能将屠刀对准自己的同胞,幻境里的任务都无法被完成。 杀人,城主府的那些有修为的侍卫他们打不过;杀魔,这满宫的魔族,百姓到了这里,只能是羊入虎口。 “我也不想将他们拖进来。”付央苦笑,“可我心魔已成,根本无法控制。它如今只能拉进来互相有情的百姓,但日后,若幻境不破,心魔不除,城里的百姓和修士,乃至整个暮云城——都要为我所累了。” 晏长安立在舒浓面前,青光一直横在身前,时刻防备着付央:“你是故意拉我们进来的?” “是。” 付央坦然承认,“你们一看就不是被家人阻拦的苦鸳鸯,却又偏偏要往角落里演这么一出——刚好我也需要有人能打破幻境。” ------------ 第一百零五章 曾竟和付莹没死 “所以——” 舒浓微微仰头看了看没有任何变化的魔宫,“任务完成了,心魔幻境还不能破吗?” “……” 付央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魔族尸体,“魔族不会阻止你们相爱。” “怎么不会?”舒浓反驳,面前的晏长安和宋临沉默一瞬,分别撤开一步,让她面上嘲讽的表情能完整地暴露在付央眼下,“我是暮云少城主,他是魔界一方魔君,我看见地上这些魔族就直犯恶心,浑身不舒坦,他既然要与我在一起,自然得解决了这些人才行。” 付央沉默片刻,提醒道:“是你爱他。” “是吗?你口中是相爱只是指我爱他吗?”见付央语塞,她微微偏头,看向晏长安,“你不爱我吗?” 晏长安未曾犹豫:“我爱。” 舒浓双眼微弯,向着付央扬了扬下巴:“我爱他,所以我为他叛出人族,为他残害同胞,他爱我,为我杀几个我觉得碍眼的魔族,这不是更能证明我们相爱吗?” 见付央张嘴还要争辩,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或者说你的心魔,将人拉进来演这种隔着血海深仇的爱情戏码,是想证明什么和验证什么?或者是想要进来的人体会这两人相爱的艰辛,称赞一番他们的勇气?” “怎么可能!” 付央有些激动,心绪起伏不定,连带着周身的魔气也有一瞬间的暴动,“这种感情——岂值得被称赞?” “既然如此。”舒浓接过话,“又为何不能判定我们任务完成。” 付央面上的怒气一滞,周身暴动的魔气忽然安静下去,他沉默片刻,有些无奈:“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这里是他的心魔幻境,不是他的幻境。 他们要出这幻境,自然只能破除他的心魔。 所谓的任务,不过是心魔的捉弄。 “曾竟没死。”他接着道,“还有我母亲,他们都被困在这幻境里。” “等——” 不待舒浓反应,付央后退半步,如墨般的魔气重新将他裹挟,四周的景象破灭,坍塌。 舒浓几人回过神时,已经身处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中。 蓦地,舒浓忽然忆起,暮云城的冬天是不怎么下雪的。 这里四季如春,百来年的雪都没有幻境之中这一场多。 为何付央的心魔幻境里会有这样一场雪呢? 未等她理清什么,不过片刻,血色在纯白的雪地上蔓延开来。 数十人从雪山上奔下来,脚步纷乱,重重地踩在雪地里,稍不注意,便是狠狠扑倒在地,只要脚步微缓,迎接他们的便是从身后射来的长箭,狠狠穿透他们的胸膛。 晏长安的眉头狠狠皱起。 青光瞬间扑向射来的箭,将其一分为二。 那些逃命的人仿佛这才看见他们似的,连爬带滚地朝他们奔来,他们大声叫着“快走”,并不害怕雪崩。 舒浓扬首,朝他们身后望去。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山头之上,渐渐出现一队魔族的身影。 舒浓见过为首的魔族,六百年前,不记得是在元州的哪个地方,舒家曾和此人有过一战。 “曾竟。”宋临目光微沉,盯着逼近的魔族。 幻境的男主人公出现了,那接下来,付莹也该出来了吧。 逃至他们身边的人惊慌失措,身上的血分不清是从哪里来的,一位面上染血的夫人费力地捧起襁褓,小心哀求道:“我们帮仙君们引开他们,只求仙君,带这孩子出去。”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六章 乃人人得而诛之 捧着孩子的妇人似乎是手臂受了伤,手掌被血液染得鲜红,她抬不高手臂,便有另一人接过她手里的孩子,咬牙放进了舒浓怀里,跪下去朝着舒浓一拜:“求仙君救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甘为仙君驱使。” 他身后的人齐齐跪下去:“求仙君救命。” 来不及说更多,他们抹了把脸上的血水与眼泪,咬了咬牙,提步拼命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舒浓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 她睁着眼睛,在离开妇人怀抱起便嚎啕大哭,两只短手无力地挥舞着,柔嫩的脸蛋上染满了不知来自何人的鲜血。 舒浓不会哄孩子,也不会抱孩子。 她微微抿了抿唇,在身边三个人之中思量了一圈,转身将孩子放进了宋临手中。 宋临虎躯一震,微微张了张嘴,对上舒浓不容拒绝的视线,终究是顺从地将孩子抱进了怀里。 舒浓偏头看向那群已经跑远的人,凡人跑得再快,又怎敌有魔力加持的魔族,像是注意不到这边还有几个修士似的,他们丢了马,径直朝逃命的凡人掠去,不过五六息的时间,山那边冒头的魔族便追上了他们。 施暴者狂欢着,高高举起手中的屠刀,发红的双眸的闪着奇异的光芒。 然后,一道屏障止住了他们的步伐。 惊慌倒在地上的凡人闭上眼,迎接自己的死亡,只期盼着方才那几位仙君能够带着孩子逃出去。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听见声声惊呼,下意识睁开了眼,满脸错愕。 他只看见飞舞的青丝和衣角,以及洋洋洒洒的雪花。 周围的温度好像突然升高了,身下的雪快速融化,打湿他们的衣衫。 “跟我来。” 他偏头,抱着孩子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望着前方三人的背影的眼神里带着笑意,“法修就是这点不好,尤其是她这种攻击力强的,稍不注意便会波及旁人。” 他被同伴扶起,懵懵懂懂地跟着男人走了一段路,到了那位仙君能波及到的范围外,殷切得盯着那三人的背影。 “别担心。” 带着他们的人将孩子还给了母亲,轻笑道,“至少在这里,他们打遍天下无敌手。” 晏长安的剑随着他的声音一同挥出去,径直对上魔族中的曾竟。 他们几个没将幻境里的这场打斗放在眼里,同样的,曾竟也未将这三个人放在眼里。 能出现在这里的,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是付莹放进来供他玩乐的物件儿。 他面上的笑意在接了晏长安一剑后戛然而止。 “你们是什么人?!” 他眉头狠狠皱起,再转回头去,他带出来的手下已尽亡于另外两人手中。 魔族的鲜血溅起,落在舒浓的手上,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人魔相斗,还需要报上自己的名号了?人界内的魔族,人人得而诛之,杀你就杀你,与我们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 曾竟勉强又接了晏长安一剑,这小子的招式着实狠辣,招招冲着他的命门而来,仙门的招式,硬是叫他打出了魔族的狠毒。 且这人的灵力古怪,看着修为不高,实则却是深藏不露。 他险险避开他,又有另一人持剑冲上来,曾竟十分不耐,不欲再战,见这几人似乎都是有宗门的仙家弟子,厉声道:“你们是暮云城的人,进来禁地,可得付莹允许?” ------------ 第一百零七章 听听自己说什么 什么允许不允许的。 舒浓轻笑一声,没再理会曾竟的话,配合起晏长安的剑法来。 昔日青光剑能让柳叙白一剑诛杀魔尊,如今,助晏长安杀一个幻境里的魔君,绰绰有余。 曾竟面有恼意,但并不恋战,化解了晏长安的招式之后,转身欲走。 正在这时,却有另一柄长剑划破虚空,直指他的眉心,将他硬生生逼停在原地。 曾竟大怒:“付莹——” 原来是付莹来了。 舒浓冷眼看着,只可惜那剑怎么不再上前一步。 不知是不是因为是曾竟心上人的原因,付莹那把剑,可是在场这几把剑中,离曾竟的死穴最近的一柄。 晏长安趁此机会拔剑冲上去。 可惜—— 那把指着曾竟眉心的长剑被主人抓着,硬生生挡住了晏长安的攻势。 付莹勉强接下晏长安的招式,被逼得倒退两步,生生白了脸色:“事情还没解决,他还不能死。” 她言罢,又持剑对着曾竟,泛红的眼眶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愈发明显,舒浓甚至能看见她握剑的手微微发着颤。 付莹的唇瓣嗫嚅,曾竟也诡异地沉默下去,哀哀地望着她。 好半晌,舒浓才从付莹嘴里听见声音:“你为何要骗我,你明明说过,绝不威胁百姓性命,我——” “扑哧——” 舒浓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打断了对面那两人面上的哀戚。 “我还以为有什么没解决的事呢。”她笑了笑,“原来就是想问一问他为什么骗你啊?” 付莹呆愣愣地看着她,视线从她身边的晏长安和其他两人身上一一掠过,皆在这三人面上或多或少看到点讽意。 她的蓦然又苍白了几分,无力地解释:“我只是,万一是我误会,万一他——” “万一他有什么苦衷?”舒浓接过她的话,嘴角微微勾起,偏着身子看向不远处小心观望着这边情况的百姓,“付少主认为,这是误会?他可是魔族诶。” 付莹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曾竟也因此有些走神,晏长安抓着青光的手再次用力,趁此机会,再一次挥剑砍向曾竟。 付莹迅速回神,想再次出手。 可他能挡住晏长安一次,却挡不住他们第二次;同样的,曾竟或许能孤身从他们手下逃脱,可多了个挡在他前面的付莹,又是猝不及防应对攻势,他无法避开晏长安手中的青光。 青光穿破曾竟的胸口,只可惜他命大,没有死成。 付莹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将曾竟接住,无助地去按他的胸口,她看向晏长安,张开就来:“正道子弟,怎能用此等下作手段——” “这便下作了?”舒浓打断她,挑眉反问,“那助纣为虐的你呢?” 她敛了笑意,冷冷地瞧着她:“那你呢?付莹。将百姓亲手送给魔族,做了刽子手的你,又该如何?” 付莹愣愣地看了她许久,面上的眼泪要落不落,半晌之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认得你——” 这是一句令人熟悉的话,舒浓想。 “其华仙子。”付莹接着说,眼眶里忽然涌出更多的泪水,“许多人奉你为神女,说你爱天下,爱苍生,可你为何,要偏心对待人族与魔——” “嘭——” 舒浓忍无可忍,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俯下身去扯起她的衣襟,不可置信道:“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他曾竟,给你下蛊了不成?偏心对待人族与魔族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便是我认下神女的名,我所爱的天下,没有魔族一寸土地,所爱的苍生,也不可能有半个魔族。” 付莹重重地咳嗽两声,鲜血顺着她的嘴角从脸颊上滑落,又落在雪地,却又忍不住虚弱争辩:“可仇恨是没有意义的……人族伤亡无数,可魔族也死了不少,魔族并非皆为残暴嗜血,人族也并非全是善人——” “魔族为什么会死?”舒浓将她的脑袋按进雪地里,冰凉的手指狠狠盖在她的面颊上,“因为他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是人界,他们欲将人间变作魔族的养料。” 她轻笑一声:“什么魔族恶,人族善,你要是想为魔族说话,那你便去做神女啊,告诉和感化魔族别再试图侵占人界一寸土地,或者你如果劝不动魔族,便叫那些亲朋被魔族虐杀的人出来原谅魔族,叫他们觉得,虽然魔族杀了我亲人,还差点杀了我,可他们之中居然也有好的,我真是太感动了。如何?他们这些受害人都原谅了,那我们这些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修士,又有什么不原谅呢?” “不如这样吧——”她蹲下身去,看着付莹的双眼笑吟吟道,“付少主以身作则如何,我这便抓个魔族去杀你父亲,去屠了你那城主府,顺便……” 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付莹颤动的面颊:“再毁了你这张脸,然后又叫人去废去曾竟的双手,毁掉他的魔宫,然后你二人先互相原谅,为天下人做个表率,如何?” 舒浓的笑意淡淡:“我想,原谅个魔族而已,这对你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对吧,毕竟他们魔族,也有好人啊。” “……强词夺理。”付莹微微挣扎,“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舒浓轻笑一声:“那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呢?仇恨没有意义,可仇恨是谁带来的呢?魔族并非皆为残暴之辈,可那些未曾践踏人界土地的魔族,人族也未曾打去魔族将他们打杀不是吗?人族并非全是善人——你这句话我没听懂,想告诉我什么呢?是死的那些人都是非善人的该死之人,还是人族之中有人比魔族更为凶残呢?还是想用这句话抵消人魔两族这么多年的仇恨呢?” 付莹望着她,泣泪又问:“难道所有魔族都该死吗?” “是。”舒浓点头,“这人间的魔族,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死。” “你不杀曾竟,害怕他有苦衷——”舒浓嗤笑一声,指着被舒越踩在脚下的曾竟,“如今让他成这副模样,我们也有苦衷。” 她的笑意扩大:“他在人间有罪,我的血脉和记忆里,都含着对他的厌恶,他不死,我便觉得恶心难受,为了自己,我们只好杀了他了。” 她笑着,忽然皱了皱眉,又迅速释然,微微低头,俯视着她,笑容轻松:“瞧我,和你一个魔族说这些做什么。” 付莹睁大了眼睛,声音发颤:“我不是魔族——” “是吗?”舒浓歪了歪头,“不是魔族,为何要以折磨杀害百姓为乐呢?” “我没有!”付莹崩溃大叫,“我没有以折磨杀害他们为乐!” 舒浓唇角微勾,白皙的指尖轻轻往那边一指:“可他们——难道不是你亲手送来的吗?” ------------ 第一百零八章 众生之中无魔族 “我也恨他,我也痛苦——”付莹挣扎着,眼睫乱颤,目光却丝毫不敢随着舒浓的指尖看向那边,“我也……不想这样的。”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泪水不断地滚落:“我也爱护我的百姓,我不想害死他们,可是——我不能杀他……” “我不能杀他。”她说。 付莹微微别过脑袋,没再继续挣扎,轻声道:“当初我被魔族算计,围困于此山之中,他救了我——” “啊?” 舒浓有些诧异,“你便因此认定他是个有善心的魔族了……” 付莹抿了抿唇:“至少他救下了我,纵然他有千般不是,可我却不能恩将仇报。” “什么恩将仇报啊?”舒浓好笑,“他能救你的前提,他,曾竟,一个魔族魔君,带着魔族入侵了这片属于人族的土地,否非他怎么能救得了你,你也不需要一个魔族假惺惺的善意。” “况且他救的是你吗?”舒浓继续道,俯身扯下她腰间代表了少城主身份的玉牌,“他救的是暮云城的少城主,你但凡是个普通人,你看他救不救你。” “……” 付莹沉默片刻,仍旧是固执道:“这只是你单方面的揣测。” “……”舒浓几乎要被气笑,“那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 她“啧”了一声:“恰好是那种会以极度的恶意去揣测魔族的人。” “可人魔共存于天地之间,众生——” “你可别说什么众生平等。”舒浓及时打断她的争辩,“哪怕百万生,千万生平等,这里面,也不包括任何一个魔族。” 她直直地盯着付莹的眼睛:“我厌恶憎恨每一个魔族,就算是魔界的一条什么都知道的狗,我见了,也是要踹上两脚的。” 舒浓甩着手里的玉牌,见她还要说话:“你在为魔族争辩众生平等这些东西时,可不要忘记你自己少城主的身份,毕竟比起曾竟的‘善心’,你少城主的身份才算是真正救了你一命的东西。” “可你少城主的身份怎么来的呢?”舒浓面上露出一点疑惑,“是你日复一日地修炼,是你庇护百姓,降妖除魔,为百姓挣得安宁,百姓选择了你。” “你为了什么要为了仇敌,为了一段注定痛苦无果的感情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舒浓并不能理解付莹的想法。 纵使六百年后的今天,过惯了安宁日子的人族对魔族的痛恨有所消减,可是那些刻在人族历史与血脉中的种种,都没有人敢去忘记。 付莹,她是一个生活在六百年前,魔族屠戮人界时的一城少主。 她宁愿在付莹体内发现什么迷惑人心的蛊虫,不然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用来解释遇见曾竟后,付莹走出的每一步路。 曾竟死了。 他的胸口被晏长安捅了个窟窿,魔力流失,鲜血从身下弥漫四周,可没人会上去为他疗伤,也没有魔族能为他补充魔力,只能在一声声求饶中没了声息。 舒浓转头看向那群逃命的百姓。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点一点地小心靠近,在确定曾竟死亡后,一声细微的哭声响起,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崩溃地大哭。 有人轻声喃喃:“原来魔君,在死之前也会求饶……” 舒浓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闭了闭眼,低声道:“曾竟死了,你也该死了。”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九章 至今日悔恨万千 直到曾竟的尸体凉透,百姓在下跪的前一刻消失在雪地中,付莹仍旧失神地望着曾竟的尸体。 她的嘴角抽搐,舒浓看不出她是要笑还是要哭,只是眼睛红得厉害。 “曾竟死了。” 晏长安手中的青光直指付莹的胸口,声音实在冷漠,“你的母亲,也要我们来杀吗?” 舒浓随着他的声音仰头,只见雪山那边,不知何时浮现一片绿色。 随着清风拂面,那片绿色也被送到了舒浓几人的面前。 雪色消亡,绿意盎然,生机重新焕发。 舒浓忽然听见几声啜泣声。 之前在雪地里,跪着唤她的母亲的少年再次出现,他跌跌撞撞,踩过草地,跪倒在付莹身旁,颤颤巍巍地去牵她的衣袖。 “母亲……” 付莹终于愿意正眼看他。 付央脸上带着伤,嘴角乌青,身上的华服破损,沾染着大片血迹。 付莹像是被他身上的伤痕与血迹刺痛,眼睫颤抖得厉害,手指动了动,竟是缓缓别开了眼,不敢再看付央的眼睛。 “母亲——” 付央伸手将付莹的脑袋轻轻转回来,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您知错了吗?” 曾竟和付莹在他的心魔幻境里被困了几百年,真正的本体,早在数次的循环之中变得不堪一击,至少对于付央本人来说,要杀曾竟和付莹,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受制于心魔。 面前这位小少年,显然不会是付央本人。 舒浓微微抿了抿唇,听得身边宋临一声轻叹:“魔族的孩子你小心讨好,自己的亲子却要受如此磋磨,既如此,你当初何必生下他。” “不——”付莹微微睁大了双眼,终究是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付央脸上的伤痕,“不是这样的。” 她试图解释:“我也不想的……对不起,小央,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付莹想,明明最初,她只是想报一报曾竟的恩。 她怎么就会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呢?背叛人族,辜负从前的自己,众叛亲离,由心向正道的少城主,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可是—— 她咬咬牙,她错在哪里了呢? 众生平等,未犯杀孽的魔族应与人族一视同仁,这些话,错在哪里了呢?明明人非全善,魔非全恶,人心有时比恶魔可怕,怎么就不对了,怎么就——让她走到了这一步了? 她是从哪里开始对曾竟妥协的呢? 跪在她身前的付央似哭似笑,嘴角扬起,泪水大滴滚落。 “您也不想的。”他低低重复,再次对上她的双眸,“可您还是做了。” 付央带来的春意似乎吹不散雪地的严寒,付莹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只觉得寒风习习,她从头到尾被冷意侵袭,如坠冰窟,面色惨白。 春日已经升起,付央弯下腰去,握住她缓缓下坠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额头贴过去,温热的泪水落在付莹的掌心,那双含恨的双眸轻轻闭起。 “小央——” “母亲。”付央轻声道,“我恨您。” 他微微抬手,白色的流光微转,径直没入付莹的心口,后者并未挣扎,顺从地接受了来自孩子的杀意,缓缓合上双眼。 “是我做错,悔恨万千。” ------------ 第一百一十章 幻境之外舒和来 少年付央伏在付莹身旁嚎啕大哭。 舒浓几人立在身后静静看着,只见付央的手心幻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自己的心口。 一片绿意之中,付央少年的模样渐渐消去,露出成年付央的模样来。 他起身,周身的魔气也随着少年付央的消失而消散在春风之中。 城主付央微微弯了弯眼眸,偏头看向地上两具尸体,弯腰朝着舒浓几人作揖:“多谢各位相助。” 幻境随着他的话音开始崩塌,舒浓几人被强行推出幻境。 他们出来的时间不算早,现身之前,被强行扯进幻境的百姓已经全部出来,惊魂未定,与身旁的情人互相安慰,面色苍白,低声讨论了什么,最后在舒浓几人出来之前陆续离开。 舒浓出来时,巷子里仅剩了一人。 那人衣着华丽,却大大剌剌地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嚼着手里的包子,抱着剑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 舒越轻咳了一声。 那人立即抬眸,着急忙慌地起身,将包子囫囵吞下,站直了身子:“叔公。”随即,他又抿了抿唇,看向舒越身边的舒浓,又道:“姑奶奶。” 舒越轻声“嗯”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舒和咧着的笑容一顿,小心看了眼同样望过来的舒浓一眼,干巴巴道:“我爹让我来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我跟着你们历练,定会有大收获。” 这话听着没什么毛病,毕竟他兄长就这么一个孩子,想让他跟着他们历练修行,倒也情理之中。 舒越没怀疑。 舒和松了口气。 他倒是没说谎,只是历练是顺带的,他父母的原话是,他叔公如今性子安静,姑奶奶又才苏醒不久,两姐弟之间,说不定会生疏许多,要他来帮忙调和。 舒和只觉得他们多此一举。 舒浓和舒越好歹还是一起玩闹嬉笑过的亲姐弟,他们如果生疏,他这个几百年后才出生的侄孙,又能调和什么? 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袋包子,厚着脸皮凑过去,一个人手里塞了一个。 “姑奶奶饿了吧——” 他将包子塞进舒浓手里,转身又在宋临欲言又止的眼神下分了舒越一个,对上宋临的视线时,他顿了顿,从纸袋里掏出两个包子放进他手里,又迅速跑到晏长安跟前。 “晏兄,晏兄,尝尝?” 舒越看着他像花蝴蝶似的飞了一圈,偏头看向舒浓手里的包子,沉默片刻,轻声道:“给我吧。” 舒浓捏着手里不知是冷是热的包子,回头看了眼在晏长安身边说好话套近乎的舒和,轻笑了一声:“没事,正好也饿了。” 舒越微微一顿,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用意。 她并不知道她没有味觉的事情一试便知,还以为他是在为舒和的行为善后。 舒浓嚼蜡似的将包子吃了,边走边问舒和:“之前的百姓呢?” 舒和待在晏长安身边,应声的模样乖巧:“他们都回去了,我打听了一下,他们都不记得幻境中发生什么了,只认为自己被抓了起来,浑浑噩噩地昏睡了许久,动弹不得。”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不认为你可怜 所有凡人皆不记得心魔幻境里的故事。 付央倒是下了血本。 人的记忆或许难以修改,但结合幻境中的阵法,将这么一个虚幻的存在从凡人的记忆里抹除,对付央这样的修士而言,倒并非难以做到。 九州四海再怎么宣传修士与人平等,但修士受天地馈赠,拥有灵力,单从这一点出发,所谓的平等,主动权只掌握在修士手里。 多年前或许还由皇庭与仙门各派形成牵制,但如今,皇庭早已消亡不知多少年,修士与凡人之间的不平等,从古至今一直存在于各个方面。 但付央的做法无可指摘。 于私,他不愿意让暮云城如今的百姓知晓几百年前的秘事;于公,这些百姓在这一场人魔相恋的故事里无望地循环数次,没了这段记忆,未尝不是好事。 “如此一来——”宋临将手中的两个包子塞回舒和的手中,望着昏暗的巷子轻声道,“木姑娘也应当回家了,也算是不负所托。” 心魔已灭,幻境消失,木玲玲和其他的百姓,都回家了。 舒浓回头看了眼身后,这条巷子已经恢复如初,只是暮云城里再普通不过的,偶尔或许会有有情人幽会的一条巷子。 谁能想到呢? 几百年前的纠葛,还会波及百年后的人。 舒浓几人重新回了城主府。 付央自杀式地破除自己的心魔,身体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如今仍在昏迷之中,由龚管家细心照看着。 付老城主几乎要再次跪下。 舒和上前一把将人扶住。 舒浓扯了扯嘴角:“何必如此。” 纵然天道有心将此事留给晏长安作为他的历练,有意无意没让游历至暮云城的修士发现多年前的这场纠葛。 付老城主却是为数不多的,能在晏长安之前化解此事的人。 天下历练的机会千千万,没了付央的心魔幻境,还有许多试炼等着晏长安去闯,但付央的事能等到晏长安来,付老城主无疑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他是知情人之一,几百年间,他分明有无数次机会进入付央的幻境。 宋临温声问及此事的时候,付老城主低叹了声气,不管不顾地跪了下去,似是万分愧疚,以袍掩面:“我……” 他老了,即使修士生命漫长,他的发间也生出了白发。 也是。 换成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也不会有多大的精力去整理皮囊。 在场之人都是有师门的修士,自小学习的课程里,少不了“孝”与“家”之类的词,自然也能懂他的未尽之意。 付莹是他的亲女儿,付央也是他的亲外孙。 他对付央下不了狠手,也无法斩杀付莹。 “仙子怜悯世人,想必也能——” “我不怜悯。”舒浓打断他,在他错愕的目光下接着说,“我不怜悯世人,自然也不怜悯你的处境。” “可——” “怜爱苍生,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能体会每一人的感受。”她轻声道,“这都是我死后你们自己要加在我身上的东西。” “你们要哭便哭,要笑就笑,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欢喜——”她好笑道,“为何认为我一个人,便能体会你们这么多人的感受?” 付老城主微微仰着脑袋,抬头看她。 “所以,我不认为你可怜。”舒浓说着,双指掐诀,汹涌的灵力直接扑向付老城主,将他重重撞飞。 “岁岁——” “舒——” 她身后几人来不及阻止她。 舒浓几步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付老城主,压下眉间的烦躁:“我觉得你讨厌极了,你们一家人都讨厌极了。”(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又到暮云千灯节 付老城主撞墙坠地,宋临几人阻拦不及,舒和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那可是——” 城主诶。 他十分天真地眨了眨双眼,不可置信地抿了抿唇,慢悠悠地转着身子看了一圈。 此处无人,付老城主深知他们所谈之事无人能知,早在舒浓他们回来之前便将院子里的人调来。 除了老城主自己,一个帮他的人都没有。 甚好。 舒和微微感慨,天时地利,人——人也算和。 付老城主还没爬起来,舒浓已经转身离了屋子。 舒和最后看了一眼苍老的老城主,他佝偻着腰,撑着墙一点一点地爬起来,低低咳出两口血来。 他姑奶奶下手不轻。 舒和想。 但付老城主始终垂着眉眼,好似没有半点反抗之意。 他不知道秘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宋临简单的叙述里知道个大概。 真可惜,他那与魔族有情爱纠葛的女儿,曾修行数年,提剑诛魔,是深受爱戴,被数人寄予厚望的少城主。 他那生了心魔,险些失控的孙儿,也是位庇护百姓,人人称赞的年轻城主。 舒和别开眼,加快步伐,正要抬脚跨过门槛—— “天下能人异士诸多——”付老城主嘶哑出声。 舒和微微顿住脚步,听他继续道:“暮云亦如此,下一任城主,不会再姓付。” 舒和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着跟上了舒浓几人的步伐。 · 木玲玲一家有心想感谢他们,可以暮云城这样大,舒浓他们不刻意出现,他们根本找不到人。 舒浓在暮云城多待了几日,便到了暮云城的千灯节。 付央还病着,这千灯节,便只能是付老城主办的了。 舒浓就是为了这千灯节才拉着晏长安他们多留了几日。 她本身是对千灯节没有多大的渴望,但是秉承着来都来了这句话,她觉得多留几日也算放松下心情。 千灯节从早到晚,白日逛街做灯,晚上逛街放灯。 除了做灯和放灯两件固定的事,千灯节其实并没有什么习俗。 情人相见,家人团聚,求姻缘,求平安……千灯节里,想做就做。 晏长安找过来时,舒浓正爬在小摊上作画。 街上的人不少,卖吃的和耍货的小摊层出不穷,卖灯的,无论是店铺还是小摊,都人满为患。 晏长安挤到了舒浓身边坐下,摊主看见他来,从摊上抽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笑着放在晏长安面前。 晏长安对此事不感兴趣,正要拒绝,舒浓却抬眼看他。 她笑着,微微弯了弯眼:“来都来了,反正你也要等我,不如画一张。” 晏长安还想婉拒,舒浓嘴微微一瘪,他的手顿了顿,还是拿起了笔。 她这几日情绪低沉,难得有这样好心情的时候,他着实不能败了她的兴。 晏长安想。 摊主准备的颜料颜色齐全,晏长安一时不知道该画什么,偏着头去看舒浓手里的纸。 “……” 晏长安眨了眨眼。 他没看错的话,她似乎试图在这么一张纸上画暮云千灯图。 就是那张不知出自谁手,画了暮云城千灯节盛况的图。 “你……” 他欲言又止。 舒家教女,恐怖如斯。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凡事都有第一次 暮云千灯图,从飘浮于夜空之上的千盏明灯,到繁华大地上无数道穿着不一的人影,叫卖的小贩,嬉闹的孩童,都一一呈现在画纸之上。 晏长安曾在沧元山下见过暮云千灯图的仿版,如今,那副繁华景象被舒浓精简了许多线条,勾勒在这一张小小的灯纸上。 “你从前——”临摹过这幅画吗? 晏长安话音未落,舒浓忽然瞥他一眼,笑意在眼尾荡开。 “很惊讶?” 她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手下不停,一个个背影在纸上落成,“六百年前那副千灯图,就是我画的。” 她抬眼看了眼喧闹的人群,笔尖流转,与暮云千灯图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一副新的画作落成:“不然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构思好。” 所谓的暮云千灯图,不过是六百年前她和柳叙白游历至此地时一时兴奋所作,她不是画这一道的大家,那副兴起画下的千灯图能被保持至今还能有点名气,说不定只是因为它的来历和柳叙白沾上了一丝关系。 舒浓将灯纸抚平,沾了青色颜料的笔尖落在纸上的挂满红丝带的树上。 她微微一偏头,松松垮垮的,被她随意挽起的头发从耳边滑落一捋,微风拂过,发丝落在脸颊上,有些痒。 舒浓皱了皱眉,抬眸看了眼专注盯着她的晏长安,忽然咧嘴一笑,晃了晃脑袋,原本就松散的发髻更是雪上加霜,散落大半。 “晏长安,你——”她抬了抬下巴,“帮我把头发弄一下吧。” 晏长安微微一愣,表情一时有些空白,下意识放下笔:“……我不会。”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舒浓朝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喜欢我吗?难道为我挽个头发都不愿意吗?” 清风拂过,晏长安的眼睫颤了颤。 他明明知道舒浓是在逗弄他,他在那张苍白却漂亮的面容上,看见她对一个还算喜欢的小辈的逗弄,并未发现半点与男女感情沾边的情绪。 真是糟糕。 晏长安想,她似乎并没有将他当作一个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可能性的男子。 但是在苍生殿,她质问柳叙白之时,分明就不是这样的。 他动了动嘴唇,可撞进舒浓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却又不得不丢盔弃甲,放任她肆意为之。 晏长安活了这么些年,连话本子都没看过几本,实在不知道除了一直跟着之外,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让心仪的姑娘也心仪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无法对这样一个,舒浓送来的,可以与她亲近一点的机会置之不理。 他抿了抿唇,认命般地压住的纸张,起身朝她走去,立在她身后。 舒浓随即再晃了晃脑袋,勉强还坚持着的银簪滑落—— 晏长安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支简单的银簪。 他伸手,却又在触及舒浓冰凉的发丝时倏地一颤,指尖蜷缩,低低道:“……你不能这样。” 舒浓从储物空间里翻出根蓝色的头绳,往后递:“不能怎样?” 晏长安没动,暖阳之下,他垂眸盯着舒浓过分苍白的脸颊,轻声道:“你如果不喜欢我,就不该给我这个机会……对你不好。”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他还有很多时间 “对我不好?” 舒浓转头,微微仰头望着他,双眼微弯,露出点点笑意来。 蓝色的发绳被塞进晏长安的手里。 舒浓低低笑了两声,随意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发丝,柔顺的发丝从指间穿过,她并没有什么感觉。 “若我是个正常的姑娘——”她笑道,“这确实不好。” “可我不是个正常的姑娘。” 她转回头去,笔尖重新落在灯纸上,“青光不灭,我不死,同样,你不死,或是主动放弃青光,我也不能离开你。” 她轻声笑了笑:“你会放弃青光吗?” 晏长安唇瓣微动:“不会。”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这天底下,人魔两界,仅存这么一把仙剑,哪怕它是凶剑,会有致使持剑者走火入魔的风险,但它是唯一的仙剑,人人趋之若鹜,没有人会放弃青光。 舒浓唇角微勾,低头盯着笔尖轻笑:“那你绑不绑?” 暖阳洒下来,晏长安握着发绳的指尖动了动。 今日的天气不错,万里如云,此时时间还算早,可阳光打下来,他有灵力护体,并不怕热,但还未施清洁术,鼻尖仍冒出细密的汗水。 人声喧闹,嬉笑打闹之间,不知是哪家饭馆已经开张,食物的香气涌入街道,吸引着行人往店里去。 可不管是会变化的温度,还是食物诱人的香味,舒浓都感受不到。 她不是个正常的姑娘。 她死过一次,再次活过来,便付出了一些代价。 晏长安垂下眼眸,温热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舒浓披散在身后的发丝。 恍然大悟一般,他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觉得舒浓说得对。 不管她喜不喜欢他,不管她以后喜欢谁,只要他不放弃青光,只要他不死,她就不能离开他的身边。 他们注定会一直纠缠在一起。 他还拥有很多时间。 他安静地低下脑袋,生疏又笨拙地捧着舒浓的头发,试图将其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可舒浓的头发不是活物,也没有思想,任他将唇角抿得平直,面色紧绷,平白透露出几分冷硬出来,冰凉的发丝还是一次接一次从他的手心滑落。 “……” 晏长安心间没由得涌上几分泄气,后槽牙不自觉地紧咬,看手心发丝的神色犹如久攻不下的敌人。 舒浓蓦然拍了拍他过分紧绷的手背。 晏长安双手一颤,下意识松开手,发丝全部散落在舒浓的肩上。 舒浓的嗓音里带着压制不住的笑意:“这样吧,你全部拢在一起,用发绳在发尾处绑一下就行了,没必要管那根簪子。” 晏长安正是情绪上头的时候,非要与这些头发丝较真,并不愿意放弃。 “再挽下去青光就又要影响你了。”舒浓好笑道,随即又向前方抬了抬下巴,“披头散发这么久,你再逞能,人家灯上的画就该是我们了。” 晏长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正值千灯节,街上卖灯的摊位只多不少,他们对面,便同样有一家卖灯的商贩,一位锦衣客人坐在摊子旁边,提笔作画,落下两笔,便要抬头看他们一眼,两次对上晏长安的视线之后,那位客人放下笔,双手合十,比在身前,讨好般地对晏长安笑了笑。 晏长安抿了抿唇,微微偏头,发现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只多不少。 沉默片刻,他将银簪随手收好,垂头将舒浓的头发拢在一起,在发尾处绑上蓝色的发绳。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五章 便只会有他一个 暮云千灯图复杂,画至细节之处,舒浓小心翼翼地落笔,鼻尖轻触灯纸。 而晏长安就简单多了。 他画了把剑。 舒浓抽空抬头瞥了一眼,发现他将青光画在了灯纸之上。 晏长安倒也并非不会,只是他对放灯与作画都不感兴趣,皆是舒浓要做,他才跟着做。 这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舒浓抿着唇笑了笑。 一幅简单的暮云千灯图在舒浓手下落成,卖灯的商贩凑过来看了一眼,他并不认识舒浓,也没见过真正的暮云千灯图,只是连连惊叹,感叹舒浓的画技。 比起那种买了材料自己回家或是客栈去做的,这种摊贩卖的其实参与感不是很强,主要便只是作画题字这一步。 昔年与柳叙白来此放灯时,舒浓曾写下三个愿望:一愿魔族灭亡,二愿亲朋长安,三愿与身侧良人长相守。 不过如今六百年过去,舒浓早已没了当初写下那三个愿望时的憧憬与期待,她手腕微转,只在纸上落下两个大字。 太平。 舒浓小心翼翼地压好灯纸,等墨迹干后又将其交给了商贩。 她站在晏长安前面,趁着递灯纸的时间,转头去瞥晏长安的愿望。 他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字太多,舒浓顿时歇了偷看的心思,轻笑一声,暗地笑他还是个会对许愿感到新奇的小子。 晏长安敏感地感觉到她的视线,手一顿,就将灯纸翻转向下。 他这副做派,舒浓登时又来了兴趣,左移半步,为他让开空间,笑吟吟地凑上去问:“你写了什么?” 晏长安抿唇不答。 舒浓笑弯了眼睛:“会与我有关吗?” 晏长安别过脸,声音僵硬:“……没有。” 舒浓哼笑了两声,明显不信,不过也没继续颤着晏长安,转身去商贩准备的铁盆边洗手上的墨迹去了。 晏长安好歹松了口气。 商贩接过他的灯纸,善意地笑了笑,随口吐出句讨喜话:“仙君与夫人的感情真好。” “……” 晏长安垂下眼眸,看着商贩小心翼翼地铺平自己的画作,低低“嗯”了一声。 他低头,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摸出两枚中品灵石,轻轻置于摊贩之上。 两枚中品灵石的价值远远大于两盏纸糊的灯,商贩登时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地接过案上的灵石,吉祥话不断往外吐:“二位天生一对,佳偶天成,郎才女貌,琴瑟和鸣……” 晏长安一一受了。 怎么不算感情好呢? 储物空间里的青光似乎有些躁动,晏长安转身往净手处走,分出心神去用灵力安抚住青光。 会这样不避嫌地为另一方挽发,除了亲人,还会是什么关系呢? 晏长安望着舒浓的背影,她的手干净了,得了空了,便开始嫌弃他头发绑得不好了,拆下发带,又将那支银簪拿了出来,就着水中倒影,加上发带辅助,重新为自己挽了个简单漂亮的发髻。 晏长安看不懂舒浓的心思,他并不明白舒浓这样放纵自己靠近接近她,甚至主动给他这个机会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无所谓。 无所谓。 只要他是青光之主,能这样靠近她的人,便只有他一个。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代表着风雨欲来 天灯自然是要在晚上放才能更好的达到震撼的效果。 舒浓同晏长安在暮云城里乱逛了许久,好容易到了晚上,同宋临几人会和,在高楼之上放飞了天灯。 夜里有风。 所以不是舒和想看,他只是放了灯之后随意看了看热闹的街景,一抬头,便看见了被微风吹至自己上方的那盏属于晏长安的灯。 他的灯实在好认,从他拿到起,那盏写满了愿望的天灯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灯上的字多,他这一抬头,只看见了最后一行字。 “三愿,若情爱不能强求,如此便好。” 感情他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合起来才写了三个愿望呢! 也不知他前两个—— 舒和虎躯一僵,嘴角的笑容尴尬地挂在脸上,隐于明灭的灯光之下。 他转头的动作有些迟缓,晏长安在看舒浓那盏灯离开的方向,倒是一时没有注意到他,但是—— 他对上了宋临的视线。 宋临就挨着他站着,视线似乎才从晏长安的天灯上移下来,正好与他撞上。 舒和下意识无声地干笑了两声。 他和晏长安同为年轻这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两人关系虽说暂且达不到挚友和知己之类的程度,但好歹经历过几次大比,对彼此最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 他晏长安二十余年,平日里出了修炼便是修炼,何时能突然多出来一位,甚至是他想要强求情爱的姑娘? 舒和思来想去。 晏长安身边突然出现,又被他特别对待,能发展出情爱的人。 唯有他那小姑奶奶—— 他身旁这位恋慕许久的人。 宋临的表情很淡,他并不在意晏长安的愿望与舒浓扯上关系。 他固执地有些可怕。 他可以不顾天下人的眼神坚持为舒浓服丧六百年,他并不在意舒浓究竟会喜欢谁,正如之前苍生殿里青光幻境之中他曾对舒浓说过的话。 她喜欢,便是皆大欢喜,他得偿所愿;她若不喜欢,便不喜欢,他也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兄长,能看着她,偶尔还能帮上一点忙,也是欢喜之事。 情爱之事不能强求,连春心始萌的晏长安都清楚的事,他如何又能不清楚。 楼下是繁华人世,百姓的嬉笑叫卖声是暮云城最好的乐章。 上千盏天灯缓缓升起,灯光映在数千人面上,暮云城宛如一座不夜城。 舒浓顺着天灯遥遥望向天际。 点天灯,祈求神仙的庇护,盼望天道圆自己之愿。 天道大抵是有的,否则她也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看灯。 可神仙—— 自她出生以来,似乎从未听见过有谁飞升…… 若神明真的存在,天界,也会有魔族的存在吗? 舒浓垂眸,望着底下一张张笑脸。 六百年了,柳叙白用青光斩魔尊的事迹广为流传,无数人将青光当成救世法宝。 她沉睡时,无数人试图将她唤醒,以求拥有力量。 舒浓想,无论是欣喜她还能活过来,还是是遗憾青光已认主。 她醒了,总归是有很多人庆幸人族手握仙剑的。 可她醒了,还代表这另一件事。 既说青光救世,沉睡六百年的仙剑醒来—— 舒浓面色微沉,望着缓缓飘远的天灯。 风雨欲来。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现代pro 舒浓从医院出来,黑暗完全已经掌控了天空,留下新月和几颗不起眼的星作为最后的光亮。 真是惊心动魄又让人疲惫不堪的一天。 那个男生还等在大门口,站在路灯底下,埋首一颗接一颗剥开巧克力往嘴里塞,也不嫌腻。大衣遮住了毛衣上的血迹,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给他增添了不少的温柔气质,丝毫看出他不久前才和人打了架。 她明明告诉过他不用再等她。 视线下移,舒浓看见了他脚边的东西,东西不多,用透明的购物袋装着,是她那会儿为了脱身而丢下的东西,都被他一一捡回来了,除了那罐被用来救她的水果罐头和那块估计摔得早就不成形状的小蛋糕。 「你出来啦,情况怎么样?」 他看见舒浓,将沾着巧克力的手指往身上随意一擦,弯腰提起地上的袋子向她走来。 「没什么事。」舒浓顿了顿,「谢谢你。」 「不客气。」他又笑得眉目弯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白色的手机,「这是你的手机,你检查看看。」 舒浓从他手里接过手机,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手机完好无损,她又说了声谢谢,滑开屏幕,点开通讯录,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按下拨通键。 他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抿着唇,眼珠一转,含着笑意问她:「嗯......那我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 舒浓关掉手机点头:「算。」 如果今天她没有遇见这个人,此时此刻可能正绝望地躺在哪个阴暗的巷子里,更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魂归西天祈求着人们早点发现她的尸体。 「那——」他故意将字拖得很长,等她满脸问号时又小心翼翼地看她,「你愿不愿意带我回家?」 「啊?」 舒浓一愣,被他这问题问懵住,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没有等来回答,自顾自地委屈,耷拉着脑袋,悄悄抬眼看一眼舒浓的神色,瘪着嘴道:「你知道吗,这种事情在古代女孩子是可以对我以身相许的。」舒浓没有明白他的脑回路,只是下意识反驳:「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哪有让女孩子以身相许的。」 这人抬头一笑,眼睛澄亮:「那你带我回家,我无以为报,让我以身相许也行啊。」 他的笑容灿烂,舒浓却是感到一丝头疼,要不是这个人刚才冒着危险救了她一命,她就要把他当作跟刚才那个男人差不多的变态了,「为什么要跟我回家?」 「因为我没有家啊。」男生委屈道,「我从小被人收养,但是现在那个人不要我了,可怜我孤身一人只能在外流浪。」 被人收养,孤身一人。 舒浓盯了他一会儿,终究是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拢了拢大衣,重新将脸埋进围巾里,「跟我来吧。」 不管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说的话是真是假,总归他救了她一命是事实,反正家里也只有她一个人住,多余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住个人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男生笑颜逐开,提着袋子跟上舒浓,顺便躲过她伸过来想要提购物袋的手,「我来吧。我跟你说啊,我也在赚钱的,水费电费我会交的,家务我也可以承包,衣服我自己洗,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帮你洗,只要你给我一间可以睡觉的房间就行了。」 舒浓失笑,那她这是带了救命恩人回家,还是找了个保姆回去? 舒浓站在路边拦车,瞥他一眼,想起下午在超市门口遇见他的事,「你在超市工作吗?」 「也不是,我就是临时去当个发礼物的圣诞老人。有时在早餐店里做几天服务员,有 时又帮人跑个外卖,我很厉害的,除了生孩子,我什么都会,什么都干。」他站在她身边,回答完她的问题,见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又兴冲冲地上去帮她打开车门,跟她一起坐在后座。 「师傅,去南如苑小区。」 舒浓朝司机报了地名,系好安全带,又侧过头看了眼他的情况,「我叫舒浓,温暖的温,给予的予,你呢?」 「晏长安。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长安。」 舒浓抬眸,有些新奇,长这个姓,好像并不常见,就算是偶尔遇见,也是读作长大的长,像他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舒浓微微一笑,身子放松往后轻轻一靠,随口道:「长长久久,安稳顺遂,好听又有寓意。」 长安朝她一笑,偏过头看着车窗外有些出神,垂着眼,目光闪烁,细细回想,他当初被人赋予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个寓意,他们要求得也不是他安稳顺遂,应该是长此以往,安分听命。 纵然街道之上依旧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不少人聚在一起欢庆圣诞节,反正舒浓到家后是一点庆祝的心情也没有了,饭也不想吃,只想把她这位救命恩人安顿好,然后再去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忘了今天这糟心事,迎接平静的明天。 将长安带到客房,给他找了睡衣,又向他解释了一通之后,舒浓正要进卫生间洗澡,忽然想起长安毛衣上因为打架染上的血迹,斟酌了一番,还是去她父母的卧室找了一套新的冬衣给长安送去。 客房的门虚掩着,还是她那会儿出来时顺手带上的,屋子里的灯被关了,有些微弱的光亮,他应该只开了床头柜上的那一盏台灯。 这么快就睡了吗? 舒浓抿着唇,衣服是送不成了,过去想把门给他关上,谁曾想走近一看,人没睡,站在床边,刚刚脱了上衣。 即使灯光微弱,舒浓也看见了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察觉到有人来,长安迅速套上睡衣,转身按下床边的开关,开灯一看,舒浓正捧着衣服站在门口,目光复杂,带着怀疑的神色问他:「你真的没有受伤吗?」 她看见了。 竟然刚来就被看见这些东西。 长安心里一紧,暗道不好,将沾染着血迹的毛衣从床上扯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笑道:「没有啊,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我背上的伤了?那都是以前的了,打架这种事害人害己,哪有不翻车的时候,都是陈年旧伤,只是去不掉疤。」 他顿了顿,看舒浓神色没有什么异常,主动上前从舒浓手中接过衣服,「给我的吗?谢谢。」 陈年旧伤,什么样的打架才会被人伤成这样,虽然她没有看得很真切,但是那 些伤痕,明显不是简单的打架能造成的。 他扯开话题,含糊其辞,明显不愿多说。涉及别人可能并不美好的往事,舒浓也不好多问,朝他温和地笑笑:「早点休息,饿的话,购物袋里的东西我都放冰箱了。」 「好。」长安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如果有人看到这里,非常感谢你的阅读,非常抱歉,作者仓促完结了。 ——全文完—— 免费阅读.